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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8.七月的第一个星期四
何啸渊还没从高考的余韵中走出来,就被迫带我去了学校厕所。
我哗啦啦洗头。贺百颇站在边上,还提着保温桶,愣愣地看着我。
“站这干嘛呢。”我烦他,其实是觉得尴尬。
他忽然想到什么,瞪大眼睛,转身跑了出去。我才想到,他把保温桶也带进了厕所。里面可装着给何啸渊的蛋炒饭。
我洗完出来,杜若琛将他挡太阳的毛巾拿下来,包住我的头。我气鼓鼓,被包成了呆头鹅。
保温杯已经到了何啸渊手里。贺百颇目不转睛看着我的头。我烦他这傻模样,走上前揽住他的肩膀。杜若琛仔细洗了两遍手,然后招呼我们去坐公交车。晚上的舞蹈课可不能缺。
我们并肩走在马路上,四个人戴两幅耳机一起听歌。夏天的黑夜来得晚,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
出道组选拔,就在一日一日中,如期而至。
这次的考核地点不在公司,在浙城郊外。我们得坐大巴车过去。雨姐说,那里不仅有舞台,还有镜头,甚至有观众
我不太明白这个“甚至”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忐忑地看着窗外。
在我们到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
那就是一个村子,我们的大巴,停在了村口戏台。
夏天的傍晚,村民们三五成群聚在村口闲聊。戏台是露天的,有很多小孩子在台下嬉戏。台上已经有工作人员在,音响设备都弄好了。
我们一群时髦的小伙子,成排站在戏台前,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拘谨极了。雨姐过去跟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又来到我们跟前。
“这里是我老家。”雨姐轻描淡写,“待会儿你们就在戏台上表演。”
“唱戏吗?”有人笑问。
雨姐也轻轻地笑了,声音温柔得滴出水来。“你要会唱,就唱。”
大家都噤声了。雨姐看了一眼手表,然后叫来一个工作人员。
“大家都去帮忙搬凳子,考核七点开始。”
我们跟着工作人员任劳任怨摆好长凳。然后坐在凳子的第一排,开始各自准备。
没多久,后面的凳子也有人坐上来。我回头一看,是一对闺蜜奶奶,正笑眯眯地说些什么,用的是方言。
见我在看她们,一个奶奶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做戏吗?”
我不好意思,只胡乱点头。
奶奶笑起来,说:“好!”
转回身,我也同大家一样,开始准备表演。只是,我时不时抬头,看看那简陋的戏台、朴实的村民。天渐渐暗了,我还是心不在焉的,歌词都没顺几回。
我忍不住咕哝:“真能表演吗?”
我们准备的都是流行音乐和舞蹈,说唱更是舶来品,别到时候被村民们喝倒彩。
杜若琛坐在我身边。光线昏暗,我只能看见他晶亮的眼珠,还有光洁的脸颊。
听见我的话,他漫不经心地说:“有舞台,有观众,就可以啊。”
我说:“后面两个奶奶就是来看戏的,待会儿肯定要走。”
杜若琛旋即转身,笑吟吟问我:“谁说的!”
我痴呆了一瞬,望着他。他还是笑,跟我说:“以后出道了,面对的不就是各种各样的人?要是做的好,谁都有可能喜欢你的表演。”
“琛哥,你想得好远。”我感叹了一声。
谁知,杜若琛忽然收起了表情。他不笑的时候,浑身透着疏离,叫人无端害怕。我抿紧嘴唇,思考自己是不是又冒失了。
“文俊豪。”杜若琛叫我全名。黑暗中,他盯着我,一字一句道:“今天就是出道选拔呀。”
大夏天的,我莫名抖了一下。
这话如当头棒喝,我迟来地感受到了紧张。原来出道组的选拔,是选择随时随地、面对何人何事,都能够出彩表演的练习生。
而我,究竟是不是这样的人?
-
七点的时候,戏台还是黑咕隆咚。锣鼓敲了三声,看热闹的村民坐在底下。戏台广场上有孩子架着滑板车,簌地飞了过去,落下一地笑声。
我沉在黑暗中。无数画面在我脑中翻滚,最后合并,消失。我闭上眼,屏息等待着。
直到“啪”的一声,戏台亮了灯。
第一个表演的人走上了台。没有主持,所有介绍都得自己来。我坐在下面,听见台上毫不怯场的自我介绍。
“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大家晚上好。我叫何啸渊。”
舞台上,何啸渊手执话筒,面带微笑的样子十分陌生。
“我要表演的歌曲叫《多多爱我》,也请大家多多关照。”
村民们可给力了,纷纷喝彩鼓掌。
我一个头两个大,悄悄揪杜若琛的衣角。杜若琛嘻嘻笑起来,解释说:“love me more啦。”
出道组的选拔,需要独自准备一支完整的曲子。唱与跳都在其中。
何啸渊介绍完,表演立即开始。舞蹈是他的强项,歌曲也不难。最后进入纯舞蹈展示,不少大爷大妈开始喝彩,说着:“好!”
他总是游刃有余。
结束时,何啸渊侧过头,抛出一个勾唇笑。这引发了狂潮。夏日的夜晚,农户们给他献上热烈的掌声。
“这就是爱豆啊!”我啪啪鼓掌,同杜若琛感叹。
杜若琛看起来很是满意,还臭屁道:“这些事对他来说,太小啦。”
我忽然想到很久之前,李老师带我去看出道班练习。何啸渊很帅地唱了一段的rap,歌词却写得有些悲凉。
“琛哥,你咋知道这么多呢?”我贴上杜若琛的胳膊,“有人说啸渊哥东北滴,那他怎么来这里的?你俩关系怎么好起来的?”
“去去去。”
杜若琛挥手赶走我,指了指前方。何啸渊正弯腰从后台走出来。紫发,冷脸,长腿,何氏标配了。果然,舞台上的笑容都是假象。
何啸渊在我们俩前面坐下,我立刻安静如鸡。
事实证明,村口戏台也是可以表演的。大家一个接一个上去,基本都是劲歌热舞,不管爷爷奶奶咋想,反正大叔大妈看得挺嗨。
轮到我的时候,我居然不紧张了。我笑着站起来,和身后那两个还坐着的奶奶招了招手。
奶奶惊讶说:“哦!到你了!”
我点点头,兴奋地往后台走。一个戴着黑色口罩的男孩站在入口楼梯旁。他给我递来一支话筒。我抓过,点头道谢,跑向舞台。
舞台上光线明亮,能清楚看见观众的脸。熟悉的练习生,陌生的村民。他们望着我。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特别响亮。我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好像只是凭借下意识,将我的名字说了出来。
然后,我深深鞠了一躬。
在我弯下腰的那瞬间,整个世界的声音回到我的耳朵。我听见熟悉的前奏,陪我日日夜夜。
我张开口。
人们看着我,我忍不住笑了。
“一起来!”我蹦得老高,抑制不住地大吼。
看我,每个人都在看我。真好,我用力地旋转,将腿踢到最高。有喝彩和掌声。我仰起头,闭上眼,吼出最后一句词。
真的,谢谢。
我用力跺在地上,目光如炬。
表演完,我飘飘然下了台,看见贺百颇等在后台。他是下一个。
我将话筒还给工作人员,光速跑过去,一个熊抱,举起贺百颇。我在原地抱着他转了两圈,胡乱嚎着。
贺百颇仰脸笑起来,说:“哥做得好!”
真乖真乖。我胡乱揉了他一通,然后跑回座位。杜若琛看到我,也满是笑容。我忍不住,坐在凳子上,环抱住他的腰。我听见杜若琛的心跳,咚咚的,可健康了。
“琛哥,我做得怎么样?”
我压低声音,悄悄问。
杜若琛肯定道:“精神气十足!”
我呲牙笑了一阵,忽然看见何啸渊回头。他本想同杜若琛说话,和我对上眼睛,最后淡淡道:“文豪越来越黏人了。”
村口戏台的表演,以贺百颇做了结尾。可能是西北一枝花的缘故,他自小能歌善舞,以完美的爱豆舞台为今晚画下句号。
结束后,大家一同和乡亲们鞠躬,然后排着队,乘大巴回城里。
大巴车前头,是整面透明玻璃。我和贺百颇坐在第一排,一人一只耳机,静静看着公路上的树影,还有如水般的月光。
过了许久,车里只剩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贺百颇的头忽然靠过来,我也顶着他的脑袋,闭上眼睛。
-
七月的第一个星期四,我接到了两个电话。
一个来自宿舍电话。雨姐让某几个人——包括我,一起去公司。这绝对意味着什么。我兴冲冲地收拾好东西,和贺百颇勾肩搭背,一人拿着一盒烤冷面。
另一个电话,是雨姐的手机。她说,我的班主任有急事找我。
办公室里,空调冷气十足。我们四个罚站似的站在墙边。雨姐认真地念了一遍出道组名单。
只有四个人。门面、舞担、全能ACE、说唱担当,一一对应着杜若琛、何啸渊、贺百颇,还有我。
“企划预计还会增加一两人。”雨姐说着,“不过那不是你们要忧虑的。接下来,你们需要做的,是让这支队伍能够出道。”
听见雨姐的话,我悄悄握住贺百颇的手。他用力一捏,是在幸福地回应我。我笑起来,脸色有些苍白。这家伙力气怎么这么大。
“别太兴奋了。”
雨姐看向我,我用力点头。
“出道组既然已经选好,就不会拆散打混。你们要么全出道,要么一个不出。这句话可能说起来为时过早,但也必须告诉你们。”
雨姐郑重道:“你们就是一体,少了谁都不行。”
我们四个人面色真挚,齐声回答:“知道了!”
将一些琐事吩咐完,最后,雨姐说了搬家的事情。
“那边都收拾好了,过几天就搬。”讲到这里,雨姐忽然叹了一口气,好像很是头疼。“等你们搬进新家,胡PD会去见你们。”
至于胡PD是谁,雨姐也没细说。她让另外三人出去,留下我,跟我提起班主任的来电。
“你是不是手机坏了?”雨姐调出通话界面,“用我的打回去。有什么事尽快解决,都进出道组了。”
我点头哈腰,捧着雨姐的平菇手机,走到窗边。
接通后,班主任的声音传过来,熟悉又陌生。
“诶,文俊豪。”她说,“你的假条过期了。你父母那边我也沟通过好几次了。下周期末考,你能赶回来吗?”
我扭头看了看雨姐,她正低头翻阅文件。
“老师好。这周……我就回去。”我说。
“哦,那最好了。”
电话挂断。
我将手机递还给雨姐。她没有注意刚刚的通话,只是对我说:“事情处理完就赶紧准备搬家。”
我点头,快步走出办公室。
他们仨还在外头等我,笑嘻嘻地说些什么。见我出来,纷纷直起身子。杜若琛揽过我,嘴上讨论中午吃什么。
“都行。”我说,“过两天我有点事要办。”
他们没在意,只说好,又兴奋地聊到别的话题。连何啸渊脸上都带着淡淡的惬意。我们是出道组了。踏在公司的走廊上,我茫然想着。
当几天后我坐上列车,往家乡去的时候,我仍然有些恍惚。
从浙城到我家鹭岛,需要四个多小时的高铁。我出火车站的时候,正是下午两点,一天中最热的时间。
我坐上公交车,空调在我头上吹。广播放一遍普通话,放一遍方言。大概坐了一个小时,我听见“白鹭二中”。
一下车,人就陷进湿乎乎的热气。我拽着背包,四处张望。一个女孩撑着阳伞,皱眉走过我面前。
我拍拍脸,埋头走向校门。
在门卫处,我翻了好久的包,找到一张皱巴巴的学生证。门卫大叔挥了挥手。同时,他上下看看我,眼神带着惯常的不满。
我热得浑身烦躁,木着脸往里走。
乍一回来,我忽然觉得,其实学校并不算大。没几步路,我就踏入了教学楼。是上课日,空中弥漫着一种与声音无关的安静。
我没往办公室去,径直去了教务处。里头坐了一个胖胖的老师,低头在看手机。
我敲了敲门。进门前,用手背揩掉额角的汗。
“有什么事情吗?”
那个老师抬起头,手机也没按掉。我看着他的手机屏幕,上面是一个做菜的节目。屏幕里的炖锅咕噜沸腾,我也感受到升腾的热意。
“主任好。我要申请退学。”
那天真的非常热。在主任的一番劝说后,我执意开始打印各种材料。我握着笔的手,黏满了汗。
后面的流程我都忘了,总之非常繁琐。没多久,班主任赶过来,说要和我谈话。
我只是摇头。
然后,我把全部材料弄好,只差家长同意书。我看着那张空白的表,又开始恍惚。班主任站在我旁边,开始给谁打电话。
我听见她说:“诶,是,回来了。”我又听见她说:“真得你们来劝劝。”最后,她挂了电话,长叹一声。
我将全部材料递给班主任。她皱着眉,轻轻接过,眼睛盯着我。我抓上我那个大包,迅速转身,撞开办公室的门。
“诶!文俊豪!”
班主任吓了一跳,赶紧追上来。
教学楼里还是那么安静。我开始疯跑,穿过一间又一间教室,听见无数读书声、讲课声,还有微不可闻的,少年人的笑声。
我跑下楼梯,穿过长廊,跨越树林,最终跳出了校门。下课铃咚得一声撞响。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白色的楼群,掩在浓绿的树影里。墙上刷了漂亮的行书,认真、求实,笃行、致远。
我转过身,没有再留恋。我走到公交站点,正好来了一路车。我坐在窗边的位置,面无表情看学校往后滑去。
直到经过一个路口,我看见一辆飞速行驶的银色轿车。我从上往下,瞧见车内的人。我动了动,有些发怔。
妈妈红着眼,在我面前一闪而过。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巧,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得那么清楚。甚至后来的很多很多年,它都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清晰刻着。
公交车开远了,我转身去探那辆轿车。没多久,那辆车就消失了。而公交车也开始转弯,朝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地方去。
那天真的很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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