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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
“没事的,我没那么娇弱。”
何承君捉住陆镇渊要从大氅系带上撤去的手,反握在自己心口,略微抬头看向他深邃的眼。
陆镇渊移开视线,“嗯。”
他隐隐感受到那人缓慢有力的心跳。
多么神奇啊,生命。可这样温热的生命,战场上一刻,就要逝去多少?
·
来到乌城军营的第一天。
何、陆二人舟车劳顿,带着将士们扎营安顿以后已是申时了,十里外虎视眈眈的番军让他们不得不先商量对策,于是众人围坐在一张地图旁。
乌城的将领姓梁,是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他的副将姓吴,看起来很年轻。
梁将军简单说明战况,然后扫视众人神情,皆是凝重。
他瞥见未着盔甲的何承君眼神放空,竟在神游,没说什么,却也想着这军师定是指望不上了。
他道:“乌城兵力损失过半,如今加上凌城和陆将军的援兵,也比不上西番兵力,而且据探子所报,对方武器粮草充足,恐怕想打持久战。”
其实兵力多寡并不是最大的问题,历史上以少胜多的例子不少。
关键在于如何振奋士气。乌城军由三方人马混杂,习惯的行事作风不同,又换了统帅,恐怕不能发挥出原本的力量来。
西番放出过想和谈的消息,可他们的要求太苛刻,太贪心了,景国绝不会同意。而那之后,士兵们的情绪就陷入低迷,打又打不过,谈又不让谈,不就让他们送死么,援军送来的武器战备又少,分明在敷衍了事。
西番人个个像打了鸡血,他们被打得节节败退、士气全无的兵怎么敌得过。
五六位将领都陷入沉思,一筹莫展。
吴副将对此一窍不通,他只会在最前面冲锋,这时自然只能等着别人说话,可帐篷里一片寂静。他犹豫片刻,说:“听闻何军师才华过人,说不定有些见解。”
陆镇渊担忧地看了何承君一眼。
何承君刚在脑中过了一遍前些日子看的兵法,忽然被点名,便大大方方笑道:“吴将军谬赞,何某只有一个不成熟的小想法。”
吴言吴副将也憨厚地笑了笑,“请讲。”
“只需训练士兵们听鼓声,用不同的鼓声代替命令,一敲鼓,就往前冲。不出几日,士兵们即使想后退,一听到鼓声,下意识就会继续拼杀。”
他缓缓道来,一边拿了纸笔,画出几个阵法。
“还有一些简单的布阵,何某献丑了……”
……
何承君出言后,另几位将领也颇欣赏地加入讨论。终于,半个时辰后,梁将军满意地让他们回去休息。
跟着陆镇渊走回他们的帐篷里,何承君这才有空打量帐篷的材质。嗯,里面若是点了灯,外面绝对什么都看得见。
陆镇渊翻出干粮来递给他,道:“吃完就歇息罢。”
何承君神色恹恹,他估计自己有点水土不服,头昏脑涨的,这里离京州都极远,跑了半月的马才到,更别说他习惯的江南水乡。
这硬邦邦的干粮还没啃两口,他胃里就一阵痉挛,忍不住干呕一声。
陆镇渊看他摸了摸脸上干燥起皮的地方后脸色更郁闷,无奈嘀咕道:“王军医也不知歇了没有。”
而后何承君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走出帐篷了。
片刻后,一脸胡须的瘦削男子被领进来,不友善地看何承君两眼,把了脉,翻找出一颗药丸丢给他,“吃了,睡一觉就好。”撂下话便走。
何承君吃下,果然好些,他道:“抱歉,将军,给你添麻烦了。”
陆镇渊摇摇头,默默给他打好地铺,看他睡下,便熄灭了灯。
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想离这个人近一点,更近一点……但是他也分不清,这是穆子清口中那奇怪的心理副作用,还是他自己的情感。
如果是他自己的,那么究竟是他残疾时养成的习惯性依赖,还是单纯的欣赏,或者,真把他当成娘子,要绑在身边照顾?
陆镇渊被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放空大脑入睡。
·
几日后。
千军万马飞驰而过,扬起一地黄沙。
太阳高悬空中,灼烧戈壁,却没有带来半分暖意。
喊杀声一片。
弓箭手藏在崎岖的巨石上,密密麻麻的箭矢布满天空,一部分落在盔甲、盾牌上,发出金属碰撞的渗人声响。
另一部分则刺入血肉。
石块、沙土,甚至马粪,被投到士兵之间,引起一阵凌乱的马蹄声。
人的怒吼、哀嚎,马的嘶鸣。与鼓声,号角,无序地组合起来。
西番军和乌城军混在了一块儿,他们穿着不同的铠甲头盔,像黑白的棋子那样交错。
有人倒下,有人踩着他们的尸体继续行进,有人用鲜血染红大漠,有人被鲜血染红双眼。
陆镇渊手执长矛,他没有站在城墙上发号施令,而是同士兵们共进退。
沉重的长矛刺破软甲,挥舞之下割断无数人的咽喉,一拉一送将身后之人顶落下马,又刺入身前之人的腹部。
一条条生命在他手中流逝,然而他并不为之动容。他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他的同胞。
他像不知疲倦的野兽,锐利目光锁定了对面的红色披风,那是西番的巴图将军。
只要杀了他,战局,便定了。
可他被重重包围,自身都难保,身上已被西番人的大刀划出几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鲜红的披风不仅是己方的主心骨,更是敌方的活靶子。它被划得破烂,但又变得更加鲜艳。
巴图此时咬牙切齿地看着逼近的乌城军。
乌城军忽然英勇善战起来,一改颓势,把西番军打得节节败退,死伤惨重。巴图见势不妙,一挥旗,立马有人吹起表示撤退的号角声。
西番军立刻与乌城军拉开距离,不再恋战,训练有素地撤离。
城墙上的梁将军也吩咐下去,不许追赶。
·
何承君在后方收到战胜的消息,嘴角噙了笑,又很快抿紧。
“陆将军怎么样了?”
陆七道:“将军无事,轻伤。”
何承君起身,“我去看看他。”
“……”陆七隐住身形,跟了上去。
·
战后,大漠上一片狼藉。
烈阳将罪恶照得清晰。
陆镇渊正指挥着士兵们挖坑,让牺牲的战友们入土为安。
一个个巨坑挖得极深,死相惨重的尸体被丢进里头。若不是怕顶上的沙子松散,被吹走了让白骨曝尸荒野,也不会挖得这么深。
“注意点,还有一口气的抬回去治疗。”
他叹息道。虽然他知道,即使没有死透,也撑不到军营里了。
“西番人的尸体怎么办?”有人问。
吴言方才激战的兴奋感还未散去,抢先答道:“筑京观,吓吓他们,鼓舞士气,如何?”
陆镇渊闻言,不太赞同地蹙眉,却没有反驳。
西番人屠戮大景百姓,烧杀抢掠,确实可恨,这么做并非不可。只是他个人不喜欢这样……人都死了,还要利用来炫耀战功。
此时,一道清泉般温润的嗓音不合时宜地出现。
何承君下了马,冷漠而笃定地说:“烧了吧。”
陆镇渊回头,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那人笑笑,道:“自然是担心将军,便来看看。”
他垂眸,避开脚边一副狰狞的面容,轻轻走到陆镇渊身侧,衣摆被什么濡湿了一角。他没有穿喜爱的浅色衣裳来乌城,只带了同陆镇渊相似的几件玄袍。
吴言攥拳道:“好主意,就该把他们挫骨扬灰!”
可下一刻,他却见到何承君眼中化不去的悲悯。是纯粹地,在为生灵的涂炭而惋惜。
俊秀公子的目光静静落在吴言身上,他立马怔住,失了声。
“何某以为,一把火烧了干净,免得引起瘟疫,那就麻烦了。”
“哦……对,也是。”吴言挠挠头,应着,脑子也冷静了下来。
何承君将目光转向陆镇渊,自然地擦去他脸上一丝溅到的血迹,见到他几乎浑身是血,拧眉道:“将军受伤了。”
“小伤,我等会再回去。”
吴言揶揄道:“陆将军,你就放心去吧,媳妇都来找了,这边有我。”
陆镇渊闻言,顺从地让何承君拉着他的手离开。
刚结束战局时,他的马突然又中了一支流箭,所幸没有伤到,但何承君那匹马肯定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他们只好一起步行。
一路上,何承君都很沉默,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死人,还是这么惨烈的死人。
他一手牵马,另一手仍牵着陆镇渊。
陆镇渊被牵得手心有点出汗,怕何承君嫌弃,若无其事地放开他,道:“吓到了吗?”
何承君没有抬起眼帘,就那么看着地上的黄沙,道:“我只是在想,战争之下……其实并没有所谓赢家。
“你看,这一次我们赢了,可死了这么多人,只能算惨胜,又难保下一次会赢。
“战争,如果不存在就好了。如果争端都可以和平解决就好了。”
他抬眼轻讽:“将军,我是不是很天真?”
那双眼里面的悲悯和心痛并不是假的。
陆镇渊只是望向城墙,道:“会有那一天的。”但那肯定在很远很远的未来。
他也不愿看到战争。他厌恶战争,他的家人就是在战争中死去的。
也许战争会带来更广袤的疆域和更充盈的国库,但也可能会让景国不复存在。
何承君闻言,重新拉住陆镇渊的手。
陆镇渊迟疑地晃了一下手,道:“这……”
看见他又抿紧唇,何承君眨眨眼,好像猜到他要说什么,压低声音道:“没关系的,皇上如果那么关心我们的感情,问起来,将军就说……你忽然觉得我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同意了我的追求吧。”
“……你在追求我?”陆镇渊愣愣的。他说为什么何承君这么黏他呢,还跑来乌城,原来是这样?
何承君要忍不住了,他真的有点被陆将军傻到,顺势调笑道:“算是吧。”
谁知陆镇渊义正言辞地说:“如今天下未平,不是把心思放在儿女情长的时候。”
“啊,被拒绝了,好伤心。”何承君做出失望的样子。
陆镇渊一言不发,只是向着军营的方向继续走。
他没有甩开何承君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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