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一把青

　　东北的天空向来干燥澈亮，郭轸在醒来的这些天里，最常做的事就是安安静静看着窗外在阳光下摇曳闪烁的金叶榆，以往在天上飞，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云层和一望无际的孤独，他从来没有好好观赏过窗边的花木，太有边界的世界，反而让他觉得不够真实。
　　朱青照常端了一碗中药推门而入，将药端放在床头。
　　“朱青”郭轸轻轻转过头，“师娘曾经和我说，我们老空军常说的那一秒，对你们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
　　“我那时候不信，一辈子凝结为那一秒，怎么会不值得。”郭轸看了眼朱青，随后将视线转向窗外，“可是，这次当我看到那一秒的时候，却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想法是不是对的。”
　　朱青沉默了几秒，还是将瓷碗端起来道， “葛瑞琴说，南京有飞行员，是撒旦派来的。”
　　郭轸笑笑，“是啊，□□和魔鬼，都很可怕。”
　　苦涩难忍的黑褐色汤药被一饮而尽，朱青倒了杯水递到郭轸跟前，郭轸笑笑，“这点苦算得了什么。”
　　“昨天的轰鸣声，我听了一夜。你知道接下来他们会做什么吗？”
　　我听了一夜的轰鸣声，你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吗？
　　朱青接过瓷碗轻轻放下，“几天前，他们扫荡了几十公里外的一个村子，连孩子都不放过。”她红着眼看向郭轸，“你们这些飞行员，早就该死了。”
　　“已经开始了吗……”
　　许久的沉默后，郭轸突然笑起来，自顾自说道，“先前，我们只是被派去扫射基地和那些在地上爬的g军。”
　　“可是后来g军越来越多，我们的人死的也越来越多。”
　　“人不够了，他们就满大街抓人。”
　　“大多数人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也不想打。但是战时军令生效了，我们得打，即使拖着这副半死不活的身体，也要打。”
　　“那些有家的人，拖着麻木的身体执行军令，他们的灵魂都被拴在千里之外的南京；可我们这种人，死了，也就死了，甚至连紫金山的空军陵里，都腾不出我们的位置。”
　　郭轸咬咬牙，“张之初和沙明亮真应该感谢我，他们死在抗日战争里，后人祭拜的时候，是英雄烈士，我们死在自己人手里，只能做臭水沟里人人喊打的老鼠。”
　　他又笑笑，道“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女学生，会永远记得南京的初雪；落地那一秒能看到那抹蓝衫白裙，我郭轸，也就值了。”
　　郭轸缓缓把头低下，看着朱青道，“可是阎王爷没要我，他和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把你送到我面前，让我又起了贪念。”
　　“朱青，这次我宁愿做头乌龟。”他握住朱青的手，“我当逃兵，你愿意跟我走吗？”他的手心渗着汗，双眼却紧紧盯住眼前的人。
　　“走？我是通缉犯，你是逃兵。”朱青苦笑道，“我们能走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我们走的远远的，隐姓埋名，不当空军，就去做贩夫走卒，只要有你在，你做我的导航塔，我们重新开始，去哪里都好。”
　　郭轸的语气有些急切，分别的这些日子里，他在天上飞，却找不到她的影子，不知道参考点，就算发动了引擎也不知道要往哪儿降落。
　　朱青静默的这些时间里，郭轸像是度过了上千个世纪，如果她的回答是愿意，他再欢喜不过，但如果她不愿意呢？
　　多年后，郭轸面对同样的问题，他只是眯着眼抬头看了看天空，依旧桀骜不驯的笑道，“不会的，再来一万遍，天上的鸽子还是会找到他的导航塔。”

　　许久，郭轸感受到握住的纤纤双手传来的力度，“义无反顾了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了。”她望向郭轸的眼神温柔又坚定，郭轸记得，当初在空军陵里，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让他觉得终于可以面对张之初和沙明亮，天南海北再次见面，他怎么舍得再放手？
　　郭轸在那一刻突然明白过来，他的小朱青，从来都不需要别人给她勇气。
　　朱青抬头看着窗外的斑驳树影，脑海中突然闪过师娘在南京说过的话。
　　“不下车，难道要同班车到头吗？”
　　“师娘，我们不一样。”

　　北上的火车缓缓驶过万重山后，小周终于牵着墨婷站在村子前。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回来，看着眼前的景象总是觉得恍惚，村子门口的那棵大枣树还在，秋来枣熟压枝繁，枣树下的少女却早已换了一副模样。
　　“丫头，真是你回来了。”
　　小周顺着来人呼喊声转头看去，还未回应便瞬间红了眼眶。
　　“大哥。”
　　“这么多年，你终于舍得回来看看了。”
　　小周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回应，把墨婷牵过来笑道，“墨婷，这是舅舅，还不快喊人呐。”
　　小姑娘抱着怀里的513，看了眼眼前的陌生中年人，又转头看了眼身边的人，声音小小的，“舅舅。”
　　“墨婷，都这么大了。”他蹲下身去，下巴微微侧向旁边的枣树问道，“丫头，会爬树吗？”
　　墨婷摇摇头，“我会爬飞机。”
　　周玮治突然大笑起来，“爬飞机，好啊，我老周家果然一代比一代强。”
　　大当家的笑声突然就缓和了不少氛围，身后一排的女眷也终于活络起来，小周拉着墨婷挨个问候。
　　“半个多月前家里来了个逃难的女学生，说是你在南京的妹子，没几天村子附近又掉下来个飞行员，听说也是靳妹夫队里的，你这次回来是为这事儿吧，我看啊，你心里压根儿就没我这个大哥。”周玮治吸了口烟，又把调子往高了扬，“妹子大了，不中留啊……”
　　“哎哎哎，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下回可真不回来了啊。”
　　“呦呦呦，老管家您瞅瞅，都这么大人了，还就知道威胁她大哥。”
　　旁边的老管家乐呵呵回道，“大小姐的性子一点没变，还是原来的样子。”
　　“彼此彼此，你做大哥的，还是就知道调侃我这个妹子。”
　　一行人有说有笑往屋里走去，墨婷远远就看到站在门口的朱青，连忙挣脱了老管家的手朝前跑去。
　　墨婷记得，那天小朱青就那么直直站在门前，午后的阳光滤过层层叠叠树叶轻柔打在她身上，照亮一头乌黑亮丽的发，她瘦弱纤细却又无比坚韧，好像她只要轻轻一笑，就能给人从头开始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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