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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新炭带来的暖意,像一层厚实绵软的屏障,将景仁宫西偏殿与外头的严寒彻底隔开。
炭盆里,乌黑的炭块烧得正旺,偶尔噼啪一声,溅起几点火星,随即化作淡淡的青烟,融入暖融融的空气里。
林晚音脱去了厚重的棉袄,只穿着杏子黄的夹衣,斜倚在临窗的炕上,手里虽捧着书,目光却不时飘向窗外,又落到墙角那几乎满溢的炭篓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轻轻放下书卷,转向正在一旁小几上核对针线册子的苏瑾禾,声音软软的,带着点迟疑:“瑾禾……”
“嗯?”苏瑾禾抬起头,手里还捏着一支细细的毛笔。
“那炭……真是内务府体恤,才多给了这么多?”林晚音眨眨眼,清澈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炭火光亮,“我听着菖蒲和穗禾悄悄嘀咕,说……说你去永和宫见了汪嫔娘娘,回来没两日,炭就送来了。”
苏瑾禾笔下微顿。这事她本也没想彻底瞒着林晚音,只是觉得没必要特意去说,免得小姑娘心思浮动。如今她自己问起,倒是个好时机。
她放下笔,将册子合上,转过身,面对林晚音,语气平静温和:
“美人既然问起,奴婢也不瞒您。奴婢前些日子做的桂花糖糕,机缘巧合让永和宫的三皇子尝了,小皇子喜欢,汪嫔娘娘便召奴婢去问了问。”
“闲谈间,娘娘问起咱们宫冬日炭火可足,奴婢只说天冷,各处都紧巴些。”
她略去中间那些曲折的打点与心照不宣,只拣了最表面的事实说,“许是娘娘心善,记在了心里。内务府那边如何想,奴婢便不知了。总归,炭火足了是好事。”
她说得轻描淡写,林晚音却听得怔住了。
她并非全然不懂事,只是入宫以来,被苏瑾禾护得周全,未曾真正直面过这些底下的人情往来与资源争夺。此刻她才恍然明白,那些暖烘烘的炭火,并非凭空得来,也非理所应当。
是她身边这个沉稳的姑姑,不动声色地周旋,才换来了这一室温暖。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些暖,有些酸,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体悟。原来这看似平静的深宫,每一点舒坦,背后都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经营。
她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再抬头时,眼里多了些之前没有的东西。
“瑾禾,辛苦你了。”她轻声说,语气真挚,“还有汪嫔娘娘……我们该去谢谢她才是。还有裕常在,也帮了忙。”
苏瑾禾看着她眼中那份骤然生长的“懂得”,心中既欣慰,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天真被打破是迟早的事,但她希望林晚音学会的,是通透的善良,而非算计。
“美人有心了。”苏瑾禾微笑,“裕常在那边,奴婢回头再备份礼去谢过便是。她性子喜静,不爱人多走动。倒是汪嫔娘娘那里,美人若想去,奴婢便安排。三皇子很是玉雪可爱,美人去了,想必娘娘也高兴。”
林晚音用力点头:“那就去永和宫!我得好好谢谢汪嫔娘娘。”
…
去永和宫拜访,自然不能空手。道谢的礼要备,给三皇子的见面礼更不能少。苏瑾禾琢磨着,金银器物太扎眼,衣料吃食又显寻常。她想起那日谢玦对牛乳冻的喜爱,心里有了主意。
“美人,不若咱们做些新奇的、孩子定然喜欢的小玩意儿带去?”苏瑾禾提议。
“什么小玩意儿?”林晚音好奇。
“一种叫‘糖画’的玩意儿。”苏瑾禾回忆着前世庙会上见过的景象,“用糖熬化了,用勺子舀着,在石板上画出各种图案,晾凉了凝固,就能拿在手里玩,也能舔着吃。小皇子见了,定然觉得有趣。”
林晚音从未听过这种东西,想象不出,但听说是“画”出来的糖,又能玩又能吃,立刻来了兴致:“这个好!可是……咱们会做吗?需要什么?”
“试试便知。”苏瑾禾倒有几分把握。糖画关键在于熬糖的火候和“画”的技艺。火候她可以控制,“画”的方面,复杂的龙凤鸟兽自然不行,但简单的小兔子、小鱼、小花,或者干脆写个“福”字“吉”字,应该可以应付。
她让穗禾去御膳房要一小包质地纯净的冰糖。
又要了极小一勺猪油——这是为了防止糖粘石板。石板倒是个问题,宫里没有现成的。
苏瑾禾在库房寻了半天,找到一块一尺见方、表面极其光滑的黑色砚台石料,原是前主人留下不知做什么用的,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她让人仔细刷洗干净,又用小火细细烤过,确保干燥无垢。
熬糖是关键。小铜锅里放入冰糖和少许清水,小火慢慢加热。
苏瑾禾手持竹筷,目不转睛地盯着锅中变化。糖液从浑浊到清澈,从稀薄到粘稠,冒出细密的小泡,颜色也渐渐由白转成浅浅的琥珀色。空气里弥漫开纯粹的甜香。
“差不多了。”苏瑾禾估摸着糖液已到脆糖的火候,再熬就要焦苦。
她迅速将铜锅移离炭火,放入一旁盛着凉水的盆中坐了片刻,让温度略降,防止后续操作时糖液过热烫手或凝固太快。
那块光滑的黑石板已用猪油极薄地擦过一遍,摆在铺了厚布的桌面上。苏瑾禾取过一把长柄铜勺,舀起一勺金琥珀色的糖液。
林晚音、菖蒲、穗禾,连带着好奇的小禄子,都屏息围在旁边看着。
苏瑾禾吸了口气,手腕悬空,稳住。糖液从勺边缓缓流泻而下,落在冰凉的石板上。
她手腕移动,控制着糖液的粗细与走向。先是一个圆圆的脑袋,然后是两只长长的耳朵,短短的身子,一个圆尾巴。
一只略显稚拙却憨态可掬的糖兔子渐渐成形。糖液遇冷迅速凝固,在石板上留下晶莹剔透的线条。
“呀!真的成了!”穗禾第一个低呼出声。
苏瑾禾不敢分心,紧接着又画了一条胖头胖脑的鱼,几朵五瓣的小花,最后还用剩余的糖液,试着写了一个小小的“福”字。笔画虽不够流畅,但意思到了。
糖液完全凝固后,她用薄薄的铜片小心地将糖画从石板上铲起。晶莹的琥珀色糖片,对着光看,有种脆生生的美感。
兔子、小鱼、小花、福字,一字排开,虽然工艺粗糙,远不如专业糖画艺人精致,但在这深宫之中,已是难得一见的童趣。
林晚音拿起那只糖兔子,对着光看,糖片在指尖微微颤动,折射出细碎的光。“真好看……”她惊叹,“瑾禾,你怎么什么都会!”
苏瑾禾笑笑,心里却想,这不过是取巧。真正的糖画艺术,那手腕的力道、构思的巧妙,她还差得远呢。但哄孩子,大概足够了。
她又用干净油纸,将几样糖画分别小心包好,放入一个垫了软绸的小匣子里。另外,又备了一盒新做的、更松软易化的牛乳糕,和一包林晚音亲自挑选的、适合孩子看的彩色图册,作为正式的谢礼。
…
这日天气晴好,虽依旧寒冷,但阳光难得有些暖意。
苏瑾禾陪着盛装打扮过的林晚音,再次来到永和宫东侧殿。
林晚音今日穿了身粉霞色的缎面袄裙,领口袖边缀着柔软的白色风毛,衬得她小脸莹白,乌发绾了个简单的髻,只簪了支珍珠步摇,清丽又不失礼数。
汪嫔显然早得了消息,殿内收拾得格外整洁,炭火烧得充足,还特意点了味道清雅的果香。
她穿着家常的秋香色常服,比上次见面时气色好了许多,眉宇间的倦色淡去,眼底带着温和的笑意。乳母抱着裹在锦缎小袄里的谢玦站在一旁。
互相见礼后,林晚音奉上礼物,言辞恳切地道谢。汪嫔让宫女收了,笑道:“林妹妹太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妹妹安然过冬便好。”
她态度亲切,称呼也自然地从“林美人”换成了“林妹妹”。
寒暄几句,话题便落到了谢玦身上。林晚音生性活泼纯良,见到玉雪可爱的孩子,眼神便软了下来,笑着逗他:“三皇子认识我吗?上回你吃的兔兔糕,就是我身边的苏姑姑做的呢。”
谢玦病后初愈,还有些怕生,小脑袋埋在乳母肩头,只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林晚音。听到“兔兔糕”,他眼睛眨了眨,似乎想起来了,小嘴动了动。
苏瑾禾适时打开那个装着糖画的小匣子,取出一只糖兔子,在谢玦眼前轻轻晃了晃。晶莹剔透的琥珀色小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孩子的注意力立刻被这新奇玩意儿吸引住了。他看看糖兔子,又看看笑容温柔的林晚音,慢慢从乳母怀里探出身子,伸出了小手。
林晚音接过糖兔子,递到他小手里,柔声说:“这个也是兔子,是糖做的,可以拿着玩,也能甜甜嘴。”
谢玦握住那支细长的竹签,好奇地看着手中亮晶晶的“兔子”,又抬头看看林晚音和苏瑾禾,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小小的、羞涩的笑容。
这一笑,顿时冲淡了病容,显露出属于孩童的天真模样。
汪嫔在一旁看着,眼中笑意更深,对林晚音和苏瑾禾的好感又添几分。
她看得出,林晚音对孩子的喜爱是真心实意的,并非刻意讨好。
有了糖兔子做桥梁,谢玦对林晚音的戒备消了大半。
林晚音又拿出那本彩色图册,指着上面的花鸟虫鱼给他看,轻声细语地讲着。谢玦依偎在她身边,听得入神,不时伸出小手指点一点图画,奶声奶气地问:“这个……是什么?”
殿内气氛一时温馨和乐。苏瑾禾和汪嫔的宫女们侍立在一旁,看着这画面,也都面带微笑。
趁林晚音全心陪着孩子看图册的间隙,汪嫔与苏瑾禾低声叙话。多是些宫中琐事,针线、饮食、节气变化。汪嫔语气平淡,像是随口闲聊,苏瑾禾便也拣着无关紧要的搭话。
说着说着,不知怎的,话题滑到了谢玦身上。汪嫔看着儿子依偎在林晚音身旁的乖巧模样,眼神有些悠远,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打小身子就不算顶壮实。怀他那会儿……便是多事之秋。”
苏瑾禾心中微动,知道这可能涉及到一些隐秘,便只静静听着,并不接话。
汪嫔似乎陷入了回忆,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对苏瑾禾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那时候宫里孩子更少,皇上登基不久,膝下犹虚。我刚诊出喜脉时,不知多少人眼红心热……送的补品吃食,表面上光鲜,底下不知藏了多少腌臜心思。有一回,若不是我带来的老嬷嬷机警,察觉炖汤味道不对,硬是拦下了……”
她顿了顿,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近乎冰冷的弧度,“那汤后来喂了廊下的老鼠,不过半日,便没了。”
苏瑾禾背脊微微发凉。她知道后宫险恶,但听当事人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讲述,冲击力依旧不小。
汪嫔继续道,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后来月份大了,更是步步惊心。走在园子里怕滑倒,坐在屋里怕熏香,连夜里睡觉都不敢沉……生怕一觉醒来,孩子就没了。生产那日更是九死一生,血崩……太医都说悬。好在最后,还是把他平平安安生下来了。”
她目光落在谢玦身上,那平淡的眼底才终于涌起一丝真切的、属于母亲的柔光,“如今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以前受的那些罪,便也都值得了。”
她说着,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多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恢复了平常神色,对苏瑾禾笑了笑:“瞧我,说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吓着苏姑姑了吧?”
苏瑾禾连忙摇头:“娘娘言重了。娘娘慈母之心,奴婢感佩。”她心下却明白,汪嫔这些话,未必全是无意。
另一边,林晚音虽然大部分注意力在孩子身上,但汪嫔那边压低的、断断续续的话语,还是飘进了她耳中。
“补品吃食……藏了腌臜心思”、“喂了廊下的猫,不过半日,便没了”、“血崩……太医都说悬”……
这些字眼,猝不及防地扎进她耳朵里。
她抱着图册的手微微僵了僵,脸上温柔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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