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8

　　两个人吃完饭也才下午五点，没有人这个时间去压马路的。外面雨还在下，出了餐厅，又在商场里逛了逛。往下一层都是卖男装的，林隽一次也没有进去过，买不起，也不愿意试完之后一件一件跟导购说不要，编乱七八糟的理由。祁向远好像也没有逛街的爱好，两个人前后隔着一步远的距离，就那么走着，祁向远忽然回头看他，“你走我后面干什么？”

　　“噢，没事。”林隽又往前走了一半，“我走路慢。”

　　祁向远无所谓地笑了笑，“那行，”他也慢下来，“那你慢慢走。”

　　两个人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会儿，觉得没趣，祁向远问，“想看电影吗？”

　　林隽拿出手机搜了一下临近场次的电影，最早的都得六点半，看完得八九点钟，祁向远还要回家收拾猫，还得开车去他奶奶那里，最后去机场，跑来跑去听着都让人觉得累。

　　“算了，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去送猫，我自个儿回去就行。”林隽说。

　　“那会儿逗你的。”祁向远说，“你感冒了别走来走去吹风淋雨的，我送你回去。”

　　祁向远出门的时候没想着还得带着林隽回来拿猫的事儿，下去取车的时候才想起来，头一次一起吃饭，就把人带到家里去了，怎么想都不太合适，不过林隽好像比他还要敏感，车开到小区楼下，林隽就说，“我在这儿等你，就不上去了。”

　　祁向远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点了个头，算是默认了。

　　Roche对被关在太空舱里出门这件事并不怎么反感，祁向远说带它去奶奶家，一手把它拎起来装到箱子里，它也没怎么挣扎，无辜地看了祁向远一眼，就听到它的老父亲无情地说，“一会儿带你见漂亮叔叔，好好表现，别给我丢人。”

　　Roche这才发了火，抬起爪子就要挠他，被祁向远眼疾手快地关在了箱子里。

　　下楼的时候他一并拿上了行李，林隽没在车里坐，打着伞，看他出门就走过来迎他，顺手接过他的行李箱，又回头看了一眼太空舱里的猫。“看起来比照片上大一点，凶吗？”

　　祁向远想起刚才这厮还行凶未遂，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分时候。”

　　林隽抱着猫箱坐在副驾驶，隔着小窗子和Roche对视，那猫头一回见生人，也不怕他，两只爪子不停地抓着透明的玻璃板，林隽用食指敲一次，它就在里面挠一次，回合制，很有节奏。祁向远偶尔偏过头看他们，突然生出一种送两个儿子上幼儿园的老父亲的沧桑。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图书馆文印室见到林隽的时候，除了记得了他的样子，心里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那时他和周延齐刚分手不到半年，他也从来都没有主动接近谁的想法，即使是面对一张好看的面孔，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意义。反倒是昨天晚上在课上，看到林隽从书桌上抬起头的时候，他才突然生出了一点点想要认识这个人的冲动，当然，也就是有一点，甚至不足以支撑他在课上问出林隽的名字。如果不是放学时候林隽没有带伞，如果不是林隽恰好发烧，如果不是林隽回家之后发给他的那封邮件，他可能也不会主动做任何事情，哪怕他在医院几乎出于本能地记住了林隽的电话号码。

　　“你以前养过宠物吗？”祁向远问道。

　　“小时候养过……一只小土狗，我上小学的时候养的，跑丢了，我跟我妈找了一晚上，没找到。后来我家搬到了单元楼里，房子也不大，我妈又生了我妹妹，家里没地方，所以没再养过什么东西了。”林隽把太空舱打开一个小口，Roche很快就从里面探头出来，林隽轻轻点了点它的脑袋，Roche立刻就眯起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凑到他之间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又轻轻地舔了两下，把头缩了回去。

　　“你还有个妹妹啊。”

　　“嗯，今年刚上大一。我家当时经济条件本来就不好，生她又交了好大一笔罚款，但我妈还挺高兴的，当时交罚款交了三万，我妈给她起的小名就叫三万。”

　　祁向远被这一家子人逗笑了，不知怎么的，又泛起一些很久远的情绪，他眼睛里很快闪过一丝不明显的难过，转而笑了笑说，“不管怎么样，也是值得被庆祝的降生，挺好的。”

　　“祁老师是独生子女吗？”

　　“我？”祁向远顿了一下，“算是吧。”

　　车停到一个看似很老旧的公寓楼下，林隽抬起头，看到楼上的阳台挂着一大片的绿萝，桃粉色的小花从绿叶的间隙里爬出来，在雨天的雾气里闪闪发亮。

　　祁向远从他手里接过猫，拉开生锈的铁门，回头看了他一眼，“稍等一下，我马上就下来。”

　　“没关系的，”林隽道，“我不着急。”

　　他撑着伞沿着街道走了两步，楼下的面包店散出热腾腾的香气，他来H市这么久，第一次知道离自己公寓两公里的地方，竟然是这样的风景。雨天路上的人并不很多，摩托车偶尔疾驰而过，车载音响里响起他听不懂的粤语歌，他第一次在这样的雨天等一个人，不太熟悉，但好像十分可靠，的确是稀奇的体验。

　　没过一会儿，三楼的阳台上就探出一个人影，“Lin！”有人在上面喊他的名字。

　　林隽抬头，看到祁向远在楼上冲他招手，“先上来吧。”

　　祁向远原本放下猫，问了问奶奶的身体，交代了一些事之后就要走了，说是朋友还在楼下等，可奶奶刚炖了汤，说什么都要让祁向远把人带上来喝一口。林隽心里直打鼓，两个人第一次正式见面，连约会都算不上就进到人家里，还要见人家奶奶，这流程怎么看怎么奇怪。但他还是乖乖收了伞，很快就上了三楼。

　　“奶奶好。”一进门，林隽就恭恭敬敬地举了个躬。他眼镜上还沾着一点雨水，立在那里，干干净净的，像一株刚被清洗过的植物。祁向远心里莫名有些发虚，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让他找个地方随便坐。

　　祁向远那点事他奶奶也清楚，年纪大的人没什么别的要求，只要人品周正，能稳定发展，祁向远喜欢就行。虽然祁向远什么都没说，但祁奶奶还是带着看孙媳妇的标准，不动声色地把林隽打量了个遍，感觉挺满意，比祁向远之前那个穿红戴绿的前任要强。

　　“小林啊，快进来坐，奶奶刚炖了莲藕排骨汤，趁热喝点儿。”

　　“我刚刚吃……”林隽话一出口，就看到祁向远冲他摇了摇头，他话锋一转，“好呢，谢谢奶奶。”

　　林隽平常课业很多，余下的时间还要线上给人辅导英语，赚一点生活费，实在很少有时间自己做饭，大部分时候都在食堂解决，来H市这么久，他还第一次喝到家里炖的汤，虽然不是他的家。

　　“好喝吗小林？”祁奶奶笑眯眯地看着他。

　　虽然这样想有些不礼貌，但是林隽总觉得祁向远弯着眼睛笑的时候像一只狐狸，心里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抬头看到他奶奶，发现这笑脸可能是他家祖传的，虽然也是足够慈祥温和了。

　　“好喝！”碗里的热气给林隽的眼镜糊上了一层薄薄的雾，他一抬头，那层雾又很快散去，隔着干净的镜片，连眼睛都显得亮晶晶的。他颇为真诚地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好久没吃到口感这么好的粉藕了。”他说。

　　“好喝就行，听阿远说你住的地方离这儿也就几步路，没事儿就常来这里转转。”

　　林隽心想奶奶怕是误会了什么，不过也不好接着往下说，只好点着头含糊地说了声“好”。

　　他和祁向远又被拉着喝了足足两小碗，最后祁向远被打发到厨房洗碗，祁奶奶把猫抱在怀里，一边和林隽聊了起来。

　　“小林是哪里人啊？”

　　“西安人。”

　　“噢，西安好啊，我年轻的时候还去过。”祁奶奶说。

　　“您去过？”

　　“啊，当时随军，在那儿当过一段时间的护士。后来专业，跟着阿远他爷爷到了广东。”

　　“怪不得听您口音不像南方人呢。”

　　“阿远他爷爷没得早，他大学上了没几年，他爸也不在了，我本来在广东那边养老，他毕业回来找了工作，就把我接过来了。”

　　“那……祁老师他妈妈……”

　　“人在美国，他小学的时候爹妈就离婚了，他妈是个很能干的人，自己去美国边打工边上学，时常还给这边寄钱过来，听说后来在美国过得还挺好的，阿远后来去那边读大学，学费也是她给出的。”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心很平和，没什么怨气，像是在讲别人家的事，比起祁向远那点突然被抖落的家私，这一点反而让林隽更加意外。

　　“您在这边住的还习惯吗？”老太太觉得那些事儿都不算事儿，拉家常似的就说了出来，但是林隽想着，这些事祁向远自己未必就想让别人知道，他只是祁向远一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莫名其妙知道这些事，祁向远肯定不太高兴，于是他只好试着聊一些别的话题。

　　“还行，这附近也有几个老太太是从大陆那边过来的，偶尔还能一起打打麻将。”

　　祁向远洗了碗，出来的时候腰上还系着围裙，林隽看他出来，想着大概是要走了，于是也跟着站起身，看着祁向远解了围裙，给猫填上猫粮，又回头和老太太讲了几句，然后转身问他，“吃饱了？”

　　“不能再撑了。”林隽笑道。

　　“那走吧，送你回去。”

　　“不用，就几步路。”林隽摆手道。

　　祁向远也不说话，就那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林隽没了办法，“好呢，那麻烦祁老师了。”

　　“奶奶，我们走啦。”祁向远回头摆摆手。

　　“去吧，小林也有空常来。”

　　从祁奶奶家到林隽住的公寓，一共也就两条街的距离，天色渐渐暗下来，积雨云破了一个口子，黄昏的天光从西边划过来，把雨水衬得发红。

　　林隽下了车，忽然想到自己还没有买新的伞，回头和祁向远说，“这个伞你可能还得借我几天。”

　　祁向远笑了笑，“拿去。”

　　“啊对了，”林隽说，“你开车去机场，车怎么办？”

　　“有个同事刚好要借车，在机场等我，他一会儿给开回来。”

　　“噢……”林隽点点头，好像要再说些什么的样子。

　　“怎么了？”祁向远问。

　　“没什么，就......”林隽又开始犹豫。

　　“Lin，”祁向远看着他，“想要什么就直接说。”

　　林隽抬起头，清了清嗓子，干脆一鼓作气地开口道，“祁老师，微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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