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一连几天，夏夜尽都没有过来，这样也好，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
　　到了第五天的早晨，我坐在大殿里，听到有人敲门。
　　我开了门，见到夏夜尽又像往常一样提着食盒站在外面，他正望着我，没有说话。
　　“我不饿，谢谢你。你自己用膳吧。”我对他说。
　　“你吃过了吗？又是煮菜？”夏夜尽望着我的目光比往常要软了很多。
　　“我中午再吃煮菜，现在不吃。”我低下头，不看他了。
　　他也没有做错什么事，是我自己突然不愿意见他了，这该是我的错。
　　“没有用早膳？”夏夜尽又问了一遍。
　　“我不饿。”
　　他掂了掂手里的食盒，扔在了脚下。
　　我帮他捡起来，放到他手里，说：“我对不住你。”
　　此刻，我以为，夏夜尽脸上的笑容该是表达了一个生气的意思。
　　“你？你哪里对不住我？”
　　“你陪了我这几天，还很照顾我，你是一个好人，也是我的朋友，但是现今，我想自己待着，不愿意见你，这是我的错，希望你不要生气。”我跟他说。
　　夏夜尽站在我前面，离我很近，他看我的时候低着头，我不能抬起头来。
　　过了很久，我听见头上方传来的声音，他叫我：“秦未央。”
　　我低着头答应了一声。
　　夏夜尽说：“对不起。”
　　他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因为，我可能就是跟书上写的一样的。通常书是不会记载假的东西的。夏夜尽只是知道了而已，是我没有办法面对他。
　　我于是摇摇头，说：“你没错。”
　　夏夜尽一直不出声，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他也不离开，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你是在书上看到的吗？”
　　“嗯？”
　　“你是不是看到有的书上说我心智残缺？”我说这些话，说的有些艰难。但是我着实很想知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听到的传言。”
　　“传言？”我不知道还有关于我的传言。
　　“秦楚他——一直都把你护的很严，就有人觉着古怪，”夏夜尽试着向我解释，“后来，可能是有宫里的下人见到你，所以消息就传开了——说他这样护着你，就是因为……”
　　我说：“不是那样的，我哥哥不叫我见外人是为了——”
　　夏夜尽望着我。
　　可是我说不下去了。因为我不知道哥哥为什么不叫我见外人。
　　我只是直觉的要反驳他。连我母妃都叹着气说我长不大，只有哥哥夸过我聪明。他不叫我见外人的原因，一定不是他觉着我心智残缺。
　　可是，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会是哪一个？
　　我接着说：“可是，除了哥哥，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外面的人，他们怎么能知道我？”
　　“皇宫里，是很乱的，有可能是下人混进来，他们见了你，你不一定就看到了他们。”
　　我点了点头。他分析的很有道理。
　　“所以现在，你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了吗？”
　　“嗯。”
　　“传的有理有据的，我当时就相信了。”
　　这次，我没有点头，也没有应答。
　　“那好，现在，我们可以用膳了。”
　　他说完，抬脚就要进来。我站在门前，挡住了他。
　　夏夜尽开始皱眉了。他这个人平时总是很和蔼，好像永远不生气，现在皱了眉，脸色就很阴沉。他问我：“你这是要跟我耗着？”
　　我没有跟他耗，我就是不想叫他进去，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我们这样僵持了一会儿。
　　夏夜尽一只手提着食盒，一只手拨开我，自己进了大殿，把食盒一扔，坐在垫子上，望着我说：“现在好了，我已经进来了。你过来，我们说清楚。”
　　我觉着他这副样子，该是快要打我了。我不能过去。
　　夏夜尽对我拍拍他旁边的垫子，对我招招手：“你过来。”
　　他比我哥哥可怕。哥哥生我的气的时候，我只要不说话的站在原地看他一会儿，他就好了。
　　夏夜尽用一种叫我发冷的眼光盯着我，说：“你马上过来。”
　　哥哥说的惊慌，大概是这种情况。可是，哥哥说什么来着——发生了叫我惊慌的事情，既不能害怕也不能碰凉水——现在我已经害怕了，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我于是瞟了一眼角落里的水缸。我至今不能明白惊慌究竟跟那里面的凉水有什么关系。哥哥怎么会那么神奇的料到我今日会惊慌呢？
　　“你看水缸做什么？过来！”他的声音太大了，吓了我一跳。
　　惊慌的时候该等着哥哥回来，我能等，可是，夏夜尽也能等着到了哥哥回来之后再发脾气？
　　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过去。
　　挪到夏夜尽旁边之后，我缓缓的坐下。
　　他眯着眼看了我一会儿，问：“你究竟要怎么样？”
　　这句话该是我的话，被他抢先了。我于是没话说。
　　“我犹豫了四天才过来给你赔礼，传言的事情我也都解释给你听了——当初就是因为不认识你才相信的——你究竟还在跟我别扭什么？！”他说到最后，简直就是冲着我吼。
　　这种场面，是我所没有见过的。
　　我应付不了他，现在想跑。
　　夏夜尽看了我一会儿，似乎有些平静了：“不是已经因为相信那些跟你道歉了吗？为什么还不准我进来？”
　　他说的很有道理，哥哥一直不准我见人，别人觉得古怪是对的。宫里人见到我，在外面说我心智残缺，也没什么。这样来说，夏夜尽相信这件事，就很正常。他把缘由都跟我说明白了，还对我道歉，我确实不该拦着他进来。
　　“那是真的。”
　　我想了一会儿，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夏夜尽问我：“你说什么？”
　　“书里也是那样说的，我母妃也说我长不大。所以，传言是真的。”
　　大殿里很安静。
　　夏夜尽迟迟不出声，于是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正看着我，但是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那么可怕了。
　　我接着说：“我先前以为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所以就能跟你在一起说话。”
　　“现在呢？现在我知道了，于是你就不能见我了？”他问。
　　我很没有底气，声音比他矮许多，虽然我没有犯错误，可是他能叫我觉得我是犯了罪的。我必须要跟他说清楚，因为我怕他继续发脾气：“我母后教我的曲子里，美丽的姑娘总是跟英俊的男子在一起了，好看的村庄也总是在好看的山里，好的跟好的在一起，不好的就要跟不好的在一起，事情和人都是那样。”我接着用更小的声音说着，“我之前觉得既然你不知道，我能装作是一个好的人，但是现在我装不下去了。”
　　我觉得大殿里真的变得冷了。
　　“你好，我不好。我们还是不要一起玩儿了。”我下结论。
　　“你不叫我进来，就是因为这个？不是因为生我的气？”
　　“嗯。我不生你的气。”
　　夏夜尽似乎很烦躁，把食盒踢的远了一些。里面盛着饭菜的碗盘可能就要碎了。他踢完之后，接着又继续盯我。
　　我实在受不了了，就主动说：“你不要看我了。”
　　夏夜尽的声音没有起伏：“怎么？”
　　我招了：“你这样看着我，我很冷。”
　　他接着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自己笑了一声。笑完之后，就又恢复成了严肃的样子。我不知道怎么办，现在都跟他说清楚了，倘若他还要打我，我就只能挨着。
　　“井水好吗？”夏夜尽问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可是我也不敢不回答他，我总共就认识四个人，两个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一个离的那么远，就剩眼前这一个正在生气，我没有办法。我很仔细的想了一会儿，对夏夜尽说：“井水是好的。也能喝，也能洗干净很多菜和淘米。”
　　“井水刚打上来的时候，里面有什么？”
　　“就是有水。”我摇摇头，诚实的说，“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所以，井水就只是没有掺杂上脏的东西，就只是清澈，你能因为井水没有沾染了脏东西就说它傻吗？”
　　我从来没有在书上见到有“井水很傻”的话，也没有听过这种说法，所以对夏夜尽摇了摇头。
　　他认真的看着我：“所以，说你傻也是不对的。”
　　我不知道我跟井水之间有这种联系。
　　“你没有出去过，就没有沾上外面的坏习气，就像清澈的井水一样，说你心智残缺的书和传言，都是假的。”夏夜尽的眼里闪着很好看的光泽，“所以，我们都是好的，应该在一起。”
　　我怔住了。
　　他问：“你能明白我的话吗？”
　　我点点头。
　　我明白了。他说我像井水一样，我没有什么残缺。
　　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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