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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俊友
但是请忘掉上面的故事。它片面强调了物理层面的力量。如果没有人的心灵,再伟大的力量也只能成为沉默世界的一部份。那是十二提坦的覆辙,而我们不同。
让我以布列塔尼男孩的身份,讲讲我在上扬斯克遇到的友谊。
我到达当地后的一天,格鲁西亚带着我走进毡帐察看新生的小牲畜们。牧马的雅库特人用全力保护他们世代相伴的马匹,把它们接到人住的帐篷里。我们走到一匹高大漂亮的牝马跟前,一个衣饰稍显华丽的少年在马的另一边站起身,格鲁西亚唤他“小驯鹿”,他回答“父亲大人”。
“挑匹好马,给笛捷尔,以后你们就是同伴了。”格鲁西亚吩咐道。
小驯鹿悄无声息,回身指着一匹黢黑的大马:“这个?”它浑身发亮,马头紧实而窄,四蹄轻健。我惊叹于这些边陲小民在养马上的造诣。
“不,那个。把挲尔牵来!”格鲁西亚抬手指向一匹纯白色的马。它周围有一片空地,别的马不敢靠近。雅库特人总是给马找最适合的驭者。
小驯鹿走出马群,朝那匹性情孤傲的挲尔说了些话。那匹马看看我,走了过来。挲尔是雅库特语“灵魂”的意思,所有活着的人都拥有它,而死者的挲尔在他的亲人身边徘徊。他们不上天堂,因为死亡接踵摩肩,才隔着生死之墙彼此眷念。
“送给你,”小驯鹿把马鞭递给我,打量了我一番,继而微笑起来,“我叫尤尼迪。”
我这才注意到这个小牧马人。他和我年纪相仿,只是更苍白些。细的眉目衬托细弱的发质。我一直没发现他有一双冰色的眼睛,较深的印象倒是那身垂到脚尖的褂子——对他而言太累赘。这个少年仿佛经不住这样繁重的打扮,我也担心,他是否经得住冬天的冷。
事实上他经受住了。他远比我猜想的要强悍,在我死后,他还活了很长一段光阴。
少年时,我们结伴去看上扬斯克的山。他骑的灰马名叫额云。我笑问那不是“萨满”的意思吗,你怎么骑在萨满的头上?他说,我自己就是萨满,这匹马和我本人并无分别:“萨满的命运和所有的灵类在一起,连这山峰、日月、河流,都是我的命运。”
萨满就是这样无我、又无处不有我的灵类,能感受所有形式的快乐和痛苦。在尤尼迪的脸上,我曾看到那些不属于他的悲伤。
那时我们都还是敏于理解世界的人。在最好的日子里,我们看过天门峰晶莹的积雪,六棱的阳光照在雪海上,亮耀得能够泯灭记忆。在最坏的时候,我们裹着被子,盯着炭盆发抖。尤尼迪说在过分寒冷时,萨满就会把自己抛进火中,为部落乞求光明。“妈妈就是这么做的。”他拿着一条染成红色又褪为灰绛的牛毛小辫,她跳火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儿子拽下了它。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他看着我,那双眼睛真的像驯鹿一般湿润,“总有一天我也要像妈妈那样死掉,这里太冷了。”
“我想寻找寒冷,但愿这样说不至令你不快。”我满怀歉意。观光客常用猎奇的态度对待真实的苦难,我是否也像他们一样残忍?
“你找到了吗?”他没有生气,只是眼睛变得大而无神。
一年后当我在空黑的旷野上,在那些因为缺少柴火和食物而死去的尸垛旁边,和生存着的雅库特人一样衷心祈求太阳重新升起时,我想,我找到了极寒。世界上或许还有比上扬斯克更低的温度,但是若有比这里更深的苦难,必也不会让人的心变得更坚强了。
在雅库特人不做标记的坟墓上,我从没有这样迫近人类社会的真相:同类相残。这些人被钉在木桩上的同胞的尸体所恐吓,从绿色的勒拿河谷流离到此。而竖起木桩的俄罗斯人,以后会以勇敢的远征者的面貌扬名后世吧。
但是我并不因此憎恨世界。死者用他们留在人间的悲怆证明,单是生存本身就足以眷恋。
我的朋友是否领悟了相同的见解?我所认识的那个温和的人,后来走上绝路。我不知道他最终是否又回来了,我把最大的愿望寄予了他,而他的背叛所引发的疲惫,以致命伤的形式让我死去。
尤尼迪,我们约定过,要让阳光照进布鲁格兰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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