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从羽书

　　孙佳的主子，是先内阁大臣金鸿渐之孙，翰林金清昼之子，大名金樽，小字子夏。因袭着永安伯的爵位，平日里也不甚热心科举，金家到了他父亲那一辈的时候就已经激流勇退，多是做一些清贵的闲职。除了他嫁作江都王妃的姑母以外，也别无什么权势可言，金子夏的小叔叔甚至看破红尘，出家做了和尚，至今还在江南游历，也不知人在哪里。

　　不过，祖上的余荫还在，金家仍是望族，即便现在因为江都王的事情受到影响，也没有哪个御史敢趁机弹劾到他们家头上来，因为这家人居高临下，与世无争，没什么把柄好抓，搞不好还会被人讽刺见风使舵，落井下石，实在划不来。

　　所以，虽然现在湘阳那边局势紧张，对于青梧宫金太妃这边，也没有人敢过于为难。金家的人时不时的会进来探望，看守的御林军都知道，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把太妃从青梧宫里带出去，谁也没有上赶子拿人的道理。

　　所以，出乎意料的，郑小七和带着他飞檐走壁的孙佳一路顺利，几乎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的在御林军眼皮子底下来到了金太妃的寝宫。

　　孙佳让郑小七在一丛矮冬青后面暂躲着，自己走到半开的窗户底下有节奏的敲了敲窗棂。

　　很快，窗户后面露出一个年轻宫女的脑袋，她见来人是孙佳，面露喜色，赶忙过来前面开了门。

　　“太妃可歇下了？”

　　“还不曾，孙侍卫进来说话吧。”

　　“嗯，今日还有一人同来…是孟家的人。”

　　郑小七自己都不知道，他刚才与人对的诗，起首一句便是“孟冬寒气至”。他还是第一次进到这么华贵的屋子里来，想到自己等下要拜见太妃娘娘，心中不禁一阵紧张。

　　宫女通报之后，随着环佩声动，正堂的珠帘后面便坐下了一位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孙佳带着郑小七跪下磕头，郑小七慢了半拍。与孙佳磕的头相比，他不仅动作磕绊，还很局促，显然不甚有参拜的经验，堂下有个小宫女见了便掩口而笑。郑小七脸都红了，没想到这宫里的人都这么讲究，磕个头还有那么多花样！

　　孙佳对他的表现视而不见，更没有要在这方面指点他的意思，只是专注于自己的任务，询问了太妃是否安康，有没有什么物资上的需要，另外将近日外面发生的一些事情，拣要紧的跟太妃汇报了一遍。太妃前日就已经知道二郎没了，此事倒也没有人再提起。

　　“另外，娘娘，今日小人入宫，遇见此人也要进来，便问了他身份，他回了我您交代给我主子的那首诗，故而，带他一起进来了。”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是六郎让你过来的吗？”

　　郑小七不是很了解这位娘娘所说的六郎是哪个，便如实回答：

　　“是孟羽书让我过来的，我在刑部大牢里当差，王大人派我照顾他一二…”

　　“是羽书…我那可怜的孩儿，他如今怎样？有没有受苦？可吃的下饭食？”

　　珠帘里的娘娘急的要站起来了，一旁的宫女连忙将她扶住，此时倒也没有再讲那么多的规矩，叫小太监拖了一个绣墩到珠帘边上，请郑小七坐了，细细的问话。

　　“孟…贵府的六公子眼下还好，自我接手，贴身看顾他，吃喝上都是无碍。只是之前在我们柳尚书手上那阵子，可能是被打的厉害了，腿脚行动不便，我看他那手，到现在都还没好利索…”

　　郑小七大致把他知道的情况述说一遍，见珠帘里的太妃娘娘不停的在擦眼泪，自己也跟着颇为心酸，便把孟羽书让他传的话说了：

　　“六公子他让我带话给您，说：‘生死虽有命，凡事在人为，但有一线，便不会死。’…教您不必为他忧心，他还要您替他保管好书房里的那些画，他说等他以后回家来，还要接着画的。”

　　这几句话乍听了没什么，却非常令人宽慰。因为金太妃如今最怕的就是他撑不住，人一旦没了求生的那口气，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孟羽书叫人传了这几句话回来，便是要告诉自己的亲人，自己不仅还活着，也还有活下去的勇气。

　　太妃听了这话，心口悬的那块大石头才总算落下来一点儿，如此，自己之前的那一番安排便也没有白费。她又问了郑小七很多事情，大部分是关于孟羽书的，也有少许关于郑小七家中情况的，但是有另外一个人，她有好几次欲言又止，始终没问出来那个名字。

　　郑小七猜到了她想问的人，但是那个人的事情他确实也了解不多，便道：

　　“太妃娘娘想问的人，我只是听闻，他在雨中走的潇洒，没受苦的。”

　　咔嚓，哗哗…

　　夏日的雷雨忽然而至。

　　太妃愣了愣，那可怕的梦魇从雨中来，终也要在雨中走，自己必须有接受的那一天。

　　那个同样在自己跟前养了七年的孩子，确实已经去了。

　　“…头七的事情，我家主人已经安排了，订了三十三盏往生灯，到时会拿去龙游观后面供奉。”

　　太妃没说话，隔了一会儿，才慢慢道：

　　“羽海，他是个旷达的孩子，本不该短命的。我终是爱他少了些…”

　　孙佳和郑小七此时都不太明白太妃后面这句话到底何意，只当是她伤心自责。

　　有些事情，只有太妃知道的，也许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

　　临走前，太妃让人拿了十两黄金并几吊铜钱给郑小七，郑小七不敢要。

　　太妃就告诉他，零钱是给他狱里打点用的，以后每月都会再叫孙佳送去。金子则是她赠与他家中妹子的，女孩子要攒点儿嫁妆，这是替她未来着想。太妃方才把郑小七家中三代都问清楚了，自然也知道他妹妹年纪多大，家住何处。

　　郑小七心中一冷，想了想，还是乖乖的把金子和钱接下了。

　　此外又包了几件孟羽书自己的衣服，也不敢拿特别华丽的那种，只拣了布料舒适的中衣，后面入秋天气凉了，可以给他穿囚服里面。

　　疗伤的药膏倒拿了七八样，这个那个什么功效，郑小七听带他找药的小宫女说了一遍，仍旧一头雾水，回去且都试试吧，反正人都被打成那样了，需要止血生肌的地方和活血化淤的地方也分不清楚，哪个有用就涂哪个呗，总也不会涂死人。

　　“太妃请你把这个也带上，这是六公子在家最爱吃的。”

　　小宫女最后又拿了一个白瓷小坛子，打开给郑小七看，里面是一种黑乎乎的果干，也像蜜饯，闻起来却又没有蜜饯那般甜腻。

　　“这是什么？”郑小七不懂就问。

　　“荔枝干，都是剥好的，只有果肉，太妃娘娘亲手剥了半个月才得了这些呢。你大概不知道，娘娘最是钟爱六公子，真的比亲生儿子还要心疼的那种，二公子是比不得的。”

　　难怪，郑小七隐约间好像猜到了点儿什么。

　　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来，更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看起来笨，其实人不傻。

　　郑小七神色如常的接过宫女手上的白瓷坛子，好歹跟她讲清楚，这么大的瓷坛子是带不进刑部大牢的，要她去另寻了油纸来包。

　　前前后后，直整理到酉时才罢。

　　待到宫女将孙佳和郑小七送出去，太妃才回到自己的寝室，她对着镜子照了照，看自己鬓边的白发似又多了一些，短促的笑了一下。

　　“主子，按您的吩咐，都布置下去了。”

　　一名看起来极不起眼的老太监站在帷幕后面，悄悄的禀报。

　　“嗯，你去吧，告诉樽儿，见机行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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