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照银钩

　　随着二人越发接近雪线，茨林也在慢慢从之前的混沌里恢复过来，他伸手捏了捏玄召的衣袍，玄召感觉到了，于是强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的对茨林说：“你的日子...还长...等下回...我俩再见...说不定我...就是个...奶娃娃了。”

　　他这是在安慰他，茨林明白。可这大千世界，人海茫茫，下一世他又该去哪里找到他呢？

　　风雪仍在扑面而来，他们已经离雪线很近了。玄召看着眼前白茫茫一片，渐渐地，像是看到了春回大地，积雪融化成溪流，种子萌发出新芽，时间仿佛匆匆而逝，这里又是一片水绿山青。

　　到底是什么时候彻底失去意识的，连茨林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等自己再次睁眼的时候，面前站着的是陌生的一老一少，而玄召，早已经不知所踪。

　　“你醒了！”那年轻人有些激动，“你终于醒了！”

　　“玄召呢？”茨林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可他的心里却已经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将军这一世，早在三年前就已经结束了。”那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一根龙头拐杖走了过来：“你已经昏睡了整整三年。”

　　三年，竟然已经三年了。

　　茨林的眼皮微微一颤，还不等他察觉，就有一颗晶莹的水珠落了下来，“我想去看看他。”茨林的声音有些发抖：“你们把他埋在了哪里？”

　　老人怜惜的看着茨林，只说：“将军并非凡人，这一世的躯壳，已经重归大地了。”

　　茨林的眼神渐渐暗淡了下去，他垂着目，许久才再次开口，声音轻轻的只问：“你到底是谁，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老人捋了捋胡子，笑呵呵的说：“你若是不介意，可以喊我一声师父，而他呢，”他指了指那个年轻人，“他是我的大徒弟，名字叫江央，是塔瓦的神子。”

　　“我也是因为战争而在外流浪的。”江央轻言细语的和茨林说话：“不过如今战争已经结束，等完成历练，我们就可以回自己的神山了。”

　　茨林有些恍惚，他的睫毛颤动着，声音有些发抖：“战争已经结束了？那我们现在又在哪里呢？”

　　“我们现在，在大千世界之中。”老者乐呵呵的用那龙头拐杖一拄，周遭的环境便瞬间开始了变化，他们时而像是到了山巅，手可摘星辰，时而又像潜入了海底，被鱼群包围。期间老者的声音徐徐而来，像是在空旷的空间内盘旋：“此乃大千世界，又不过只是砂砾中的一瞬，此乃小千世界，又不过只是你我南柯一梦，幻境一场。”

　　“随我去吧，总有一日，你们都会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神明，去护佑一方的生灵。”老者的声音忽远忽近，连带着茨林眼前的画面也开始徐徐消散，那时他才恍然大悟，是梦啊，他又梦到从前了。

　　奈何这个梦境太漫长，以至于当他勉强睁开眼睛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想叫玄召的名字。可等看清自己眼前的人是丹增之后，那种撕心裂肺，怅然若失的感觉就骤然袭来。

　　如果能一直在梦境中沉睡，茨林愣愣的想，如果百年前他们没有去大东山赴宴，如果玄召还在。可就算有再多的如果，他都再也追不回过去的那些日子了，也不能再让自己继续沉沦于梦境之中，就像三年前犯下大错时那般。

　　三年前，若不是自己在非常时期，错将丹增当作玄召，那这个年轻人的命运也不会因为冒犯神明而遭到诅咒，他就也不会在三年后，死在雪山之上。还债一般的，为了维持这个凡人的灵魂不灭，茨林不顾江央的阻拦，选择与他结契，让他成为自己的神侣，共享自己的寿命。

　　可事情发展到如今，似乎有些超出了茨林的控制。敬神仪式的时候，他的梦境也乱了，迷迷糊糊的，他好像乘着风雪，去到了那处山洞。

　　梦里中的风雪遮天蔽日，遮掩了那些隐秘的情事。

　　可风雪总会消散，积雪也会在阳光下融化，露出棕褐色的岩壁。如今清醒过来，茨林看着丹增，心里只剩下了愧疚。他别开脸去，不成想丹增却突然莽莽撞撞的，一把就将茨林从桶里抱了出来。

　　雪化了，茨林会着凉。那时丹增脑子里只想着这一件事情，然后他就将湿漉漉的茨林抱进了怀里。

　　可丹增似乎没有意识到，当时他们两个人身上的衣衫都很薄，雪水很快就将衣料浸透，体温便开始黏糊糊的交融。当感受到这些时，茨林像是憷了一般，他紧紧抿着嘴唇，将脑袋偏向了外侧，似乎是想尽量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丹增却没有留意到这些，他只是像之前那样，将茨林放到了干燥的毯子上，然后习惯性的就要替他擦身上的水珠。可不等丹增的手伸过来，茨林腾的一下就从毯子上坐了起来，他红着脸，只说：“你先出去，我自己可以。”

　　茨林这话一出，丹增才意识到了什么，他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开，眼睛忽然就不知道该看哪里了。茨林应该是害羞了，丹增瞥见他红红的耳垂，忽然就想起了之前的那个梦境。这下，丹增觉得自己又该落荒而逃了。他模仿着管家平时的样子，向茨林行礼，然后匆匆出了屋。

　　茨林看着丹增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说话，只叹了一口气。事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复杂了？如今他和这个猎人结了契，那之后要是玄召真正的转世被他找到了，又该怎么办呢？

　　走出茨林的寝殿，丹增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如今也不是去山上诵经的时间，他只能悻悻地站在门外，心里却还记挂着屋内的茨林。他怎么突然就醒了，他可以自己穿衣吗？这些问题，占据了丹增的所有思绪。

　　薄薄的前襟湿了一大块，冰冰凉凉的黏在皮肤上，一阵风吹来，冻的丹增一醒神。恰好那时小措来院中的西厢布置，他远远看到了门外的丹增。

　　“姑爷，这是怎么了？”小措端着一个银盘子走到了丹增跟前，仰着头问他：“现在天还凉，姑爷怎么不多穿点。”

　　丹增红着脸说：“没事，一会儿就干了。”

　　小措又问：“君上沐浴已经结束了么？姑爷为何一个人站在门外？”

　　丹增没有多想，只说：“他醒了，说要自己换衣服。”

　　接着便是哐嘡一声，小措手里的银盘掉落在地，他神色突然很是紧张，一边着急忙慌的往院外跑，一边又回头和丹增交代：“姑爷请先守在门外，我这就去请大人过来。”

　　丹增不明所以，看着小措跑远了，他才慢慢蹲下身，将小措方才掉落的银盘捡了起来。那个盘子是鼠兔新做的式样，或许是为了讨个彩头，盘面上刻了一群胖呼呼的小孩子，似乎是一副汉地的百子千孙图，丹增曾在一个走南闯北的商人那儿见过类似的。

　　管家没多久就赶了过来，他朝着丹增行了个礼，又让小措把一件外袍交给丹增，让他先披上。随后管家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一个人进了里屋，小措和丹增等在门外，不知怎么的，丹增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安起来。

　　屋内的茨林已经换好了衣袍，他半靠在塌上，长发披肩。

　　“君上，此事是要保密还是请江央神君来。”管家很是谨慎，他压低声音，神情有些严肃。

　　茨林心中像是早就有了主意，平静的只说：“如今我不在穆钦，原本体内就灵脉微弱，师兄不会轻易察觉，等春天来了，回了穆钦，我们再处理这件事情。”

　　管家又试探的问：“那，那姑爷呢？要不要...”

　　不等管家说完话，茨林就打断了他：“不要把他牵扯进来，”他斩钉截铁的说：“他只是一个凡人，这事原本错就在我。如今他的身体已经恢复，等春天来了，在我们回穆钦之前，我会去师兄那儿替他谋一个差事。去穆钦的路途遥远，他应该留在他的故乡。”

　　管家听到这话，明白茨林心中已经拿定了注意，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朝着茨林嗑了个头，起身后，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等在门外的丹增和小措见管家出来，便立刻迎了上去。管家看着丹增，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的愁容，可想到方才茨林的话，他还是面色一改，平和的只说：“君上没有什么大碍了，应该是塔瓦雪山地脉的原因，他恢复的很快。”

　　“那就好，那就好！”丹增激动的抱着拳头，仿佛心中有块大石头落了地。

　　小措却沉默了，他那双小小的眼睛放空了，仿佛有了心事。管家明白小措在想什么，他看了小措一眼，低声说了句：“你随我来。”

　　管家带着小措离开后，丹增仍是站在那门外，他手里还抱着那一张银盘，却不知道这盘子该放在哪里，心里便想着，还是得先把东西送还给小措。

　　可就在丹增要离开时，门内却传来了茨林的声音，“你进来。”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丹增却晓得，茨林是在叫他。茨林的声音依旧是之前那般懒懒的，他说：“我有话同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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