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秋波

　　翌日就是八月十五，可巧又是过节。裴玉泽刻意的回避着黎寂，早早便上街了。中秋在人们心里可不是一般的重要，在这个港口城市，每年多的是不着家的人，今年又适逢江湖上的重地开放，不少武林人士汇聚于此，不论是否拥有请柬，大多的人还是存了一份侥幸的心来到了鸣海。因此今天的鸣海街头出现了几年来都不曾有过的盛况，大街上熙熙攘攘，节日的装点、传统的食物、多种多样的表演一一展现在并不宽敞的石板路上。时不时看见腰佩刀剑作道士打扮的江湖武人穿梭其中，姿容各异的人们令整个鸣海城仿佛成了开放包容的多元化大都城。

　　走在道上，目不暇接，目光流连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上也让裴玉泽沉重的心情稍显轻松。

　　明明还年少，他却将自己活得苦大仇深，其实一切还有着更多的可能。黎寂默默地跟在玉泽身后，夏末的风暖暖的洒在脸上。少年眼中的世界既理想又现实，是前进，是转折，本就没有正确之路。人生本就是充满戏剧性的，没道理在这个本就应该追逐自由的年纪将自己困在牢笼锁链之下。

　　也许是一路太过招摇，也许是早就被人暗中盯住。玉泽堪堪转过街角就被人劫住。匪人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男人，瘦得皮包骨头，浑身污浊不堪，眼里却像含着刀子般泛着精光。

　　他掐着裴玉泽的脖子，在两个人的对峙上占据了上风：“小子，识相点儿，把上揽月岛的票给小爷。”妥妥的流氓语气。

　　“兄台怕是太看得起在下了，区区无名小卒，怎得有上揽月岛的资格。”

　　裴玉泽虽是被压制，但显然他还不会把这个要挟当回事。他今日心情正好，好不容易摆脱了昨日的压抑，现在实在不想招惹是非，只想尽快把人打发了。

　　“别废话，早先在严华派吕彦亲自给了你一张，你少在这给爷装！”

　　说着，男人像是知道玉泽不会给，直接换手，直抓裴玉泽胸膛。

　　裴玉泽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子，这么一来，自然也不再装乖，反手迎了上去。

　　谁知男人看着弱不禁风，实则高深莫测，爪风凌厉，招招精准。裴玉泽不善手上功夫，难以阻挡，想要拔剑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留给自己这个机会，以至于他无论如何都抽不出空来用剑。偏偏从刚才开始，对方就没有再跟自己说话的意思了，他勉强躲过一招，实在有些吃力，可如今想求和都没了机会。眼见对方一掌直冲自己心脉，裴玉泽简直服了自己的运气，要是黎寂不赶紧过来搭一把手他怕是就要栽在这了！他都不用猜就知道黎寂在暗处观察着一切。

　　也算是黎寂没真的不管他，裴玉泽的许愿难得灵验了一回。青衣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黎寂平日在外并不做遮掩，普通百姓自是不认得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魔王，除却武林大比那两日，裴玉泽每次见他打扮都与常人无异，格外的坦坦荡荡。那年轻人看起来也像是常在江湖上游走的，见了黎寂好似认出了他，慌忙一掌收下，一言不发离去。

　　对于黎寂跟踪他的事，裴玉泽此时也没有道理埋怨他。他早上也没填肚子，此时又累又饿，心脏咚咚咚地跳着，砸得他耳膜都疼。刚刚那人身上的恶臭更是在鼻息间久居不散，惹得裴玉泽几欲干呕。

　　黎寂见他这副模样，又是无奈：“你这崽子还真是会找事儿干，没正经跟人比试过——好嘛，倒是到街上找人笔画起来了。”

　　说着竟是又要忍不住笑了起来，显然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你瞎扯什么，没眼睛看啊，是我惹事吗！”

　　裴玉泽一个白眼翻上去还欲再说，却实在是喘不上气咳了起来。他在心底狠骂自己没出息，真是丢人，发脾气的也是他，要人救的也是他，在黎寂面前，他真是没脸了。

　　黎寂跟在他后面，不慌不忙的颠着荷包：“好啦好啦，本座知道。瞧你这可怜劲儿，今天可算本座救了你一命啊，你可长点儿心吧！这么明目张胆跟着你都没瞧见，功夫白学了。”

　　听黎寂又跟教育小崽子似的语气和他说话，裴玉泽简直想拿块布把他嘴堵上，然后挖个坑把他扔里面。眼不见为净。

　　他告诉自己要“心平气和”。然而他还是高估了黎寂惹人嫌的能耐。

　　“你没看见我受伤了吗，能不能少说点！”

　　“我说什么了？崽啊，不是我想说，咱能不能别那么看脸了，别一看着是个流浪汉就看不起人家，人家一出手你的小命可担不起——看本座，如此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叫谁看都不能是个恶魔头子吧？你可不知道，你一不在身边，本座就寝食难安，想着我家的崽在外面受人欺负，我就气得恨不得为你屠一座城。”

　　玉泽看着黎寂竟露出了一副委屈的表情，简直不能用惊悚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黎寂大魔王戏瘾上来他可受不住。喘也不喘了，一口气憋在胸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最终只能学着他装模作样的将手轻轻地放在黎寂肩上拍了拍：

　　“不至于不至于，您别这样——我害怕。来，先关心关心我好不好——刚吐了血呢……”

　　黎寂浅笑：“你有什么事，你师父教你的功夫好着呢，这会子回复的七七八八了吧。”

　　裴玉泽梗住，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黎寂。他都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在黎寂面前吃瘪了。好在黎寂说出去好歹也还是个魔王，还不会让他觉得颜面尽失。

　　黎寂将肩上的手拿下来握在掌心：“今天中秋，走，本座请你吃顿好的。”

　　黎寂变脸比翻书还快，温柔起来任谁都挡不住，握着裴玉泽的手是那么自然又坦荡，被抓住手掌的少年只觉得手心的温暖顺着血脉传到了心里。

　　虽然抓住了眼前这小崽子，黎寂心里却还是有点在意。刚刚那个少年——应当是个少年的，黎寂短暂的搜刮了一下自己的记忆，确认自己是没有见过的。可那人的反应实在有些出人意料的了些，黎寂碰到过不少人，像那人的态度却从未见过，特别是他离去时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是难得的叫人捉摸不透。

　　也该是捉摸不透的，巧合似的，他们见的每一面都是变数。

　　入了酒楼，这会已过了吃饭的点，别别扭扭的午晚餐。好在节日里大家用餐多耗得久了些，店家备菜又充分，上好的酒楼里仍是一应俱全。魔王大人必然不缺钱，将手上的荷包往桌上一掷，大手笔的将招牌菜通通过了一遍。惹得小二点头哈腰，嘴角仿佛要咧到耳朵根去。裴玉泽自然不难发现，一众菜品中黎寂偏偏撤了鱼。裴玉泽天生不能吃鱼，这在历史上还有些渊源。这种事按理说黎寂不应该知道，但也总不能是巧合吧？也许是裴玉泽的目光太不避讳，黎寂猜到了他心中的疑惑。

　　“没要鱼是因为本座不吃鱼，我想——本座不吃的你大概也不吃吧。”黎寂歪着脑袋笑得天真，可任谁都能看得出绝计不是这样。

　　裴玉泽对他总是没办法，毫不在意他的托辞。只是对于昨天的事心中还有些放不下。

　　难道他和黎寂就这么和好了？其实到头来他也只不过是需要人照顾的毛头小子。

　　“快吃吧。”

　　黎寂见裴玉泽怔愣，夹了一筷子海虾到他碗里。

　　说来也怪，裴玉泽不能吃鱼但对其他的海鲜却没有不良反应。

　　“真是可怜我家崽了，好好的大少爷不当非要出来受这个苦。要知道，江湖险恶，无力自保只能任人宰割，谁知道……”眼见着又开始喋喋不休。

　　裴玉泽皱了皱眉，打断他：“所以我出山来长见识了。”他顿了顿，似是有些不满，“我可不是求自保的。”手里仍是习惯性的握住胸前的血玉。

　　那块玉并不大，只拇指盖大小，端的是小巧精致，通体猩红宛若血滴，被用一根不知什么材质的黑色细线牢牢捆住挂在胸前。

　　黎寂看着玉泽手下的动作，也停住了动作。在他即将陷入沉思时幽幽开口：

　　“这玉原是本座贴身之物，本是……罢了。多年前赠人，倒是以为会被好好珍藏，如今本座难得入世未曾想竟到了你这崽子身上。”他笑了笑，眼眸却垂着，“你说我们是否有缘。”

　　黎寂本是不打算说的，若是想说，早在那日裴玉泽问起时便答了。赠人的东西在多年后发现易了主，心里实在是说不出什么滋味。若旁的也罢，那人明明知道这玉实非凡物，当年送出去可谓是“礼重情更重”。眼下被这小崽子拿在手里任意揉搓，心中不免泛酸。是“他”认为他做错了，还是仅仅只是不在乎了？黎寂每次看到这块血玉都会内心刺痛。待他将自己开解出来，他也不知是不是要好好感谢一下上天——好歹转了手还是个让人稀罕的宝贝。

　　事情的真相明显没有黎寂所说的那么简单，不过这玉石隐含的意义明显极令黎寂看中。可裴玉泽听了这话，不但没有松了一口气，反倒一时间慌了神。

　　“这玉是你的？可是、可是——”

　　怎得、怎得……

　　“可是什么？”

　　黎寂陡然发现情况不对，这小崽子像是被抽了魂。这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他还想着不至于吧，莫非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他看见裴玉泽喉结滚动了一下，逐渐平复了呼吸。

　　“没、没事，只是一时惊讶，忆起了些旧事。”

　　裴玉泽低头掩饰似的一个劲夹菜，像是刻意回避这个话题。黎寂没有多心，想到当年在皇宫中他定然经历了那场屠杀，一时想起必定心中不好受，导致情绪不稳也应该。

　　“是本座不该，只是突然想起与你解释一番，倒忘了今天聊的这些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我只是想让你且先安心，既然那人能将玉给你，本座自然也就明白了其中渊源。真论价值，这玉也没什么，你也无需在意那些陈年旧事。想来这玉刚到本座手里时本座也不过十几二十岁，如今到了你身上也是称意的很。”

　　裴玉泽似回应似的唔了一声，沉默地用餐。

　　眼瞧用的差不多了，裴玉泽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黎寂心叹小孩子就是想太多，又是笑着逗弄他：

　　“花好月圆，云淡天高，如此良宵，怎舍虚度？何不携本座共赏美景。”

　　裴玉泽叹了一口气：“君上大人，天还亮着呢，哪来的良宵、哪来的月亮。”接着他啜了一口酒，也不也不抬头。

　　别说，裴玉泽时不时显露出的小性儿格外招他稀罕，真是怪可爱的，黎寂心想。

　　“今儿不是十五么，月还能听你的不成，说不圆就不圆了？谁说白日不能赏景了，现在外头已经热闹得很了，你没见过这场面，出来带你瞧瞧怎么了。”

　　裴玉泽瞥了他一眼，磨磨蹭蹭地跟出来。

　　黎寂抚了一把被风吹乱的长发，侧着身对他笑：“没见过海吧，去海边？”

　　“我明日可是要出海的，有得晃呢。你要想去就去，那这回算我陪你的，以后说不准还没这机会了。”

　　裴玉泽看到他的眼睛，第一次发现原来黎寂的眼中还是有颜色的。他快走了几步超过了黎寂，袖袍打在了黎寂身上他都没有回头。

　　至于玉坠的事，他不想管了，总之那些事早已成为过去，并且永远与他无关。既然黎寂看重那些旧人旧物，那他们之间的缘分就是天定的。

　　况且——就算黎寂要斩他，他也挡不住。

　　——

　　波光粼粼的海面恍若幻境。

　　这块玉是你的？

　　可是、可是——

　　可是这玉是母妃临终前交给自己的啊？裴玉泽记得清楚，那日皇朝风云骤变，皇宫一日浴血，感受到危机降临的母妃在慌乱中将血玉塞在自己手中——

　　“快、快！去找他，赶紧离开宫，他、他，你拿好，见到这玉那人自会明白……”

　　“一定要回来，你是皇——复仇、复仇！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明明做了最对的选择，怎么可能！你必须、必须为本宫夺回来！你快走，你一定能活下来！他不会不管你的……”

　　“我就要死了，我要死了！但你不可以！你是皇子，天子血脉，我千辛万苦为你争得了这个血，皇族的荣耀，你的天下啊！都该是我的、我的啊！我为此舍弃了这么多，我不甘心。你快走、快走！拿好这块玉，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带领荣光重回这片土地！我、我终会登临巅峰！”

　　皇妃说着已经近于疯魔，面目狰狞、语言颠三倒四，而裴玉泽几乎是浑身颤抖着踏着尸山趟着血海逃离了如人间地狱一般的皇宫。

　　然后，然后，是出人意料的顺利。几乎没费一点功夫，轻易的就在皇城中寻到了“那人”。那人几乎是在看见了裴玉泽的一瞬间就冲到了他身边。玉泽顺理成章的成为了那人的弟子，那人正是一代宗师欲和真人。

　　纷杂的记忆涌现在脑海。裴玉泽分不清，它们中的那一部分才是导致他驶向未来的推手。

　　那就，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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