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以南

　　从前是什么呢？从前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呢？从前的事又能记得多少。
　　沈平林却是忘了，但关于贺南翔的事，他又偏偏记得一清二楚。
　　分班后的课堂安静的要死，每个人都是天之骄子，每个人都是老师眼里的乖宝宝，只有沈平林是个异类。
　　他这个人从来都不好好听课，也不遵守课堂纪律，心情好的时候他会配合着看看黑板，心情不好了也只会趴在桌子上睡觉，但上课迟到或者干脆不来这种事，早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没分班之前，十二班的老师们早就习惯了沈平林的作息时间，根本不会有人说什么，更何况他成绩好，光是这一点好处就足以让所有的老师忽略他任何的一点不好。
　　可是分班之后，一切都变了，沈平林俨然成了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上课迟到，也不会好好走路，更不会好好听讲，一身奇装异服，再加一个杀马特造型。是个正儿八经的非主流。
　　但沈平林长得不错，个子也是出类拔萃的，坐正中间的最后一排。不管是谁，只要站在讲台上，第一眼注意到的绝对是他。
　　数学课上的老师是个老头儿，到了快退休的年纪，每每讲到附加题，题解了一半，反倒把自己套进去了，怎么想也想不通，到最后只能一边擦黑板一边说：“这道题我们下节课再讲。”
　　沈平林是半路跳到一班的，不了解这老头儿的习惯，其实他早就知道是哪一步公式出了问题，相信大部分人都看出了，看得懂的人都忙着复习别的题，看不懂的人也只有跟着老师一起卡壳。
　　只是没人说而已。
　　沈平林也懒的说话，只默默的盯着那老头儿的背影看，看了一会儿还挺想笑的，沈平林托着腮，说了句：“老师啊，小心闪了腰。”
　　老师回头看了他一眼，居然笑了笑，笑完又继续擦黑板，一边擦一边还说：“不会啊，擦了几十年了。”
　　沈平林：“……”
　　奇异的是班上竟没一点声音。
　　无语了半天，沈平林心里想的是，尖子生到底是有多无聊啊！都这么无聊了还非得凑在一起，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好好沟通了，在这儿待一年还不得憋死。
　　有了这次开头，数学老师算是记住了沈平林这个人，每每在课堂上要回答问题了，都会指着他要他回答。慢慢的别的老师也发现了，开始的时候还会说：“你，对，就是那个没穿校服的，上来解一下这个题。”
　　时间一长就成了：“沈平林，上来！”
　　再后来呢，光是“沈平林”三个字就够了。
　　沈平林，沈平林，沈平林！
　　还能不能让人好好睡觉了！！沈平林很烦躁吹了口气，细长的刘海飞起来又落下，遮了一半的眼里还是透露出了他所有的不耐烦，沈平林想，都怪那个老头儿！
　　在那之后，沈平林不情不愿的套了两天校服，企图浑水摸鱼，谁料他那张脸早已经刻在了老师们的脑子里，根深蒂固的东西是改不掉的，即使他换了一身马甲，人家还是照样认识你小样！
　　沈平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冷气，就差把“我很烦”三个字贴在脑门上了。
　　有一天课间他从六楼下到五楼，正遇上了一个从前的小弟，那小弟一看到他就“林哥林哥”的喊，沈平林多日没听到这个称呼，乍一听还很恍惚，有种久违了的感觉。
　　沈平林瞧着那人“嗯”了一声，说：“干嘛呢？”
　　小弟说：“上厕所。”
　　沈平林正烦着，一句话都不想说，转身继续往楼下走。
　　小弟跟上来，说：“林哥，又不上课啊！”
　　“不上！”沈平林说。
　　两个人一起走到楼下，教学楼通往操场的路两边种满了冬青，沈平林选了一棵大树蹲在一旁，手里的冬青叶子早就被他捏的不成样，沉默了半天，上课铃响了，那小弟走了，沈平林自言自语道：“分个班怎么觉得这么无聊。”
　　他是真的觉得无聊，以前在十二班的时候，虽然是个普通班，但也有人会认真听讲，课堂上会有互动，遇到有趣的事会笑，同学间问他几道题，他也乐于去帮人家解答，他们都是活生生的，有真情实感的人。
　　而不是像现在，像是一台台一直运转的机器。
　　这样形容真的一点都不夸张，尖子生的世界他不懂，也有点体会不来。
　　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的跟时间赛跑。
　　只有他吊儿郎当，不经意间还成了所有老师的点读机。
　　这时候突然有个声音从背后传来：“这很正常。”
　　沈平林吓了一跳，回头隐隐约约的看到树后有个人影，那人应该是站在那里，背靠着这棵树，沈平林也不想站起来，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沈平林问他：“你不上课啊？”
　　那人说：“嗯。”
　　“……”回答的还挺简短挺顺畅，沈平林又自顾自的说，“我是没办法啊，老师们好像只认识我一个人，天天点我名。”
　　那人低低笑了笑，说：“不好吗？”
　　“这有什么好的！”沈平林说。
　　那人说：“也没什么不好的。”
　　沈平林听了还是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反倒让他想起小时候，班上因为名字太常见，像什么张三李四的，老师一下就认到了，那些名字难写又难记的，一个月都认不全，导致一抽查作业背课文什么的，都是张三啊，第二天还是张三啊，第三天依然是张三啊……
　　这其中的不好之处可是太多了，多得他一个晚上都不一定能说完。
　　沈平林自打开了话匣子，便开始滔滔不绝的讲了，一会儿说过去，一会儿又说将来，但大多说的都是现在咋了咋了，说多了又觉得异常的头疼。一个月还不到，他都觉得自己已经神经质了，要再过一个月，自己说不定真的会憋疯的，到时候一定会成为一个喋喋不休的神经病，逢人就说，“啊！你可千万别来一班！”。
　　可是一班咋了呢，一班也没什么不好，都是别人梦寐以求的班级，那多光荣啊，翘楚中的翘楚！到时候指不定人家还会说“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想出来，而别人想进去，你看着别人像有病，别人看你同样像有病！
　　到时候去哪找什么“同是天涯沦落人”，但凡有个人能说一句“我懂”就不错了。可是有谁会懂呢？排在第一名的看不懂你，排在最后一名的同样看不懂你。
　　说到这，沈平林突然问：“那个经常考年级第一的叫什么来着？”
　　那人说：“贺南翔。”
　　“对，就是他。”沈平林说，“在这五十九个人里，我竟看不出哪个是他，你说他能懂吗？年年居高位，站那么高，肯定不知道下面的人在想什么，肯定也体会不到我在想什么，他怕是早就如鱼得水了，正欢快的翱翔着……我操，怪不得他叫贺南翔！”
　　那人只负责听，几乎没什么表示，听到这里也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便没下文了。
　　沈平林吐了一肚子气，觉得神清气爽，有种三天没出门堆了一屋子垃圾而今天终于把垃圾扔了的感觉，顿时哪哪都舒畅了，末了还问了一句：“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那人说：“懂。”
　　“你真的懂？”沈平林不是很相信。
　　“嗯。”那人说。
　　沈平林想，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简短，让人也听不出个什么真假来。正这样想着，那人便从树后走了出来，沈平林抬头望着他，那人也低下头来看他，然后他听到那人说：“我懂。”停顿了半分钟，又说，“我就是贺南翔。”
　　沈平林：“…………”
　　很多年后，沈平林再遇到谁，都不会有当时那种复杂的心境了，既无语又气愤，同时还夹杂着一丝尴尬与窃喜。
　　贺南翔这个人皮肤很白，完全不像是个北方人，乍一看倒像是南方的女人一样温婉，但他生的高大，甚至比沈平林还要高个两公分，他笑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光是那颗虎牙就足够引人瞩目了。
　　但他平时是不会笑的。
　　等接触时间久了，就连那份温婉也看不出了。
　　沈平林也是在见到他之后，才开始在所谓的尖子班找到了一丝乐趣。
　　那天两人回到班级后，沈平林才发现贺南翔居然就坐在他旁边，中间也只隔了一条过道而已，这不禁让他感慨道：“这小子长得可真是英俊，我怎么之前就没发现呢？”
　　沈平林这个人但凡不睡觉的时候是静不下来的，这个年纪本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可班上的每个人个个都像是老头子一样，完全没有青少年该有的活力。沈平林安静了不到一个月便开始投机倒把放飞自我了。最开始的时候老师们也只是以为他最多也就迟迟到，睡睡觉，这多简单啊，上课点点名，保管他想睡都睡不着，可沈平林是能让他们如愿的人吗？不到一个月课堂上就已经再见不到人了。
　　之后沈平林但凡一下到五楼，就会有五六个人一齐涌上来，然后又成群结队的往篮球场上走。
　　这些人都是原十二班的同学，个个都是学渣，对沈平林这种不学习都能考第一的人是敬佩的五体投地，恨不得天天都追在他屁股后边“林哥林哥”的喊，再加上几个人臭味相投，而沈平林好不容易又回归了战队，哪能不赶紧抓住机会。
　　几个人打了一场球，累的浑身冒汗，就靠在篮球板下面聊天。
　　有人开始问：“林哥，一班好玩儿吗？”
　　沈平林哼了一声，说：“我说不好玩儿你信吗？”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什么，眯着眼睛笑了笑，又说，“我说要是年级第一也会逃课，你们信吗？”
　　众人统一的摇头说不可能。
　　沈平林问：“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有人笑道：“林哥，如果年级第一是你我们就信了。”
　　“没错！”又有人附和，说，“可是年级第一是贺南翔啊！”
　　沈平林惊诧道：“我操！你认识贺南翔？”
　　众人觉得莫名其妙，“年级第一嘛，谁不认识？”
　　沈平林想说，他就不认识，但他没好意思开口，只问：“怎么认识的？”
　　那人说：“鼎鼎大名，如雷贯耳！”
　　沈平林拍了那人一巴掌：“咬什么文！嚼什么字！快说！”
　　那人悻悻的摸了摸头，笑嘻嘻的说：“林哥，你忘了，每年开学年级第一都会上台发言的！”
　　“对！就是年年站在颁奖台上那小子！”又有人说。
　　还有人说：“今年也是他！”
　　沈平林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模模糊糊的终于有了一点点印象，这也不能怪他不知道，颁奖台那么远，谁看得到啊？反正他是看不到，他能听见名字已经不错了。
　　有人说：“可不就是他吗，林哥，一班的人你认全了吗？”
　　沈平林懒洋洋的往后一靠：“一屋子的平头加校服，个个长得都一样，要是你你能认得全吗？你能吗？”
　　众人惊呼：“有那么夸张吗？就没个不一样的？”
　　“嗯……”沈平林想了想，说，“贺南翔倒是很不一样。”
　　“……”众人又面面相觑，“他？”
　　沈平林强调：“就是他！”
　　要说哪里不一样，还是得从那天见面说起。
　　后来沈平林想，贺南翔要是不从那棵树后走出来，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
　　当时的地理位置多好啊，沈平林一屁股坐在地上，冬青挡住了他，树挡住了贺南翔，但凡两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动一动，都能暴露在教导主任的天眼之下，这教导主任姓冯，最是闲得慌，沈平林抬眼看到贺南翔的那一刻，升国旗时才能用到的广播站的大喇叭也就响了：“教学楼东边那棵树下站那穿校服的同学，你别动啊！”
　　“……”沈平林无语了片刻，正想默默的溜走，刚一爬起来，紧接着大喇叭又说：“猫下边的那位女同学，你也别动啊！”
　　“…………”沈平林更无语了，他想，“我长的这么高大威猛，哪里像是女同学！”
　　但他早就知道这个套路了，理都不想理，猫着腰就想跑。
　　贺南翔见他要跑，脚程比脑子转的还快，一窜就飞出去了。
　　沈平林在心里骂了句我操，简直开始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贺南翔了，学霸都这么彪的吗？他怎么不知道！
　　两个人一口气跑到了六楼，沈平林没来及刹车，“咣当”一声就推开了门，两人几乎是一同挤进了教室，沈平林愣是被贺南翔推倒座位上的。刚坐下几秒钟，讲台上就传来一声叹气声，沈平林气喘吁吁的抬起头，是那位漂亮的语文老师，顿时笑嘻嘻的说：“老师早啊！”
　　语文老师说：“不早了，下课时间到了。”刚说完就传来一阵儿铃声。
　　沈平林：“……”
　　美女老师夹着课本走了。
　　沈平林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要说这个学校最安全的地方还是非教室莫属啊，所有的老师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教导主任才非得揪着他不放，幸亏他跑得快，不然又要被拉过去说教，一说就是半天，最是没意思。
　　正这样想着，沈平林又不禁感慨道：“我上辈子是积了多大的德啊，这辈子才让这么多人喜欢我！”
　　一转眼就看到贺南翔在盯着他瞧，沈平林也看过去，说：“我说的不对吗？”
　　贺南翔沉默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
　　沈平林自讨了没趣，自言自语道：“刚刚跑的倒是挺快，怎么四肢发达头脑也发达，这张嘴就这么不发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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