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吹柳

　　大雪消融，河堤淤泥堆积，河水暴涨。
　　苏云卿本想走水路前往江南一带，自己算了一下，从蜀地直达京城的路途有些地方地势险峻不谈，还因为此前受雪灾影响已经封路，不让通行。更何况直接回京城的路走上两三个月都未能抵达京城，可那时候早就是连元宵都过了。
　　思来想去，还是搭着客船出发，把马拴在船上，一到岸上也能快些赶路。
　　他未收到柳生的信，苏云卿觉得一定是自己的不告而别让他生气了，柳生这人，看起来无情无欲、薄情寡义的，然而相处久了，才发觉这人意外地有脾气，原本脑子里他的那张脸除了皱眉，就是绷着嘴，后来那张脸才慢慢地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柔和。
　　他想起柳生同自己说过，他不是京城人，是江南一带出生的。
　　事后旖旎，两个人汗涔涔地躺在一块，柳生的头发都已然汗湿，贴在面颊旁，看起来似睡非睡。他枕着苏云卿的手臂，苏云卿就着那只手替他把汗湿的头发拨开，一边问些有的没的。大多数不过是些家常，像没话找话。
　　“我此前头次听你说话，自然就知道你不是京城人。”苏云卿拿出块帕子替他擦了擦汗，回答道。
　　“本来就有很大区别，幼时随父母来京城，去小摊买糕点，那人说的话太快，咬字含糊，愣是一句话都没听懂。”柳生眨了眨眼，回想着以前的事情。
　　苏云卿问道：“你觉得我说话怎样？”
　　柳生唔了一声，说：“还成，没那么刻意。”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嘴角都带着抹笑意：“说起来，我头次做生意的时候，有个客商是京城的，南下来批些料子。那人穿金戴银，口气颇大，叫嚷的样子倒是挺好笑的。”
　　“哦，所以你的意思，就是我口气颇大，爱叫嚷。”苏云卿揶揄地说了一句。
　　“你自个儿说的，我可没这么想。”柳生侧过身，拉起被子就闭上眼，不再搭理苏云卿，径自睡去。
　　苏云卿睁开眼，看着面前，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清晨雾气浓重，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转身钻进舱内披了件蓑衣。
　　其实也没多大会的时间，每日就坐在船上打着哈欠，问问目前的路况，下船补给时就跑去周边玩玩，等上船后又继续过着浮生偷闲的懒日子。
　　苏云卿困倦地耷拉着眼，不由得想起了从前他被逼着去学堂的日子，蓄着山羊胡的老先生用戒尺打他的手，他却不敢像那些骄纵的小孩一样肆意妄为，顶多就逃逃课。因为那些小孩儿爹疼娘亲的，就他爹娘还巴不得先生打得重一些。
　　甚至他爹还跑去跟先生说：“小儿皮糙肉厚，先生不必担忧。”
　　想想真是悲惨啊。苏云卿沉默。
　　他坐在小凳上弄着鱼竿，困得不住打哈欠。
　　“苏公子？”有人在背后叫他。
　　“啊！啊？啊……是有何事？”苏云卿吓了一跳，差点从小凳上跳起来。
　　“是这样的，我们要下船补给一段，这处的富商此前回来捐银两粮食，所以这儿的粮食还算充足。停下三日就走，听闻这几日附近要搞个庙会，要过元旦了，苏公子不妨下船游玩一番？”
　　苏云卿当时其实没法上船，但他登时就扯着船主走到无人之地，偷摸着拿出块金元宝，财大气粗地说：“登你这艘船，是需要一个这个，还是要更多？”
　　船主笑得乐不开花，立马就同意了。
　　因为那金元宝，苏云卿在船上虽说没有叫人伺候也没叫人招待得好一些，然而周围的人都已然将他奉为财神爷，给他的饭菜反正都是顶好的。
　　就连天天坐在船边发呆，都被人称财神爷在看这附近有没有金子。
　　苏云卿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像藏不住兴奋似的说：“几时靠岸？”
　　“估摸不到三刻。”
　　“好！本小爷向来最喜欢庙会！”他站起身，哼着小曲进了舱里，准是在找自己的行头了。
　　柳生府内。
　　差不多了。柳生松了一口气，搁下账簿和笔，重重锤了两下自己的臂膀。
　　苏云卿的铺子、安置灾民的银两粮食对账，还有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在元旦之前搞定了。
　　他起身离开书房，途径那几株梅花又看了两三眼。
　　开得更艳了，不过如此也好，倒也给这清寂的地方带了些雅兴。
　　柳生闲来没事，就站在院落前看着老妇人洒扫庭下积雪。
　　老妇人瞧见他，笑着问道：“怎么出来了？”
　　柳生笑了笑，说：“方才把积压的事情都处理完，出来放松放松。”
　　老妇人想了下，说：“不如，过两天去街上的庙会看看？马上就要到元旦了，公子若是闲着，不妨同之前来拜访的那位一起去玩玩。”
　　“谁？啊，石兄。”柳生眯了下眼睛，才想起来。
　　柳生也没细想，抬头看着天上的云。
　　“我倒无所谓，不过确实许久不回这边逛庙会了，此处的与京城的确实不大相同。”
　　老妇人笑得更深：“找个人陪同，总归要有意思些。而且石公子是京城中人，此前都没来过南方，公子不如领他到处看看呢。”
　　柳生皱了下眉：“听起来，他似乎说了很多。”
　　老妇人摆摆手，“石公子沉稳踏实，人也诚恳，自然问什么答什么。”
　　“柳公子如若日后成亲，将来的夫君也是这般，也不失为喜事一桩。”
　　柳生没回答。
　　石彦之没告诉她自己已经成亲的事，是觉得柳生他自己会说吗？然而柳生不是会随便说出这些出来，自然也没人知道。
　　算了。柳生脑子里闪过苏云卿笑嘻嘻的脸，没有一点和什么所谓沉稳踏实沾上边，柳生只是回去之前说了一句：“我与石兄只是朋友。”
　　这让老妇人愣了一下。
　　果然。柳生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说：“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顺带说上一句天气寒冷不必洒扫落雪，就回了屋内。
　　石彦之在官府碰上柳生时一愣，随即向他问好。
　　柳生朝他点了点头。
　　每次碰见都这么尴尬啊，石彦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找些话题：“说起来，明日是不是就开庙会了啊？”
　　“是，明日就开。”他随口应了一句。
　　柳生说完就愣了一下，又想起跟老妇人的对话，不禁有些头疼。
　　他看了下石彦之，说：“你若是想去，可以找个人陪。”
　　石彦之以为柳生是想说自己可以陪，柳生轻飘飘地添上一句：“我还要再办些事，就不去庙会了。”
　　石彦之沉默片刻，再也没多说什么，笑着点头。
　　“江南的糕点怎的糯糯黏黏的？还怪甜。”苏云卿嘴里含着块米糕，险些把牙给黏下来。
　　船上伙食虽说也算好的，可总归是不大新鲜，苏云卿虽然也能吃，但一想马上到元旦还是吃些好的，就把客船上的人全都拉出来，凑了一桌，大剌剌地叫把所有好吃的菜都端上，他请客。
　　客船老板巴不得把这位财神爷绑在身上给自己招财，一边吃一边赞扬苏云卿年轻气盛，英姿煞爽，把苏云卿夸得找不着北。
　　苏云卿哈哈大笑，终于咽下糕点，喝了几口江南的米酒，咂了咂嘴。
　　“对了，这儿的庙会是不是快开了？”苏云卿突然问道。
　　船主点了点头：“正是明日，苏公子此前没在江南过过元旦庙会吧？不妨此趟去看看有何新鲜的。”
　　“我正有此意。”苏云卿眯着眼笑起来，手一扬打开折扇，给自己扇起风来。
　　方才得意忘形，竟喝了酒，现在身体都有些热了。
　　一轮酒水过后，苏云卿浑身发红，瘫在地上呼呼大睡，众人没有办法，只见苏云卿迷瞪地眼，站起身就订了个天字一号，借着继续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看起来颇有经验。
　　次日一大早，苏云卿腰酸背痛地从地上爬起来，房里燃了香炉，刺得他直打喷嚏，打开窗通风，又被冷得打了个喷嚏。
　　时运不济。苏云卿想。
　　不过江南风景，确实与京城不同，他四处张望，只觉得这看起来比京城更加繁华，也不知日后有没有可能江南一带会超过京城，更加繁华富庶呢。苏云卿趴在窗边想了想，随后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也不再想这些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要来了热水洗漱，整理了下仪容，退了房就吃早点去了。
　　明日要开庙会，现在街上人来人往，到处是吆呼声，好不热闹。
　　拱桥两旁都矗起彩旗，一些江湖艺人都在街边落脚，掮旗打伞，敲锣击鼓，好不热闹。
　　苏云卿看得开心，不住地摇着手中折扇，抓个路人问道：“小哥，你们庙会几时开始？”
　　路人热情地说：“庙会傍晚时就开始，小哥，莫非你是头次来这儿吗？”
　　苏云卿点点头，笑道：“我幼时来过一次，不过这里的庙会确实没体验过。那今晚我要好好地游玩一番。”
　　“如此甚好。对了，这次雪灾，咱们这的一户富商回来了，听说要在庙会上放些银钱做赏，小哥你不妨去看看热闹。”
　　苏云卿挑挑眉：“谁啊，怎得如此财大气粗。”
　　“是姓柳的一户人家，不过是只有一个公子回来。不过这不算什么乱发钱，是给一些叫花子和孤儿做的慈善罢。”
　　姓柳，苏云卿一怔，柳生不就是江南出生吗？是柳生回这儿？还是其他柳家的人？他又问道：“你可知那柳公子的名字？”
　　“自然知道，单字一个生。柳生。”
　　柳生。苏云卿抿着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一般是在哪做这些？”
　　“就在西边永宁坊的戏台。”
　　“多谢你啊，到时我会去看看的。”苏云卿笑着跟路人告别，眼睛转了转。
　　好哇。柳生。苏云卿哼哼地笑了两声，没想到竟然这么巧遇见了，那他就假装出其不意地遇见他吧。
　　柳府。
　　柳生把做好的账簿叠在一体，跟老夫妇二人说：“此前捐了银钱太多，现在已经没有盈余了。”
　　“那公子，您还要去庙会吗？”
　　柳生摇摇头，看向摆在案桌上的乱糟糟的信件，叹了口气，“估摸今晚也去不成了，还有好一些没做。”
　　老妇人替他倒了杯茶水，安慰道：“公子，我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可也知道浮生偷得半日闲这句话，公子不妨就趁今日出去游玩一番。权当是给自己放松放松罢。”
　　柳生犹豫了一下，他今日确实有些心不在焉，思来兴趣只寻到乏累这个缘由，倘若出去逛逛庙会，也应该能放松一下。
　　“好吧。”柳生微微地笑了下。
　　“那，不如让——”
　　“我一个人去。”柳生手握成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
　　等到傍晚时，街上已经开始喧闹起来。苏云卿从二楼探出个头，看见楼下车水龙马，一片繁华，丝毫不输京城。远处传来江南丝竹袅袅之音，苏云卿瞧见有敲锣打鼓的，有耍棍弄枪的，一片热闹。
　　他兴奋地叫了一声，收起折扇，扯着旁边的小厮：“哎呀！好不热闹！我们还不赶快下去游玩一番！你说会有人斗蛐蛐儿吗？京城那斗蛐蛐儿斗鸡，下注赌得能叫人倾家荡产。”
　　小厮被他扯着头晕，急忙把衣袖拽回来，怯怯地说：“公子，我们这去庙会，都是要净身沐浴的。因为庙会最后要去供奉神明，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公子，快些去沐浴吧。”
　　苏云卿皱起眉，嗔道：“知道啦。哎呀，沐浴完再去逛庙会，不是会弄脏吗？不懂。算啦，我去洗个澡放松放松。”
　　苏云卿嫌自己一个人逛庙会有些孤独，于是抓来个小厮陪着自己，苏云卿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让小厮给自己介绍庙会各种经典还有卖的各种吃食，不多会儿苏云卿腰间就挂着四五个核桃雕的小玩意儿，头上挂着个饕餮面具，依着拱桥吃手里的糕点，烫得直呼。
　　小厮涨红着脸，扭扭捏捏地偷摸盯着上面，也不好说出口。
　　苏云卿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看，只瞧见江边高楼的女子们纷纷探出头，各个年轻靓丽，涂脂抹粉，尽显妩媚姿态。
　　苏云卿长相英俊，眉眼带着一股傲气，颇有几分少年侠客的赶脚，他穿的虽是普通的衣衫，然而愣是让人看得还蛮贵气。他倚着桥，盯着女子，吹了声口哨，登时满楼红袖招。
　　小厮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苏云卿笑着把手里一个没咬过的炊饼递给他，偷摸给小厮塞了两块碎银子，小声说：“既然这么感兴趣，不妨今夜就进去看看，兴许能寻得个喜欢的呢？”
　　还没等小厮慌慌张张地解释，他自己先大笑着离开，说要去做些事情，不必等他，话毕就溜走了。
　　苏云卿四下转了转，不多时就瞧见永宁坊，兴致冲冲地过去看，却发现旁边的戏台一片漆黑，压根没有人在。
　　苏云卿耷拉着脑袋，听见路过的人说今年富商捐了银两，没有盈余施善，也就只好作罢，叹了一口气便转身走了。
　　柳生披着斗篷，内里穿着轻便，呵出两口白气，站在耍杂技的人群中驻足观看。
　　为什么……柳生沉着一张脸，略微瞥了下旁边的人。
　　头上戴着饕餮面具的石彦之，局促不安地站在自己旁边，柳生头疼得有些无奈，也只能庆幸这是在江南，倘若是在京城，要有眼熟的人瞧见他一个已婚的和君跟一个未婚男子同游庙会，也不能算同游，柳生只是实在是难以推脱老妇人想要关心石彦之的恳切请求，这才迫使柳生让步，权当他是个地陪——真不知这样会被人嚼多少耳根子。
　　而石彦之，柳生莫名觉得奇怪，从第一次看到他，到现如今，每次碰见都莫名其妙地语无伦次，还有些紧张。柳生想了想苏云卿的态度，再观察石彦之，只是觉得大相径庭。
　　莫非他是认为我不好相处吧。柳生面无表情地想。
　　他一边想杂七杂八的事，一边看着面前杂耍的戏班子。
　　还是同以往一样，没什么改变的，戏班子还是那几个人，耍飞刀挑大梁的老了，就换了跟着的徒弟，每年岁岁是如此，只是柳生忽然觉得，自己站在人潮中，难免有些孤独。
　　他突然又想起苏云卿。
　　如果苏云卿突然出现在这儿呢？柳生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算了。他人估计现在还在蜀地，不然就是马不停蹄地回了京城，去寻寒烟给他吹曲子谈笑风生去了。柳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啊，那边那个是什么？从没见过。”石彦之困惑地指了一下拱桥对面的一樽神龛，一群人正围着这樽神龛，跳着些不可思议的舞蹈，还有一个人被死死的压住不能动弹。周围都是人，可大家只是看着，没有一点要插手的意思，像是习以为常。
　　石彦之以为是斗殴，柳生却说：“那个被压住的人是神上身了，其他跳舞的只是在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从未看过。”石彦之看得饶有兴致，他回头，鼓起勇气对柳生说：“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柳生耸耸肩，跟在他后头走上拱桥。
　　拱桥上接踵摩肩，太过拥挤，走到拱桥上端时柳生被不小心撞了一下，趔趄地正要摔倒。
　　一只有力的手臂拦住他的腰，那人戴着饕餮面具，教人看不清脸。
　　柳生忽然神情惶恐，剧烈挣扎地想脱离开他的怀抱，谁料这人死死地压制着他，让柳生情绪激动起来：“放开我！”
　　“柳生？你怎么了……这是谁？”柳生抬头一看，石彦之一脸担忧的看着他，又警惕地观察抱着他的男人，他戴的饕餮面具被他提到头上了。
　　那这个人是谁？柳生盯着面具，仿佛能盯出一个洞。
　　他明知柳生害怕，却仍要逗弄他。柳生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轻笑。
　　那人伸出白皙漂亮的手，缓慢地摘下面具。
　　一张含着笑意的脸，出现在柳生的视野里，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苏云卿。
　　柳生和石彦之不约而同地瞪大双眼。
　　他众目睽睽之下亲了下柳生的眼尾，笑着说：“好久不见。”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