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八回·堂前认孤
苻雄暗暗舒了口气。眼见三个小姑娘争斗,他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可巧父亲有事相招,倒替他父子解了围。当下便对苻融道:“你先去禀告阿爷,我们这就来。”
然后他转头看了看步氏姐妹,“二位姑娘,咱们先过去瞧瞧什么事,再回来理论现下这事,如何?”
步月珩皱着眉头、抿着嘴唇,默然不语。她待要赌气不去,却想到苻洪善待、师兄嘱托,不好意思再使小性子;可就这么去了,又觉没个台阶下,显得自己太轻贱。正没理会处,苻坚过来一把挽住她手臂,另一只手拽着步星瑶,便往门外拖:“走走,咱们去看看阿爷干什么。”
步氏姐妹被苻坚挽着手臂,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也不知该怎么好,只迷迷糊糊地跟着他往前走。她们平时甚是机灵,所经即一花一叶亦均留心,这时却全不知穿过了几座院落、几道回廊,方才来到苻洪住处。
苻洪所居正堂,是一座五开间的大屋子,屋顶却只是硬山正脊,与他公爵位份不甚相称。堂上陈设也颇简陋,只有几张桌几、两排矮凳,桌上器皿甚是粗糙,似乎他平日起居甚是随便。
“啊,你们来了。”苻洪先向步氏姐妹招呼道,“二位姑娘,你们安顿好了吧?我这陋居,可还能凑合着住住么?”
步氏姐妹对望一眼。“多谢大人好意收留,我们感激不尽。”步月珩行了一礼,道,“只是我姐妹一向僻处荒野,今天进了华居,还真有些住不惯。”
她不好意思一上来就赌气说要走,只得出言逊谢,可语气中已忍不住冷淡,这番话在旁人听来自是极不入耳。苻洪听她忽然使小性,连“阿爷”也不叫一声,更是不明就里,只得看着苻雄道:“雄儿,你可没怠慢二位姑娘罢?”
“我——”苻雄张口结舌,“那怎么会,只是——”
“我选你款待二位姑娘,是为了她们和匀儿年纪相当,刚好能做个伴。”苻洪不待儿子说完便接着道,“你要是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我就请二位姑娘搬到健儿那里去啦!”
苻雄心想,她们便是不愿跟匀儿作伴,可这话又不便当着她们的面直说,只好向父亲连使眼色,意思是你赶紧吩咐你的事,她俩的事待会再说。
苻洪瞧出苻雄父子和步氏姐妹神色尴尬,但他不知事情原委,而他要吩咐的事,又恰恰要请步氏姐妹来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苻坚见状,心想这事不必闹到阿爷这里,眼下只有厚起脸皮,使言语挤兑住步氏姐妹,将来再慢慢赔不是,便走到步月珩身边,故作亲热地拽拽她衣袖,笑道:“好啦好啦,你可饶了我这一遭罢,你再这样,阿爷可真以为我们怠慢了你。他要罚我呢。”
“罚你便罚你,与我有什么相干?”步月珩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那自然相干。”苻坚索性老着脸皮,续道,“你若想打我出气,自己动手好了,那又何必看我挨阿爷的鞭子?”
步月珩见他在苻洪面前把事情揽到自己头上,显有回护刘墨匀之意,可也不便直斥其非,只好一边在心里暗骂苻坚,一边嘴上说道:“嗯,那可不能让你挨鞭子。要打坏了你背上那‘草付’纹理,我岂不是也有罪过。”
她气愤之下,没想到这番话讥讽之意过重,苻家三代听了都感不快。步星瑶却已察觉不妥,忙道:“姐,你昏了头啦,‘草付应王’乃是天意,怎么会打坏?咱们的事慢慢再说,先听阿——大人——阿爷吩咐何事吧。”
“吩咐是不敢当,坚儿若有什么冒犯你们之处,我让他好好跟你们赔罪。”苻洪不好跟两个小姑娘太较真,只好当没听见步月珩的话,“你们先请坐,咱们慢慢说。要是坐不惯我们这种矮凳啊,你们就——”
“坐得惯的。”步月珩这时也已想到自己刚才话说重了,赶忙坐下,“这样不用蜷腿,比坐在垫子上舒服。”
苻洪、苻雄等见她稍遇挤兑便软下来,不禁暗暗好笑,却也喜她得理饶人的性情。“总之你们怎么舒服便怎么来,不要客气。”苻洪在主位上坐定,示意苻雄父子也坐,“我请你们过来,一来是想问问你们安顿得如何了,二来是想跟你们说,你们师兄果然是个神人啊。”
“唔?”步氏姐妹不意他此时提起王猛,不禁一怔。
“你还记得跟我提起过,你师兄曾说,石虎死后,石闵必反么?”苻洪看着步月珩道,“他又说对啦!我刚回来便收到石闵的来信,约我起事,说什么他取邺城、我攻洛阳,一同杀尽羯胡,光复天下!”
“光复天下?”步月珩虽然服软,心里还是气不顺,随口便道,“哼,光复谁的天下?”
“啊?”苻洪不意她有此一问,一时倒不知该怎么回答,“那自然是——天下人的天下了。”
“天下人的天下?”步月珩冷笑道,“嘿,我也是天下人呐,这天下是我的么?”
“这——”苻洪一时语塞。他心想这姑娘不知为了什么小事便跟坚儿闹别扭,说起大事反倒一语中的,实在摸不透她的性子。眼下跟她认真也不是,不认真也不是,本想找她办的事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事先委实想不到会如此。
苻坚却道:“你是天下人,我也是天下人,天下是咱每个人的。可那也得找个领头的吧?不然你说往东,我说往西,他说往南,听谁的?”
步月珩心知此言不错,但她正没好气,便抢白道:“那自然是听你的。你说往西就往西呗!”
“我又没——”苻坚待要分辩,却见爷爷摆了摆手,便打住不说。
苻洪心想,跟这小姑娘不必言语上过多纠缠,当下截住话头:“姑娘你别这么说,咱们也谈不上谁听谁的,最好是商量着来。不过我们眼下正是要往西。”
步月珩一愣,抬头看着他。
“姑娘知道,枋头四下无险可守,不是久居之地。”苻洪解释道,“何况石闵若要举事,姚弋仲他们也断然不会闲着,如此一来,中原必乱,以我们目下这点兵马,还是避入关中的好。”
“避入关中?杜洪肯接纳么?”步月珩不客气地问。
“他肯不肯么……嘿嘿。”苻洪微微一笑,“现下最要紧的,是我这里战将虽多,能商量大事的谋臣却少。我是想请令师兄出山辅佐……”
步氏姐妹又对望一眼,步月珩轻轻点了点头。“大人您既然说到这,我们也不再隐瞒了。”步星瑶道,“老实说,那日我们拜伏道旁,便是因师兄久闻大人之名,让我们先探探虚实,以便日后投效。”
“哦,承蒙令师兄瞧得起,在下甚是感激啊。”苻洪先前已听苻坚提过此事,便不故作吃惊之状,只笑道,“不过既然说起这事,我倒想问问,令师兄缘何如此瞧得起我苻某人呢?”
“实不相瞒,这个我还真问过师兄。”步星瑶直言道,“我说,就算晋室已经衰微,中原英雄也甚多,师兄何以独独看中略阳郡公呢?我们倒不是瞧不起郡公,但也未必非您不可啊。师兄却说,无论江东还是中原,英雄都多,可是他们大都太重胡汉之分、华夷之辩,搞什么‘非我族类’那一套,故不能统合众族,混一宇内。唯有大人您对胡汉各族一视同仁,手下诸人,不问门第,唯才是举,所以来日安天下的必是大人。”
她这一番话说得既诚恳,又恰到好处,苻洪听了大悦。“令师兄果然见识超卓啊。”他捻须微笑道,“你这话虽然颇多溢美之词,但也大致不虚,在下别无所长,唯这‘唯才是举’四字,学的是魏武祖,自己也引以为傲的。看来令师兄年纪虽轻,却实有卧龙之才,咱们就……”
“大人您先别急,容我再禀告几句。”步月珩趁苻洪停顿之时插口道,“先前也曾有人说师兄是卧龙之才,师兄当时说,卧龙之才他不敢当,但他年纪轻,又出身寒门,倒要效法卧龙,去投一个‘池中潜龙’,才是真的。”
“嗯?”苻洪一怔,想了一下才明白,王猛是说诸葛亮当年不投魏武祖曹操,却投汉烈祖刘备,是因为曹操手下谋士如云,若以布衣相投,不展其才,不显其功,不若刘备既有大志,又无辅佐,投效麾下,更易施展。
“你们师兄能说这话,看来不光是个明白人,还是个痛快人啊。”苻雄笑道。
“师兄还说,诸葛孔明高卧隆中,结交天下名士,年仅二十七岁便名动荆襄。”步月珩笑道,“他可没这本事,只好托我姐妹代他来毛遂自荐了。”
苻洪又是一怔,心想这话似是暗讽诸葛亮与司马徽等名士结交,是为了沽名钓誉、自抬身价,倒不好接话了。不过他又想,其时相去三国尚不太远,诸葛武侯名震草野,一般人提起时都好生相敬,王猛竟能这么说,足见其俯仰古今、睥睨天下的气概。
他思忖片刻,才道,“令师兄言过了。按理,他才过孔明,我却不及玄德远矣,自该效法三顾之义,登门礼聘。可是眼下令师兄在哪呢?我是想啊,请姑娘修下几通书信,我派人持信外出寻访,待访到了他落脚之处,我再前去相求,如何?”
步氏姐妹听他说得郑重,便起身道:“大人如此说,我们可不敢当。”步月珩续道,“不过,我们正想启禀大人,我姐妹承蒙不弃,一路东来甚是安稳,此情愧无以为报。现下呢,我们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如就去寻了师兄,再一同前来拜见,您意下如何?”
苻坚听她又说要走,心下一急,便起身欲拽她袖口,但想了想,又把手缩了回来。苻洪瞥见,心想不知她跟坚儿闹什么别扭,小儿女的事,当不得真,便道:“不劳你们亲自去寻师兄罢。你们刚到,先安顿下来,要是坚儿得罪了你们,你们来告诉我,我责罚他就是。”
“不敢当,坚公子对我姐妹,岂能谈得上‘得罪’?”步月珩转头看了看苻坚,“大人您别误会,我们东来,本就是要来寻师兄的,此刻已是多有叨扰……”
“他到底怎么得罪你啦?”苻洪听她执意要走,一时忍不住问道,“你们一路好好的,这才刚到,怎么就闹别扭啦?”
“没有——”
“你们要是在雄儿那住不惯,去健儿那里也成,来我这也成啊!”苻洪又道,“我本来是想着,你们跟匀儿年纪相若,能做个伴,对了,你们见过刘墨匀了吗?”
苻雄闻言一愣,心道你怎么又提这事,正要乱以他语,步月珩已忍不住悻悻地道:“不敢,我们有什么本事,敢跟墨匀小姐作伴?”
“咦?”苻洪不意她竟是跟刘墨匀闹了别扭,奇道,“你们跟墨匀之前认识么?”
“我们哪能有幸认识墨匀小姐。”步月珩刚嘟了一下嘴,又觉不妥,便正色道,“多谢大人收留,我们也不是住不惯,只是本就要去寻师兄,请您别多想。”
她这句话本意是谦逊,谁知她越说不要多想,苻洪越是多想。他心想,听她言下之意,“不是住不惯”,那就是并非定要离去,只是借此找刘墨匀的麻烦;自己虽不知就里,但眼下既然要用他师兄,那就少不得委屈刘墨匀一下,便道:“雄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墨匀这孩子怎么没点礼数,怠慢了远客?”
“这——”苻雄心道,我也不知这到底怎么回事,只得硬着头皮说,“是是,我回去定要好好责罚墨匀。”
步月珩究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听苻洪不问情由,便派了刘墨匀的不是,苻雄也说要好好责罚,心下的气便渐渐消了。她不愿失了体面,刚要说不必,谁知苻坚抢先道:“这事也不能全怪墨匀,终究还是孙儿不懂事,阿爷阿爹要罚,还是请责罚孙儿吧。”
苻雄心知儿子终究也尚年幼,以为自己真要责罚刘墨匀,便喝道:“坚儿你少说话,该罚的,你那份也少不了。”
“是是。”苻坚虽然聪明,却少有这些弯弯绕的心思,仍未会意,低声道,“孩儿得罪了步家小姐,是当罚的,只是墨匀……就饶了她吧。”
苻洪父子见他还不开窍,只好连声喝他住口。步月珩却已自忍不住了,她不便冲长辈发火,只得对着苻坚道:“你们不用演……演……这些……哼!等着我开口求情么?好,我便求情罢,谁也不用罚,你们都是万金之体,我姐妹这荒野贫女,哪敢让你们公子小姐的大动干戈么?我们可不是罪过?!”
她本已不大有气,此时说着说着,却越来越气,竟又流下泪来。步星瑶一边给姊姊拭泪,一边道:“姐,坚公子也不是有意的,咱们别在人家家里缺了礼数。说起来,我刚才没伤到墨匀小姐吧?咱们还该给人家道歉呢。”
步月珩委委屈屈地点点头。她脸色原甚白皙,此时眼睛红红的,抿着嘴唇,脸颊上两滴清泪滚落,直如玉棠初雨,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只是苻雄父子却不敢上前安慰她。
苻洪心中怜惜二女,又听步月珩似说自己责罚刘墨匀是演戏,更觉下不来台,而听步星瑶话中之意,两个小女孩似竟已动上手,便对苻雄道:“不用你回去责罚,来人,把刘墨匀叫到这儿来!”
当下便有卫士在堂外应声,跑出院子。苻坚大惊,道:“阿爷!墨匀不是故意的!何况她刚才已经吃了点小亏——”
“你住口!”苻洪怒道,“且不说王猛先生诚心来投,单说步家小姐远来,咱们也当礼敬,刘墨匀竟敢冒犯,还把不把我放在眼里?”
苻坚见祖父动怒,不敢再说,转头向步月珩一揖,道:“步小姐,我苻坚冒犯了你,是我不该,但墨匀实在并非故意,请你不要见怪啊。”
步月珩铁青着脸,不知该说什么好。苻坚虽对她低声下气,可他是为了刘墨匀才低声下气,反让她更加恼怒。这也怪她与苻坚一路东来,路上并未听人提起刘墨匀这人,心下毫无预备,到了府上,忽然见到她与苻坚神态亲密,便格外反感此人。本来她对苻坚也无多深的眷念之情,可是越想到刘墨匀,反越盼苻坚对自己更好,只是何以如此,自己却也搞不清楚。
苻雄居所距正堂其实不远,她正胡思乱想间,刘墨匀已到堂上,苟氏竟也陪着一起来了。
苻洪见苟氏也跟着来,倒是一怔,但随即还是喝到:“匀儿,你如何得罪了步家小姐?她二人是咱们贵客,你不知道么?还不快向她们赔罪?”
刘墨匀低着头,走到步氏姐妹面前,微微躬身,道:“奴婢无礼,得罪了二位小姐,特向二位谢罪。还请你们海涵。”
步月珩皱着眉头,哼了一声。她虽年轻,见识却不浅,即在心乱如麻之时,亦知苻洪欲寻师兄,才对自己姐妹加倍客气,何况他嘴上说让刘墨匀赔罪,心里只怕还是拿她当自己人,却把自己当成外人,更感不快。可她又不便就此发作,只得委委屈屈地还礼,说了声“不敢”。
步星瑶也想到了这层,她却不似乃姊隐忍,冷冷地道:“大人您果然比汉烈祖强。他当年在长坂摔阿斗,得赵子龙死力,总还要摔一下,您却……嘿嘿。可是呐,后来关张都做名号将军,封县侯,赵云却做了多年杂号将军,这亲疏远近,旁人还是瞧得出的。”
她这话说得不甚直白,苻氏祖孙和刘墨匀却均知她借此暗讽苻洪面上责罚墨匀,实则收她姐妹之心,不禁脸上变色。苻洪尤其尴尬,心想我本欲聘你二人作孙媳,岂知才不到两个时辰不见,你们就连“阿爷”都不叫一声,还当面让我下不来台,简直岂有此理,可是眼下被她言语僵住了,只得叫道:“来人,刘墨匀开罪远客,杖二十!”
苻坚大吃一惊,叫道:“阿爷!墨匀已赔过罪了,您就饶了她吧!”
苻洪瞪了他一眼,“你少说话!”他又叫,“快来人!刘墨匀杖二十,你们听不见么?”
一众卫士面面相觑。苻洪向以宽宏著称,轻易不罚将士,待下人亦甚和善,府中从无杖责之刑,此刻待要打刘墨匀,众人竟不知去哪里寻大杖。
苻洪再喝一遍,几个乖觉的卫士只得喏喏连声,有的去厨下寻擀面的大棒,有的去府门找陈列的仪仗。苟氏适才一直不言语,这时见众人忙作一团,忽用氐人言语道:“阿爹!适才几个孩子胡闹,也不全是匀儿的错,干么打她?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哪经得起棍子打?”
苻洪素喜刘墨匀,这时听苟氏这般说,便也用氐人言语道,“你不省得,我也没空多说,让他们轻轻地打罢。”
苟氏哼了一声,道,“我如何不省得?阿爹是恐怕这二人去跟她们师兄说,阿爹这‘礼贤下士’是装样子的,不是真心。因此阿爹要把这事做得真真的。可是阿爹,为了这两个路边捡来的女娃子,当真值得么?”
苻洪素不讲究长幼尊卑的规矩,苟氏若平时这样说,他断不至于生气。可这时他正心烦,忍不住动怒道:“大胆!你说她二人是路边捡来的女娃子,刘墨匀可也是你们路边捡来的女娃子!我便打她了,你待怎地?!”
正巧这时两个卫士拿了一根大棒走进来,他便大喝:“给我狠狠地打!”
苻坚眼见无法可施,只得奔到祖父跟前,跪下道:“阿爷!你可不能真打墨匀啊!求你饶了她这一遭罢!”
他三人说的都是氐人言语,步氏姐妹不懂,只猜到苟氏和苻坚母子求情,苻洪不允。步月珩心想,这戏演到这里差不多了,无论自己是走是留,不必为了一点小事与刘墨匀结下梁子,更不必因此与苻坚一家生出好大芥蒂,便道:“阿爷!我姐妹不敢责怪墨匀小姐,请你手下留情,别再罚她了。”
苻洪听她重叫“阿爷”,心下一喜,但听她说“不敢责怪”,却会错了意,只道她还是要用言语僵住自己,便道:“杖二十已经是留情了,这顿棍子要是寄下,只怕我不安生,他们也都不安生呐!”
刘墨匀一直没开口,这时忽道:“是,多谢阿爷,杖二十已是留情了,奴婢感激不尽。”说着伏在地上,“您就打罢,打完大伙儿都安生。”
苻洪等都道她是甘心受杖责,所以俯伏在地,苻坚与她一同长大,熟悉她性子,却知她是不愿让众人看到自己流泪,才把脸埋在地上。
原来,刘墨匀虽是匈奴出身,但自幼为苻雄夫妇收养,谙熟氐语,她听苻洪说自己是路边捡来的孩子,忍不住心下悲苦,心想你既如此轻贱于我,我索性让你们打死好了,倒也一了百了。
众卫士见她自己俯伏,便上前行刑。他们一直拿她当半个小姐,又兼她平素待人和善,是以下手不重,可她毕竟年幼,再加当众受辱,心中凄苦,打不十下,便哭了出来。
堪堪打到十六下,刘墨匀背上已满是血痕。苻坚再也忍不住,抢过去扑在她身上,替她挡住棍棒,对苻洪道:“阿爷!坚儿求你,别再打了!剩下的这几杖,坚儿愿加倍代领!”
苻洪见刘墨匀背上鲜血淋淋,也甚后悔,心想自己都不知到底为了何事,便闹到这样,既大伤刘墨匀之心,又未必让步氏姐妹满意,若王猛亲见,说不定还要怪自己薄情无义,当真好没来由。当下缓缓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就先打到这里吧,扶她起来,下去将息罢。”
苻坚扑过来时,众卫士已然停手,这时听苻洪下令,忙来扶刘墨匀。谁知刘墨匀也甚倔强,道,“不……不要,我……我……该罚,且把剩下的打完吧。”
她用手臂强撑着爬起,抬头看着苻坚,苦笑道,“多谢公子,你……你不必……不必这样。我一个路边捡来的奴婢,不……不值得……”
苻坚见她伤得颇重,脸色煞白,嘴唇青紫,兀自忍痛强撑,大感心疼,忙伸臂搂住她,道:“你这是什么话!以后不许再自称奴婢,你不是奴婢!你是……你是……我的……”
他正不知该怎么说,苟氏忽道:“坚儿,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妹妹么?”
“啊?”苻坚一愣。只听苟氏续道:“阿爹!从今天起,墨匀不是路边捡来的孩子,也不是匈奴赵国的皇族!我代堂兄收她做女儿,从今往后,她不叫刘墨匀,叫苟墨匀!”
插入书签
本回中人物言语,仍有一些词汇来自东晋十六国之后。如“一视同仁”,便出自唐代韩愈的文字,东晋时人,不会这样讲话。可是为了方便读者阅读,难免要用到一些后世才会出现的字词,特在此处做一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