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叶集

作者:Tsev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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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幕:堆积如山的瓦砾废墟】

      {第一场:黄昏中的黑色房间}
      乌知行及虞将徊上。两人都穿着校服的白衬衫,前者还披着黑色运动服,没拉上拉链。他在每一幕都这样穿。
      乌知行:如果不允许我这样写,我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我的灵感本来就是发源于我的内心,凭什么却要我避免直接谈我的想法?
      虞将徊:我不是这样说的。你以为读者都有读心术吗?你必须要对其做出解释。无论意识流小说还是精神分析,都需要你对事件追本溯源,将它的脉络展示出来。否则,故事就不再是故事,而只像作者你喝醉之后的呓语。况且,什么是“堆积如山的瓦砾废墟”?
      乌知行:那是《偷书贼》里的一个章节标题。在黄昏下我们进行这样的谈话,于是我想到类似的场面:我们之中或许存在着一个看不见的叙述者,可以称呼他为旁白。这个黑袍的偷窥者游离于我们的世界及我们的关系中,他像一条鲶鱼那样灵活,有时候我们的思想得以一瞥他的踪影,但转瞬即逝。无论是掘墓人,还是当代的我们这些青少年,所有人的命运都落在他眼中。
      虞将徊:解释清楚了,就该这样写。
      乌知行:还有一个问题我没能想通:一个看不见的魂灵为什么穿着黑色的袍子?我本来不应该看见他的颜色的。
      虞将徊:我们所处的是黑色房间,所以没有光。
      乌知行:正是如此。
      虞将徊:那么,这又是从哪儿来的黄昏?你的场标题自身就是一个问题。同样的,观众们怎么看见了我们?
      乌知行:你要求我将它变为一个设问。用心灵可以看见透明的彩色,或者黑暗中的光线吧。
      虞将徊:这就是读心术了。你指望每个读者都能借助聚光灯看见你心灵的舞台吗?事实上,聚光灯起到引导的作用。如何支配灯的方向,是你作者需要做的事,也就是给予叙述以意义……
      乌知行:我自认为的意义就不是意义了?我身为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却处于最卑贱的一级,因为我甚至不配说出我真实的想法吗?
      虞将徊:任何人都处于这一级。想法被“说出”时已然遭到语言的修饰,于是不再真实。能够真实道出所想或真实地理解他人的,唯有互相能够读心的人。但人类没有读心术。
      乌知行:你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也用了语言吗?
      虞将徊: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一旦你写下这个问题,我的回答必将是书面的,从而不能保持无修饰的纯洁性。
      乌知行:我可以保证我不写。
      虞将徊:一旦你毁约,我将会消失。
      乌知行:我都不能用眼睛看见你。这个黑暗的房间,使我伸手不见五指的,我头上也未投下一盏聚光灯,去照亮我隐形的前途命运。我只能隐约听见你说话,仿佛在对我耳语;可当我追寻那声音来处,却发现是我的胸腔在振动。
      虞将徊:那只是你的心脏在跳动以维持你的生命。你的未来因为时间的单向、线性而隐不可见,这很正常。被这些困扰而变得忧郁,你们青春期的少年往往这样。我已经习惯了。
      乌知行:听你这样说,仿佛还见过别的人似的。
      虞将徊:房间有许多,只是你的这一个尤为黑暗。(叹气)我却沉迷于这种环境而不愿意离开。或许,追求读心术也是人类的愿望吧。
      乌知行:那与你的产生相悖了。虽然你诞生于某个人类的愿望,但人类妄图造出的自己的“分身”却是拥有独立思想的另一个个体,从而不能成为读心术的作用对象。还是说,你不愿意成为额上刻有“真理”的泥人,而甘愿做某个掘墓人的附庸吗?
      虞将徊:我不是什么别的掘墓人的附庸。我是你的附庸。
      乌知行:别开玩笑了!难道我能听见的话语是来自我自己吗?我的喉咙没有动作;我用手掌按在耳畔,而你的声音仍然清晰。你不处于外面的世界,我知道,但我不会以为你就是我。你是一个独立的人。
      虞将徊:正如这房间黑暗无光,你不能看见我。如何说明我是一个外人,是你世界的客人?
      乌知行:我不要做你的主人。我现在给予你支配我身体的能力,如此你将能制服我,或许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虞将徊:这是一种放弃式的给予。我还以为你是要侮辱我。(缓慢地摇头)你的青春也只是短暂的时间。或许在这种忧郁消失时,灵感也随之而去。那时,我也会离开的。(转身背向乌知行)
      乌知行:我突然感到偏头痛。是你在压迫我的神经吗,将徊?……不、不,你在哪里?
      虞将徊下。
      乌知行(旁白):……这怎么会是一种放弃呢?如果不给你些什么,你就没有生存的基础,正如没有土壤的树、没有地基的空中楼阁,或许是海市蜃楼……为了在我眼中稳定你的形象,你应该接受。你接受它,所以没有什么是被丢下的。我看见你的手伸出来了,是的……。
      乌知行倚靠在窗下的墙边,注视灰窗射入的一方亮影投在地面上,久久不语。

      {第二场:教室}
      乌知行与同学李子木、黄鹰一开始就在台上。三个人都穿着校服。不同于另外两人,黄英的运动服是白色的,而且有拉上拉链。
      乌知行用与上一场相同的动作靠在床边。
      李子木(担忧的语气):你又在对着空气说话了,乌哥。真没事吗?
      黄 鹰:还好吧!我看电视剧里也有这么做的。我可以去架空层给你摘一朵蔷薇,你一边撕下它的花瓣,一边继续这么做。——我不会介意的。
      李子木:我饿了。今天谁看晚自习?
      黄 鹰:雷老师。
      李子木:雷仪啊,那无所谓迟到了。晚点去食堂少排队,也行。
      乌知行:未必,今天跑操完回去洗澡的话,高三应该都是晚自习前抢着吃饭。
      李子木:那我们得赶紧去了!
      乌知行:不必着急,少吃一顿也不会怎么样的。
      李子木:葱油小饼分我一袋,我就不唠叨了。
      乌知行:好说。
      黄 鹰:你这——这是勒索。
      乌知行:少消耗一点能量总是好的。你饿了为什么还有力气说话?
      李子木:我那是□□的饥饿,精神上很饱了。刚上的语文课不是吗?
      乌知行:讲了什么?我没听。
      黄 鹰:我也就听了个头。
      李子木:跟你们说这些也没用,白费口舌。乌哥平时老看小说也就算了;小黄,你除了肥皂剧就不能看点有营养的东西?
      黄 鹰:心灵的饥饿可以只依靠想象填充的,跟望梅止渴一个道理。我光想就能饱了。
      李子木:娘娘腔。
      乌知行:过分了。
      李子木:抱歉乌哥——我只是在开玩笑。
      黄 鹰:我简直要垂泪了。(作抹泪状)
      李子木笑着去搀扶他。
      乌知行:说到底,为什么想要吃呢?只要能活下去,食物难吃没有影响。为什么偏爱佳肴?
      黄 鹰:原始人对恶食有排斥的条件反射以避免毒害,我猜……有这个原因。
      乌知行:现代人应当已进化得完美无瑕了,我指在克制厌恶方面。但在另一方面,我们在极细微、极特殊的感觉乃至感情方面的神经回路却格外发达。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黄 鹰:……会认为敏感是现代性的。
      李子木:得了吧,我看钝感才是。潮流不都说冷静比哭哭啼啼的好吗?小黄你看电视里哪个主角还葬花的,最后还不都是面无表情的人获胜嘛。——提前说一声,我不看那些电视。
      黄 鹰:好好——但确实如此。
      乌知行:流行文化开始崇拜反感官了。那他们是理智的吗?
      李子木:谁?
      乌知行:流行中人。
      黄 鹰:我想并不是。还是崇拜美更多一些,而对于美的感觉是冲动性的,显然不理智。
      乌知行:在这方面,又与他们想要的背道而驰。
      李子木:你整天说这些大道理,自己不也欣赏俊男美女?你家里挂着电影明星画报吧?
      乌知行:客厅,是我妈挂上去的。
      黄 鹰: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子木你说是这样,看见玫瑰花会觉得漂亮吗?
      李子木:那当然。颜色好看又香,谁不喜欢?
      乌知行:都是被标识的属性。如果我一一为它们命名,你会喜欢名字的总和吗?
      李子木:你会喜欢一个……呃,温柔可亲的皮肤很白的女人吗,即使她比你大很多岁?
      乌知行:会喜欢吧,如果她不是我妈。
      黄 鹰:他大概要说是雷老师。
      乌知行摇头。
      李子木(大笑):去吃饭!聊这些比偶像剧还没营养,我的高中生活怎么就耗在这里了。
      三人向教室后门走去,下。

      {第三场:梅园边的走廊}
      李子木与黄鹰远远地走在前面。
      乌知行放慢了脚步。他转头望向枯干的梅树。树干黑色的剪影背后是图书馆淡红的砖墙。
      艾楷——穿着校服,披着长风衣——自一棵离乌较远的梅树旁上。她原本可能也已在台上,只是坐在黑暗的角落,这下站起来了。
      乌知行(旁白):粉红色。开了花也不用注意它。但花不能长久留存,唯有关于颜色的记忆可以。颜色是永生的。
      艾 楷(旁白):气味也是。
      乌知行(旁白):记忆与记忆关联在一起。
      艾 楷(旁白):闻到暗香浮动,你的眼前便出现颜色,一切都是统合的。
      艾楷走向台前。
      旁 白:他灵魂中倏地腾起激情、出离身体。那个美少女的影像投在他眼中,像被刻下似的挥之不去。
      乌知行:色盲症者则没有这样的保存能力与意识,可说他们也是盲人。(轻声地)失去记忆的人是最先患病或死掉的人。
      艾 楷:也可说他们像新生儿一样纯洁,如同一张……
      乌知行:白纸?
      艾 楷:……画片那样,见到光就死了的脆弱。
      乌知行:或者是由于听到了声音。
      艾 楷:人声比音乐有更大的杀伤性,即使它们都是人为的。如果生活在只能听见音乐而不可发一语的国家中,我的寿命应该会延长很多吧。
      乌知行:为什么?
      艾 楷:都想要传达含义,人声中希望被理解的愿望更强力,于是用意念残害了听者的大脑或心。
      乌知行:这倒是新奇的话。心与脑有什么分别?
      艾 楷:怎么说?
      乌知行:离脊髓更近的话,心是感应世界的核心,比脑更无理性,但更直接。
      艾 楷:我是准备说:心是处理音乐的,而脑更多处理人声。
      乌知行:但二者都发于脑。
      艾 楷:发的一端并不重要,我们需要且只能做接收与解码的工作。就像你在日光下,绝不同于贴近太阳的表面——不可能,而且会烧死你。
      乌知行:真直接啊。(绕着她走路,用轻柔但诱惑的语气)你是什么人?
      艾 楷:名字很重要么?或者,你可以不用再认识我了。在你的脑的想象之外我才如失忆儿般无瑕。
      乌知行:或可不认识,我只想……(嗫嚅着,犹豫不决地)下次见你时怎样能够认出你?比起保有我的记忆体不受外面世界的光线干扰,我宁可接受你在水底投下粼粼的波光。
      艾 楷:那更模糊了。
      乌知行:这里没有水草。
      艾 楷:这儿现在是个阴天。……在音乐中你将找到我。至于那是一首无词歌还是一首诗,全凭你能作出怎样的甜言蜜语吧。我很期待。
      艾楷飘一样的下场。
      乌知行痴痴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乌知行(旁白):她只是一个幻影?不,她是真实的。评说我感情的那个声音才是幻影。从水底向上看去,海面也是映照我自身的镜子。入射光在我身上发生强烈的反射,于是使我看到自己;而在水面之上的船只看来,这地下空无一物,只是沙地。我究竟是被埋在沙子底下,还是自身就是水中沙?至少水中没有什么与我的思绪一同摆动的干扰物,水草,在我身上投下它们的影子。你在哪里?
      乌知行追着李子木他们的方向快步走向后台暗处。
      灯光转暗绿色,又转深蓝色,如水底般幽暗。幕布随后落下。

      【第二幕:星期三的暴风雨】

      {第一场:正午的蓝色房间}
      乌知行及虞将徊上。后者穿着像沙滩游客那样的短袖衬衫与短裤,踩着塑料拖鞋。
      这是一个明亮的房间。墙壁粉刷为饱和度较高的蓝色。窗玻璃无色,但可看见窗外的蓝天。
      虞将徊:你不满于什么?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乌知行(怒气冲冲地):恰恰相反,我需要你进入我的生命,来完全打乱我的生活。像一阵暴风雨那样掀翻了海面上的船只,用粗暴且无序的雨点去打碎我的平静吧。那才是我想让你做的事。
      虞将徊:海里不会下雨。她的水草舞动随你的心绪,像一个可爱的仙女。(笑)你想这样说。
      乌知行:龃龉,别评价我。你不是旁白者。
      虞将徊:你这是在反对你自己。
      乌知行:我承认她是很可爱没错,漂亮女生总会吸引我的注意力,而她又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一个。昨天晚上回去我就梦到了她:在一个极小的岛上——它小得仅能容下一方沙滩与一棵椰树——她对我伸出手。我牵着她的手,冰凉且干燥,在海面上走着。起先是白沫,而后浪花逐渐漫过我的脚面,我就那样缓缓下沉到温暖的水中,她却还踩在水上。最后,我只能看见她的脚底,而滑动的水面坚实如同囚禁我在一个冰块里——虽然是暖和的。
      虞将徊:她离你而去了。踏浪而行,的确是仙女。湘夫人?还是精卫?
      乌知行:她?我不知道。而我是奥菲欧,不是诺亚。
      虞将徊:——亦不是罗德的夫人,因为你还能移动。
      乌知行:我眼睁睁看着她“离去”,还那么近,她光裸的脚底就在我眼前,我却触不到。然后我从梦中惊醒,我叫了你,但你也不在——
      虞将徊:那时你的意识尚未完全清醒,不能处理关于我的想象也很正常。
      乌知行(愧疚的语气):——我知道你也要休息的,抱歉打扰你睡觉,即使没能叫醒你。
      虞将徊:不必这么低声下气,恢复你本来的面目,别去原谅我。(压低声音)我知道我说
      这些话会伤到你,但我的……不,你的本性驱使我如此选择。哪怕我想问你的看法,我也因为自己的看法而明白我不该问我本应知道的事。只是,你对我……不,对她……。
      虞将徊缓缓摇头。
      乌知行:我不知道……对不起……。
      虞将徊:说你本想说的话吧。我不会质疑你的决定,因为这是既定事项。对我而言,也可以称作“命运”。
      乌知行:你又成了一个宿命论者!(欣慰或自我安慰式微笑)你离我愈远我却愈感到目标实现,就像比拼一支箭能射多远一样。
      虞将徊:你意识的箭或者不动,或者因水的阻力而开始漂流,还可能给装到一个玻璃瓶子里沉下水底了。即使它飞出去,维持均匀的速度大小,最后不过绕行你的内核一周——你的海可能没有水底,而只是个球体,像那样。不过,这就不可以说什么“内核”了。
      乌知行:无所谓。这些比喻我统统都不想用。
      虞将徊:你在逃避……对你而言什么是命运?
      乌知行:没有。行为就是行为。结果是形式上的必然。
      虞将徊:一样的。
      乌知行:不要狡辩。
      虞将徊:若只是形式上的,那么思考没有意义。况且,你下意识去做的行为依旧是一种形式。
      乌知行:我是企图放任我的想法,而不去主动掌控怎么做;我避开或远离这个世界去保持我思想的自由与弹性;我挥动了你的绳端,然后任剩余部分自由地均匀摆动,延伸至无限远的宇宙另一端……如此你将拥有更广阔的生存空间与更久远的未来,不受到我的——我意识的束缚。我的生命毕竟太有限。
      虞将徊:你是第一驱动者,所以你是命运。
      乌知行:你要做行星也好,不喜欢当风筝也罢,偶尔多回望一下我就够了……不,我没说过这话。
      虞将徊:太沉重的引力使我做不到这些事。(忧伤地注视乌知行)你也依旧是一个表面扰动轻柔的水球……
      虞将徊下。
      乌知行:我对她——那女孩——的感情是突如其来的,我相信不久我便会忘了她,因为她只是一种易于模仿的形式。可是,我自己心灵中有着那样一种感情,它不是突兀地出现的,而只是缓慢、持续地原地摇摆,徘徊不定,没有目的。它静静的,像一团将要烧干我的冷火,在它消失前我就会磨灭殆尽,被存放进骨灰堂,而它却仍继续燃烧至时间的终结,不受外物的干扰。那团火的名字叫做欲望。我清楚将徊就是从中诞生的,我无法动摇它也无法阻止。我只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愿望,却至今未敢告诉他:我只想让他作为我唯一的朋友,陪着我度过这一生。可是,现实中并不存在这样的关系,反而更多见热烈但短暂的激情,如同流星尾迹飞驰而过——不够冷静,不够理性,不够……独特。
      乌知行喃喃自语。灯光暗下去之前,他没有离开场景。

      {第二场:教室门口}
      黄鹰与黄英一开始就在台上。与她的哥哥不同,黄英穿着黑色的运动服。
      乌知行上。他站在台左侧,扶着窗框在偷听。
      黄 英:你昨天到哪里去了?
      黄 鹰:别质问我——我跟同学去书店了。
      黄 英:哼。
      黄 鹰:你又生什么气?
      黄 英:妈妈说,要把你的十字绣送给表妹。
      黄 鹰:不可理喻……为什么乱动我的东西?
      黄英跺了跺脚。
      黄 英:哥哥,你是一个男人吗?
      黄 鹰:我当然是。
      黄 英:那就拿出你男人的气概来,不要什么事都让我承担。妈妈说你又跑出去玩,不回家吃饭也没讲一声,后来挨骂的却是我。她说,(模仿母亲语气)“管好你哥,别让他整天出去瞎搞”。你的事关我什么事?我真烦透了要跟你绑在一块儿。
      黄 鹰:既然当我是男孩子就少管点我啊。一般不都是管女孩子比较严吗?
      黄 英:……我换一个问题:你觉得我是独立的吗?
      乌知行(旁白):你不能脱离家庭给你的钱。
      黄 鹰:你的生活费从父母来,怎么能说你是独立的呢?
      黄 英:至少我是具有独立生活的一个人吧。
      乌知行(旁白):你的生活又岂是一个人的?
      黄 鹰:你还住在家里。你没有……你没有……(徒劳地摆手)
      黄 英:离家出走。你希望我离开这个家吗?
      黄 鹰:我也想离开啊。要不,我们一起走吧?
      他试图拉住妹妹的手,却被她打开了。
      黄 英:谁要跟你一起!你整天搞些女生玩意儿,妈妈出去都抬不起头。亲戚说我们教出个假儿子啊。
      黄 鹰:你也要同他们一起教训我吗……?
      黄 英:不是这样的。
      黄 鹰:从前我依照我的爱好生活,他们说我游手好闲、在外面当混混;现在,我回到家里面了,他们监视我做的手工和看的书,说我不男不女。还要我怎么样?我想走!我当然想,而且不只是离开家,而是离开人类……离开这个社会。听了这些话,你还认为自己比我更痛苦吗?
      黄 英:你是被你的同学教唆——
      黄 鹰:《社会契约论》里说——
      黄 英:——才变成这样的——
      黄 鹰(语速很快):人是自由的,但无时不背负枷锁。枷锁是社会给我们的。但如今,不仅是公约,他人的眼光也变成惩罚我们的刑具。为了不在荒野之中生活,就为了这些所谓的现代生活,不得不牺牲自己的愿望,放弃想要的未来,无视耳畔理想的呼唤,走上所谓世人理解的康庄大道。这难道是我们应该有的生活吗?人类自诩的智慧,到最后为什么被用来折磨你们的同族呢?如若这样,我宁可回到山里面去作一个野人!
      黄鹰瞪着她说完这些话,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下台。
      黄 英:——这话是妈妈说的,不是我。(摇头)我读的书没有你多。即使这些话有道理,你又怎么能评判我的生活,哥哥?我难道不是在为了你所谓的“自由”而付出着代价吗?家人对你行为多一些宽容,或许为了平衡,他们于是反过来对我施加更多的约束;你以为监视无时不投向你,可到头来,那些目光更多地是在焚烧我的生活。我却感觉我要像炉中的木柴那样烧尽了,即使在这样热的一天,没有人需要取暖。我是这样无谓地遭受消耗的吗?而为什么你就不该面对同样的事呢?
      艾楷自台右侧上。
      艾 楷:阿英?

      {第三场:走廊}
      快速转场。灯光不再投向嵌有窗框的那面假墙,而转到台右的空地。更右边是一道栏杆。窗边乌知行的身影也笼罩在黑暗中。
      黄 英(有些慌乱):小艾,你怎么在这里?
      艾 楷:我来找你去图书馆。(轻轻地)看来,这下也不用去了。我想你是否更想去工地那边呢?这几天是停工的——哪儿都在停工。明明冬天已经结束了,日历却还叫她驻足。
      黄 英:……你都听见了。
      艾 楷:很显然。
      黄 英:你会责怪我吗,因为我的情绪化?……你一直都很冷静,到了几乎冷漠的程度。我,我就是欣赏你的这一点……我很羡慕,但模仿不来。
      艾 楷:不用模仿。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思考方式。你的眼光并不坏。
      黄 英:你会否觉得我太孩子气?被你这样成熟的目光注视着,我感觉自己很可怜……。
      艾 楷(叹气):我难道能比你认识的大人们更成熟吗?比起你的家长、老师们?阿英,你不要像崇拜偶像那样对待我,因我也同你一样的,只是个女学生啊。
      黄 英:并不是偶像。同龄人中也有楷模和榜样吧。(逐渐靠近艾楷,挽住其手臂)而且,我希望能拥有你看世界的视角。哪怕只是接近你的眼光也好。并不是说想从你那一端理解些什么。我的愿望很少,目光亦短浅:我只是想更理解你。
      艾 楷:我们并不拥有同一种生活。只根据我对你诉说的,你又如何能够理解我呢?语言造成我们之间那么多的误解。只是因为你太善良了,没有将误解化为矛盾、争吵,乃至刀光剑影、血溅当场,使我们之间还维持着短暂的平静,或者是高空强风中钢丝绳上的平衡。不理解终究会造成恨的。(轻轻推开黄英的手)当你还没有忘记此前友爱时,假如恨意生发了,它们之间的对比会对情感主体造成更深重的伤害。我不想……伤害你。
      黄 英:怎么会呢?我们已经很贴近了……。
      艾 楷:你瞧,你像男孩子一样刚强,能够说出很多话来反抗权威。而我顶多同你说些知心话;在他们的世界里,我办不到什么事,有时候任人摆布。而在更多时候,我连意见也难以发表,空气不曾传导我的声音至他们耳中。我透明如水中的水。
      艾楷主动拉住黄英的手。
      艾 楷:还是走吧,到实验楼去……那里有许多楼房的骨架。我想,比起全然绿色的野地,你更喜欢那种赤裸的半人工半自然场所。
      艾楷与黄英下。
      乌知行自黑暗中上。
      乌知行(旁白):我在做什么,偷听?这种行为一点儿也不道德,我做起来却感到快然。黄鹰那小子,背着我读了什么书,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他说的对……道德有什么好规定的呢?人们不是都想窥探他人的内心吗?只是说出来的真话由于语汇的遮蔽,往往变成假的。如果能直接听见她的心声,更是方便许多。——这太变态了!我怎么能这么想?或者,这么说?我究竟有没有说出来?
      乌知行在台上踱步。可以注意到,他能够走到空中(即本来用走廊栏杆分割出的楼外一侧)。聚光灯跟随他缓慢地旋转。
      乌知行(旁白):我有没有说?她——不,你们(突然转向观众席,停顿数秒,复开始踱步)——有没有听见?
      沉默。
      乌知行(旁白):没有?那太好了。我的思维世界俨然铅封于黑匣子中,不受到他人窥探。这本来应该是好的,人类的本质不正如此?但是,假若一个客人也不来访,我有时却感到深深的寂寞。在这个密不透风的房间,没有刑罚,没有承诺,没有考试兼操行评价,没有打铃和日常时间表——生活没有生活的形式,于是也失去其意义。难道我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这形式吗?如果我不遵从人类的习惯,是不是就会失去意义?这与我原本猜想的相反:我本以为剥离形式后才能看见纯粹的意义呢。我的……我们的生活是没有灵魂的,为了验证它,需要做这个实验。另一方面,也有关于条件的实验,两个部分:其一,不再如人类生活后,我能否拥有纯洁的、不再恶劣地想窥探他人秘密的心灵,于是反而掌握读心术?其二,不再做人之后,我能否……(低声)我能否找到让意识自由的方法,因为彼时我将既不再忧虑有人强迫我的思想受社会潮流的制约,又不再使我的头脑顺着时代的惯性导向滑往一般化的深渊?那时候,我能变得更自由吗?……不过,那都是下一步的事。
      他停下脚步。
      乌知行:都是更久之后的事。……我在说什么?那个可恶的旁白一定又在偷听我说的话,然后广而告之。我好害怕。从前我读到过,思维广播化是精神分裂的前兆。(以手拊胸)或许,我应当去看医生了。是的,那样会比较好……。
      他慌张地四下打量,眼神狐疑。他的目光在空中转来转去,没能落在哪儿,然后以喝醉般不稳定的步调走回原本站立的黑暗中。
      幕布落下。

      【第三幕:在苹果桶中窃听】

      {第一场:清晨的白色房间}
      乌知行及虞将徊上。后者身穿病号服那样的服装,打赤脚。
      病房般简朴。房间中央有一张病床。窗上飘动薄薄的白色纱帘。
      光线有些灰色,但还算明亮。
      两个主演的脸一半处于逆光。
      乌知行(活泼的语气,但略显神经质):早上好。
      虞将徊(踌躇):早。
      乌知行:昨天你睡的好吗?
      虞将徊:很好。你怎么突然改变了态度?
      乌知行:休息好了就好,那很重要。我还没吃早饭……
      虞将徊:快去吃啊,我也只能口头上催你。
      乌知行:……可这里的饭一点儿也不好吃。我昨天吃了一顿半,实在难以下咽。如果今天还要吃这里的菜,感觉一定会吐出来。
      虞将徊:你说的是哪儿的饭?
      乌知行:医院的。
      虞将徊:你不是在家里吗?
      乌知行:错,我现在已经住院,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现在才打来电话真不好意思。可惜只能听见你说话,不能直接看见你了。如果将来人们发明出可视电话就好了。
      虞将徊:外国已经有那种产品——不对,那不重要。你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乌知行:我看不见你时你也看不见我。(笑)这就是所谓的掩耳盗铃吗?
      虞将徊:你明明是清醒的。(抬起手,想要伸向乌知行,但很快又放下了。)
      乌知行:我很清醒,虽然我刚醒。怎么能说我醒了?那是谎言:昨天晚上我并没有睡觉。最近的120小时内我大约睡着共计8小时,全都不在夜里;吃了6顿饭,没有一顿在正常的饭点上。很有趣。如果能一直施行下去就好了。
      虞将徊:你的身体日益虚弱,这可不行。
      乌知行:你怎么想要阻止我呢?我是为了保护你、不让你消失才尝试做这些事的。
      虞将徊:为什么?
      乌知行:因为你的存在不同于常人,我知道。原本你也抗拒承认自己的生存。那么,或许应当给你不同于常人的生活环境,你才能够活下去。
      虞将徊:……我五天没有看见你,你居然在做这样的准备。没必要的。
      乌知行:为了长久地稳定你的身形在我眼中,这点短暂的分离又算什么呢?(微笑)我是试图在这个世界上为你寻找容身之地,即使为此要献出我的生活也无所谓。我头脑中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只剩下门还没能打开。
      虞将徊:这样下去,你会消失的。我才是虚拟的人,你什么时候能明白呢?
      乌知行:一滴水融入大海不算消失,因为它依旧存在;蒸干大海只能让它变形,也不是消失。
      虞将徊:你是想说……
      乌知行:——忘却才是消失。既然时间不能确定未来或过去的坐标,怎么知道我曾经存在?物质化的史书或被物质化躯体储存的非物质记忆才保存我生活的记录。于是,只要还有人记得我,我就不可能消失。
      虞将徊:这个问题是多么巧妙啊!我知道可以怎样告诫你了——或许不算告诫,只是预言,因为现在的你根本无法听进去我说的任何话。(停顿)就不能被记载在史书上的一般民众而言,他人对其的记忆越稳固、持续越久,他的存在就越难以动摇。你知道自己是多么神奇的一个人吗,知行?你的人格在无形之中影响了多少同辈人?我记得你说过,你尽力不去与他人深交,以避免自己在世上留下痕迹。但效果恰恰相反:认识你的人没有不会永远记得你的。所以你怎么会消失呢?是我多虑了。
      乌知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虞将徊在场上缓慢地徘徊,但避开不看乌知行。
      虞将徊:与之不同的是,我的存在并不稳定,甚至可以说是虚幻的。只有你拥有关于我的记忆。况且,这种记忆的改变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你承诺我的支配权,反过来可以被用于损害你的愿望,动摇你的记忆,改变你的人生。(低声)如果你只能在梦中见到我,恐怕不久就会把我全部忘记。我想看到那种事发生吗?但为了你,我必须做出选择。
      灯光逐渐变暗。直到完全变黑前,他们没有下场。

      {第二场:教师休息室}
      班主任雷仪与旁白一开始就在台上。雷仪穿着夹克外套,手边放着教案与几叠作业纸。旁白由虞将徊的演员饰演,但他披着黑色的连帽长袍,看不见他的脸。
      旁 白(这一场中他几乎一直用女性化的语气):他说要找我,到底是什么事儿呢……想换座位吗?真麻烦,这些事让学生自己协调不就行了。
      李子木上。
      李子木:雷……雷老师。
      雷 仪:你来了。什么事情搞的这么神秘,还要写纸条夹在练习册里找我?
      李子木:您没有觉得我那是在开玩笑就好。在那之前,我想问老师一个问题:您认为心理健康与精神健康有什么区别?
      旁 白:心理不健康并不是病,只是异常。可以通过一般手段进行改变。
      雷 仪:我想它们都是一回事。怎么,你有感到哪里不舒服吗?头痛?
      李子木:……实际上,我感觉我同桌有点儿不正常。
      雷 仪(错愕):怎么这么说?我看他上课也没什么问题啊,除了经常犯困……。
      李子木:他最近不怎么吃饭也不怎么睡觉诶,所以看起来才总是很累的样子。
      雷 仪:你知道他在学习方面有遇到什么问题吗?
      旁 白:或许是校外的问题?……最好它是。那样我就管不着了。
      李子木:似乎没有。我只是比较担心他的状态……之前他说要参加作文比赛,但最近这个一蹶不振的样子,不像能写好什么的……况且,没多久就要半期考了。
      旁 白:提到比赛,真是直接啊。
      雷 仪:那确实值得担忧……我会联系心理咨询室帮他看一看的。
      李子木:谢谢老师。希望您别告诉他是我说的。
      雷 仪:当然。也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李子木:那我先走了。
      李子木下。
      雷仪望着他的背影消失。
      旁 白:真麻烦啊。但是,能排除不安定的因素总是一件好事,我应该去找找……李子木来找我,而不是乌知行自己。他自己应该受到了什么影响吧!我看他们俩是好朋友,估计是不肯告诉我还发生什么坏事的。本来想给他换个座位,让乌知行一个人坐得了,现在也不能变了。真怪!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呢?不管了,至少他都请求了我,我总不能无动于衷。
      雷仪走到另一张桌子上拿起电话。
      雷 仪:喂?请问是教务处吗……?童老师啊,我想问问那个心理咨询室在哪儿?行政楼二楼,哦……我有一个学生可能要去那里看看,拜托你帮忙了。你们那儿大概几点钟关门?……晚自习前去都行?好的好的……。
      旁白慢慢走上前,到了台前快跌下去的位置站定,露出脸。他张开双臂,仿佛想要挡住雷仪似的。
      旁 白(用更高的音调,但逐渐让声音变小):就这样了。不过,我并不觉得他会有什么病。乌知行的家庭背景我了解。他应当是很正常的。之后我会也看看……或者,提前给她们说清楚,以免教务处或学生管理处以为我是去故意找事。(切换回虞将徊的声音,正常的音量)你们听见了吗?都听到些什么?我存在于此正是为了告知你们:你们已经逐渐变得能够听到他人的心声了。感到恐惧吗?认为自己不正常吗?还是暗自开心,因为自己拥有本来没有的能力了,从而或许变得更高人一等呢?
      旁白后退一步。
      旁 白:怎么样都没关系。这只是一种实验,一种想象……我需要的只有让他——乌知行——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你们就看着吧。
      旁白转过身去。
      灯光突然消失。

      {第三场:通往行政楼的路上}
      用两道栏杆划分出空中走廊的范围。
      雷仪、乌知行及旁白一开始就在台上。
      雷仪在最前面,乌知行略落在她后面一步。旁白站在栏杆外面的“空中”,仍然穿着黑袍,蒙面。
      雷 仪:我以前听过一个笑话:一个院长在墙上画了一扇门,然后对他的病人们说:“打开它就可以出院了。”于是病人们争先恐后地尝试开门。
      乌知行:我也听过一个:在精神病院外面筑了100道围墙。有两个病人连夜翻墙出院,翻了九十多面墙,病人甲说:“我累了。”病人乙说:“吾归矣。”于是他俩又翻墙回去了。
      旁 白:我也听过一个:院长对新来的医生说,有个病人一直抗拒谈话治疗,打着伞蹲在花园里一动不动,叫他也不理。医生深谙各类疗法,于是也打着伞蹲在病人旁边。一个星期过去了,下了三场雨,医生终于等来病人开口。后者问:“你也是蘑菇吗?”
      雷 仪:我还听过一个:院长对……
      乌知行(旁白):你不觉得你有点儿太聒噪了吗?
      旁 白(女性化的语气):看吧,他是个正常人。我一会儿就跟童老师说,别把他太放在心上。(虞将徊的语气,指雷仪)她一定经常读小报或上论坛。
      乌知行(旁白,并非用对虞将徊说话时的那种熟络语气):听见了。
      旁 白:总感觉这是另一个作品里的台词。
      乌知行(旁白,笑):我听见了也不会发生什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只能让我预料到接下来的对话内容,没有什么更大的作用。
      旁 白:我感到不太好。
      乌知行(旁白):哪儿不好?
      雷仪不再被灯光笼罩。她在原地踏步。
      旁 白:你不觉得耳中的世界过于吵闹吗?原本只有虞将徊与你说话的时候,你已经没有安静的空间。而现在,你能够听见周围所有人想的声音。
      乌知行(旁白):忽视它就好了,如同处于人群中。所谓的大隐隐于市,是否也是这种感觉?你所形容的的吵闹的世界,对于我来说却像雨后般清新,因我已具备直接理解他人生活的基础。这是理解的第一步。
      旁 白: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乌知行(旁白):在同步即同时地接收旁人的脑电波后,我需要追溯他们的过去,也就是获得他们的记忆。目前我想有两种途径:其一,我由不断读取的当下的——亦是不断过时的——思维内容去“预测”过去的思维趋势,从而用推理的方式大致模拟出他们的记忆;其二,我开发另一种方法去更直接也更精确地读取这些人的记忆。关于这方法,我还没有什么头绪。你有什么想法吗?
      旁 白:就算我知道,你认为我会告诉你吗?
      乌知行(旁白):不需要告诉我。你知道就等于我也知道。
      旁 白:……事实如此。
      乌知行(旁白):就是这样。至少我现在可以大胆地猜想一下……比如说,人类外在的行为模式是否是其记忆的反映?我可以发明一种关联系统来统合言行与实时读取的脑波,从而为那个大类统计学结果的预测提供更多精确的样本。我清楚我说的话已经神游天外如一个怪人,因为我越来越分不清想与说的边界。(停顿)不过,我说的话又是给谁听的呢?给我自己吗?还是给将徊?我一方面希望我只要动脑子想想就能表达清楚我想传递的意思,另一方面又希望我的思维世界永远黑暗不受侵犯。但是,假如一直给关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能看的颜色将会多么单调啊!不过,如果他们知道了我在想什么,会不会以为我很可怕,从而远离我呢?那个女生会理解我吗?她会怎么想我?假如我被逐出社会了,我会怎么样?我会自由,也会死,因为我孱弱的身体与贫瘠的生存知识不足以支持我餐风饮露。小黄说的不对,他并不能到野外去。而我又能怎么办?
      沉默。
      乌知行(旁白):只要什么也不说就好了。听见但保持沉默……我能做到吗?
      旁 白:你难道可以什么也不想吗,就为了什么也不说出?
      乌知行:不过,想究竟是什么?
      他重重地踱步,有时走到栏杆外面的“空中”。旁白上去扶他,乌知行却像穿过了旁白的身体那样挥开他长袍的衣袖。灯光逐渐变灰。
      一道闪电贯穿背景墙。
      又一道。雷声响起。
      幕布落下。

      【第四幕:黑暗中燃烧的图书馆】

      {第一场:心理咨询室}
      乌知行与心理教师童歆一开始就在台上。
      窗外显出灰暗的天色。背景播放雷声与雨声。
      童歆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穿着连衣裙。她手边桌上摆着一瓶喝了一半的茶饮料。乌知行两手空空。他时不时揪自己衬衫的扣子。
      童 歆:请坐。
      乌知行坐在她对面的扶手椅上。
      乌知行:很久以来,我一直在对着空房间说话。墙壁没有回声,我就像在自言自语。
      童 歆:你平时跟同学聊天吗?
      乌知行:有聊的。但是,感觉话说不到心里去,因为他们不了解我。
      童 歆:为什么这么说?
      乌知行: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童 歆:都是这样的嘛。但是,他们总会有想要去了解你、靠近你的愿望。你能理解那种愿望吗?那就是友好的一种表现。
      乌知行:可是,既然自始至终不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又怎么可能理解呢?既然知道不可能还想去做,岂不是在白白浪费自己的时间、消耗自己的人生?能考上这重点中学的学生绝不笨,他们怎么会想这样去打击自己的自信心呢,因为这是一件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童 歆:……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友善……你能理解的吧。
      乌知行:可以。我也欣赏那种善意。
      童 歆:能够与他们相处就好。而且,同学听了你的话会回应,应该比空房间要好一些吧。
      乌知行:是这样没错。但是,既然从同学处得到的回音是不正确的——甚至往往是已遭到扭曲的,我为什么要选择听他们的应和来伤害我自己?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话语没有被正确地理解啊!(身体前倾)更令人难过的是,很多时候错误其实在我:我没有办法传达出我本想说的那个意思。
      童 歆:不能表达清楚……你在其他语言方面有障碍吗,比如语文考试?
      乌知行:没有。
      乌知行(旁白):她怎么还在旁侧敲击?
      童 歆:唔,你能够理解他们的好意,但依旧无法接受与之对话……那么,同我说话的时候感觉如何?会有一样受伤的感觉吗?
      乌知行:虽然这儿不在空房间,我……(犹豫了一下,挤出冷冷的微笑,用讨好似的语气说)是感觉比跟同学聊天好一点的。
      童 歆(似乎有点高兴,靠到椅背上去,或许还认为乌知行不介意似的喝了一口饮料):那么,你可以偶尔到这里来同我聊天。
      乌知行:可以的。
      童 歆: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乌知行:在你这里,语言含义流动的速度被放满了……(略显踌躇,仿佛在选择词汇)因此,能让来者更感到自己拥有被理解的需要,亦使他们感到这种需要已被满足。或许,部分地。
      童 歆:是吗?
      乌知行:说起旁的理解,其实我以前总不能理解影视作品里的情感表达,为此在跟同学聊天时闹了很多笑话。后来,我就不怎么看了。
      童 歆:我听雷老师说你妈妈是电影演员。
      乌知行:她原本是。但这并不阻止我变成这样难以理解他人的人。
      童 歆:你说的有道理。没有尝试用电影作为样本去理解吗?
      乌知行:电影只是一种虚假的样本。离我的生活太远了。
      童 歆:一般不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吗?
      乌知行:可后半句是“但艺术高于生活”。
      童 歆:确实,确实……。(盯着乌知行)那么,你可以偶尔再来这里找我,给我发邮件说一下就行……没有个人电脑的话,去图书馆借也可以。(下逐客令般的语气,并摇头)没有能理解你也让你理解的朋友啊……高中过一半了,老师希望你能找到那样的朋友。
      乌知行(冷笑):诶,老师,我没说过这话。
      童 歆:什么?
      乌知行:我有那样的朋友——空房间就是我的朋友。他不会既想又说,沉默,但很稳定和安全。
      童歆过于惊讶而说不出话来。
      乌知行:认为这个名词不指一个人,是老师你下意识的想法,但也代表你不能理解我。不能宽容地给予一个单词更多的含义空间,怎么能说你是足够善意的呢?与其说这个房间里意义缓慢地流动,不如说是停滞了吧!一潭死水与逆流一样可怕。
      他站起身来。
      乌知行:我要说的话并不多……
      童 歆:等等。
      乌知行:还有什么?
      童 歆:我大概明白你指的是什么了。再确认一下:你与空房间对话时,会偶尔感到听见自己的声音吗?会头痛吗?
      乌知行:这的确时有发生。那又怎样?
      童 歆:我以前听说,在神秘学上有这样的说法:一个人在思想中造出另外一个人——自己的人格分身,然后培养他的思维,与之对话。这个名词用少数民族单词“tulpa”表示,意思是“幻人”,虚幻的人。该种案例多见于儿童,在成年人中能维持的较少。但因为主导者不会失去记忆,通常不认为是精神病理学上的分裂样症状。
      乌知行:你为它命名了。
      童 歆:不是我命名的,是前人。
      乌知行:这答案不完全对:空房间是独立于我的另一个人。
      童 歆:这像是一种自我欺骗。
      乌知行:你逐渐露出恶意的本性了,老师——我想,如果我们都是社会的囚徒的话,肯定有某座建筑物是人类的监狱。这所学校是这里面人们所处最小的牢笼吗?(停顿,笑)不,我想身体才是我心的最小牢笼。我可能还会再来的,但不是最近。再见,老师。
      乌知行推椅子,走出门外,下。
      灯光消失前,童歆还坐在台上。

      {第二场:体育馆舞台}
      黄英与艾楷一开始就在台上。
      苍白的灯光,搀杂一丝蓝色。艾楷正在弹奏一首幻想曲。不久,琴声停下。
      黄 英:真好听。
      艾 楷(微微一笑):谢谢你,阿英。我想传达的意思都在音乐里。
      黄 英:是这样吗?……我好像没能听出很多。抱歉。
      艾 楷:没事的,这只是尝试的第一步。(弹奏一个小片断)我的猜想:不通过直接的词汇表达,这样模糊地去描述,或许才能做到更精确的含义的传递。
      黄 英:我倒是知道有模糊数学。不然,多少根稻草才能算一堆呢?
      艾 楷:至少三堆稻草加两堆稻草会变成一堆稻草。
      两人相视而笑。
      艾 楷:“不想让你理解”,这话有两种意思:第一种,我想要封闭我的想法;第二种,我希望你别强迫自己去理解。无论是知道了自己主动地做不到,还是明白内容客观地不可能被理解,都只会反弹回去伤害自己。我不希望伤害你,所以选择了这样效率更低的表达方式。
      黄 英:但也更柔和。……谢谢你,小艾,我会努力……不对,我会尝试。
      艾 楷:不要用脑感受……要用心。
      她又开始弹奏本片的主题音乐。
      黄英坐在另一张琴凳上,闭上眼睛。
      灯光转为全然的蓝色。音乐一直持续。

      {第三场:体育馆舞台}
      快速转场。灯光转黑数秒,艾楷与黄英的演员快速跑下台。工作人员替换钢琴。
      灯光复亮起。上方是红绿夹杂的诡谲光线。顶幕落下一半;台左绿色侧幕拉上了,侧幕后有一面假镜子。投影灯在顶幕底端与台后墙露出部分的顶端投下断成两截的方形,时不时变成全白,暗示闪电划过,而这方形天光是由体育馆二楼的窗户投射进来的。伴随着闪电,播放雷声。
      一束白色聚光灯照着:台右空地上摆着自动钢琴,它正在演奏主题音乐的变奏曲。
      变奏逐渐结束时,乌知行自台右上。这时,虞将徊的演员披黑袍站在假镜子后面,因为被侧幕遮住了,从观众席看不到他。
      自动钢琴播放较轻的变奏音乐。
      乌知行:我跑到这儿来了。没上晚自习,不过本就不用上。雷老师会以为我回家了吗?妈妈今天会晚来接我,因为我说要在学校吃晚饭。实际上,我并没有吃饭。为什么要担心她会担心我?担心是没有意义的,无论在哪一层或哪一侧:因为我并不会这样死去。
      他站在钢琴背后,抚摸琴盖。
      乌知行:我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些什么,但又不确定。我刚才与谁吵架了吗?我说了些什么?一直在想,一直在说……不曾停止。我知道只有睡着时会停下这种活动,但难以遏制的想象会使我失眠。况且,我不是正在尝试不睡觉吗,因为我要逃离人类的时间?为什么我却想阻止自己继续这么做?我总感觉有人曾经尝试阻止我,被我拒绝了;现在,当我想要想起来时,却忘了那个人是谁。这个体育馆是个更宽阔的房间,我存在于其中。如果世界是一座舞台,是我生活在它里面,还是它存在于我之中,因为我能认识到的世界本来是我能够记忆、描述与想象的?我能掌握的范围就在我的内部。用我的躯壳去囚禁它们,那样我才能拴住自己,找到在广大宇宙中唯一的锚定,就是我存在的时空中永不停止移动的一点。但是,如果空房间里有了我,它怎么会是个空的房间呢?
      鼓风机吹动(或工作人员掀)台左幕布。
      乌知行警觉地转头,大步走过去。聚光灯跟随。他拉开幕布,发现假镜子。虞将徊的演员披着黑袍站在镜框后面。
      聚光灯没有照到乌知行,使他与镜子落在影中。
      乌知行:与我一直在对话的人是谁?他存在于我的内部吗,还是我存在于他的心中?考虑到我应该想要他更加自由,事实大概是后者吧。那么,那并不是一个空房间。连我自己也没能命名清楚他的性质。而在这场实验中,我又获得了什么?更精确理解他人的方法?只有对生活的困扰。戏谑地欺骗了一些大人?他们关心我,是坏事吗?不,这样安慰自己太平庸了!还有记忆?记忆是失去了的。我想不起来一些事了。空房间……不,本来呈现各种样子但我存在于其中的那个房间。他的名字是什么?我会消失,因为海底裂开一条缝,火山要喷发了,山脉自海床升起,水全部一点点流走,要不就升上天空、然后坠落,就像外面的大雨。雨中一点倒影也不能映出。或许,是千千万万的幻影?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宇宙的幻影,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吗,j……。
      他抓住镜框。
      虞将徊的演员后退到黑暗之中,下。
      乌知行徒劳地摇晃镜框。
      乌知行:但是,那些幻影中,没有一个像是我自己。这里怎么没能照出我呢?哦,没有光……。
      鼓风机吹幕布摆动。
      自动钢琴演奏主题音乐。
      气势磅礴的雷声接连响起,偶尔盖过主题曲。
      艾楷的演员在后台跟唱。
      幕布缓缓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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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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