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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魂
但他的怒意和暴躁好像对昏迷的人全然无效。
“!!!”眼见君息剧烈地呛咳着,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大约是连气都喘不上了,甚至无意识地用手去掐去抓自己的喉咙。
少昀一时像是被雷劈了,如冰似雪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拎着个空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只愣愣地看着,任由那人在床上翻滚挣扎,痛苦欲死。
他自己的伤势不比君息好到哪去,如今什么也不顾,两生以来第一次放低身段去悉心照顾一个人,谁知道这人却软硬不吃!
“砰”的一声,他将药碗重重顿在家奴举着的托盘里,拳头在红衣掩盖下死死握着,克制着自己将那人狠虐一顿的冲动。
这是君息,他伤得很重,现在没有意识,不是有意要同我作对;他苦了两世,我不能再害他,至少不能像从前那样对待他……
少昀拼命在心里告诫自己,看着那人终于缓过一点,却是瘫在他眼前,昏迷不醒,面色惨败,气若游丝,像是一口气随时都会断了。
他终于用力咬着牙,命令家奴再去煎药,自暴自弃地重新取了丹药和清水,将君息又扶抱起来,低声在他耳边道:“你顺从一点好不好?我……我实在不知道要拿你怎么办。”
昏迷的少年像是意识全无,被他整个笼在怀里,瘦骨嶙峋的后背抵着他宽阔的胸膛,单薄无助的模样,只是一声声微弱地倒着气,无法回应他。
他低着头,将面颊贴在少年温热瘦削的脸上慢慢蹭着,感受着久违的耳鬓厮磨的缱绻。
像是忆起了生死与仇恨之前、他们都尚且年轻时短暂却纯粹的温情,许久,他终于认命般嘶哑道:“从前是我对不住你,但是以后,我想好好待你。
你若是都忘了最好。若是没忘,也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重活一场,我们应该有不一样的未来。
前世今生,在前·纯阳末代大祭司的观念里,从来只当君息是完全属于他的,如同日月轮转、四季更替般天经地义。
他却没有想过为什么、凭什么;甚至没有想过要亲口问一句,那人愿不愿意。
倘若面对着尚存一丝清醒的君息,以少昀傲慢自负又暴躁的性子,是打死也绝不会说出这般类似于服软的话的。
但或许是两生两世,他从未见过昏迷中如此孱弱、无害的少年,令他在从前的征服践踏谷欠之外,无形中生出几分心疼,因而不自觉地缓和了态度。
也不知道是一番折腾下,君息终于回了点神识,还是他反常地放软身段,让那人潜意识里安心了些。他将丹药化在水里,总算喂那人喝下了。
甚至家奴煎了一碗新的药汁端回来,也顺利喂了下去。
直到将少年单薄躯体上重叠交错的伤口都处理好,少昀本要连同衣服一起替他换了,转念又想起这人从前一向脸皮薄,如今他们的关系只是同住一个寝居的弟子,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不好太过,于是将他的衣服回归原样,又施了个宁神诀。
伤口被一一触动,失去意识的君息疼得从头到尾都在颤抖,全身都在冒着冷汗,本能地抽搐着,倒了半天气,终于放缓呼吸,沉沉睡过去。
确认他果真毫无意识了,少昀方才十分理所当然地在他身边躺下,却终是顾忌着他一身重伤,克制着将他拥入怀中的冲动,只紧紧靠着他。
他伸出指尖,顺着少年的衣领探进去,轻轻抚过锁骨下那两道隐在皮|肉下的符咒,眼中一股凶煞血腥之意翻涌而起。
宣武侯?算个什么东西!两生两世,竟也敢妄图染指这般尊贵的人!
那是他从前拼尽一切,才从天地间挣回来的,他的性命所系!
沉睡的君息全然不知这个前世的恶魔的心绪,更不知他意图手刃的生死仇人此刻正与他同床共枕。
宁神诀的作用下,他竟然做了个安稳的梦——他梦见了他们前世尚且纯粹真挚的学宫时期。
那是二圣驾临王城学宫一年后,也是他在试炼场见到少昀一年后。有一天,正值典礼堂长老讲授礼仪学,学宫弟子们大多数都去了,君息却独自躲进了万卷楼。
礼仪学不是必学课目,无非一帮权贵子弟或者攀比或者互吹。对于他这样名为储君实则毫无根基的人而言,简直无趣到了极点,还不如翻两卷闲书。
万卷楼是王城学宫的藏书之处。因着体质天生就比常人弱一些,又横遭欺凌,处境艰难,很多功法都不适合他习练;兼且宣武侯的人时刻随在身边监视着,不允许他私下与人接触,便只能以闲书打发时间。
然而闲书也很无趣。少年看得昏昏欲睡,索性靠在角落里,将书册盖在脸上,意识渐渐迷糊。
恍惚中,不远处似乎有人在说话。冷漠恣意的嗓音传进他的耳中:“祭司一脉向来武力为尊,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摆出师兄的架子?”
脑海里不期然闯进一个红衣烈烈如火、面容如霜似雪的高大身影,他骤然清醒了。一动之下,书册自他脸上滑了下去。
于是正好看见火红衣袖之外,修长苍白的指尖黑白光影闪动,符咒蛊虫齐出,尽皆没入另一个人躯体中。
少昀感知到这边细微的动静,凶煞血腥的目光一瞥,微微一顿,手指用力一收。
那人竟似全无反抗之力,轰然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一阵诡异的啃噬声。片刻,他一条手臂竟生生被什么啃成了白骨。
红衣的男人漠然垂首看了一眼,如同看一只将死的蝼蚁。
仿佛终于解了气,他抬手召回蛊虫,也不管地上的同门是昏迷了还是死了,衣摆飘动,像是一簇跳动的烈焰,不慌不忙地步步行过来。
君息还保持着之前入睡时的姿势,木然倚在角落里,却突兀地想起二圣驾临学宫的那天,他在试炼场上不期然撞见那道烈焰般的身影。
彼时他拘谨而畏惧地向那人行礼,恭敬地唤他:“见过学兄。”
那人却只是瞥他一眼,目光像是万年冰封的荒原上席卷而来的风,冷冰冰刮过他的躯体,红衣拂动,扬长而去。
此后一年的时间,他们并无交集。只是有时察觉到那人的注视,抬头看时,目光相撞,那人却总是一副冷漠桀骜、仿佛随时都会暴怒的模样,又冷又狠地瞪他一眼。
神识中蹦出一个明晃晃的念头:这人脾气不太好的样子,莫不是要灭口?
高大的身影在他面前停下。那人屈膝俯身,却仍是需要垂下目光才能与他对视,指尖拈着一只漆黑的阴森蛊虫,几乎怼在他睫毛尖上,虫口边还垂着一条鲜红的肉丝,正吧唧吧唧快速往嘴里吞咽。
男人恐吓般杵在他眼前,瞳仁中煞气浓烈,盯了他片刻,森然道:“眼睛容易看到不该看的,挖了吧。”
他没动,只是仰头望着那人,眼神瑟缩了一下,勉强扯出一点笑意,弱弱地道:“学兄……”
声如其人,是少年特有的清澈干净的嗓音,像是雪山淌下的泉水,寒霜洗过的月华。
他的反应似乎取悦了眼前的人。少昀并未立刻对他下手,目光滑过他白皙脆弱的咽喉,流连片刻,又移回那双凤目,神色中丝毫不加掩饰的嫌弃之意,冷冷道:“害怕了?”
君息无语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他只是单纯觉着这诡异的蛊虫长得太恶心,离他又太近了。至于那人是不是真要杀他灭口,生或者死,他倒并不那么放在心上。
片刻,那人收回蛊虫,却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漆黑凌厉的剑眉微微蹙了蹙。
“魂魄损伤到如此地步,仅剩一缕残魂,竟还能成功投生为人,竟还能躯体心智尽皆如常,有意思。”少昀漠然道,“实在难以想象,你前世都经历过什么。”
少年安静了一会,微笑道:“既是前世之事,今生已经尽数遗忘,自然不必在意。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他试探着活动僵麻的手脚,慢慢站起身。那人居然也没有为难他,兀自盯着的眼瞳,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短暂的寂静后,少昀突然命令道:“十天后,此时此地,你来一趟。”
君息没有回答,只下意识地往门口方向望了一眼。
这边整了这么一出动静,宣武侯派来监视他的家奴却像是死了般,从头到尾没露过面。
就听男人冷冷道:“你就这么怕他?”
“……”君息无语,又在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
他只是怕生出更多的枝节而已,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人让他十天后来做什么。
看着少年单薄的躯体、苍白的面容,和眼神中掩饰不住的忧色,少昀终是没忍住,冷冷嗤笑道:“无需担心那两个狗奴才,他们现下就是两根木头桩子,什么也不知道。”
大祭司一脉,手段诡秘。果如他所言,并没有人因为万卷楼私下与人会面的事找君息的麻烦。
这是一年以来,他们最初的交汇。
彼时的他和他,谁也没想到,万卷楼一次不期然的相逢,一句血雨腥风的“眼睛容易看到不该看的,挖了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竟是他们从前一世冤孽与仇恨的真正起始。
如同命运的暗示。
十天时间一晃而过。
少年思前想后,最后也没去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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