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梢月影正纵行

作者:万事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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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夜之城


      滨江河畔,骆冰将自己的一双玉足沉沉浸入江中。
      时至初秋,江水已有些刺骨,而距离父兄的牺牲,也竟达一年之久了。
      “我到现在仍有些难以置信。”骆冰喃喃道。
      一个身影悄悄坐落在身旁,没有接话。
      骆冰也不在意,继续道:“自打父亲哥哥走了,婆婆走了,潘文启也变了,而我也成了只孤魂野鬼,短短朝夕,竟有如此巨变。”

      “这世间千变万化,没什么奇怪。”

      见骆冰低头不语,燕玄继续道:“所以不要相信任何一个人。”
      “不管是爱人,还是朋友,或是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过的……一些人。”
      他声音本清朗,讲到此处却夹杂着些许沙哑和凄凉。

      骆冰闻言抬头瞧去,只见身边的少年抬眼望着天空,侧颜层峦叠嶂,夕阳的余晖如穿越山林般透过他的鼻尖、嘴唇、睫毛,印染在自己的脸上,耀得睁不开眼。

      “燕玄。”
      “嗯?”
      “我觉得我有些摸不透你。”
      骆冰双脚微微扑打着江面,激出几朵水花来。
      这个少年,时常笑容满面,叫人如沐春风,时常又冷若冰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但不论如何,他眼底的寒意却是常在的。

      燕玄挑眉,奇道:“为何要摸透我?”
      骆冰想了想,毫不犹豫道:“因为我想和你做朋友。”

      “我没有朋友。”
      “那……素问他们呢?”
      “只是一起共事的人。”

      骆冰有些惊讶,但这回答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燕玄低下头,微笑道:“你不必纠结,他们心中也清楚,我是没法子和任何人亲近的。”
      骆冰似乎被这话戳痛,忽然大声道:“你不亲近我,我偏要亲近亲近你!”

      话音未落,她就后悔了。
      “我的意思是,我只是想问问——你的伤如何了?”
      她心中万分抱歉,对方常常因她受伤。
      燕玄愣了愣,笑道:“不碍事,我算准了位置,伤不到要害。”
      自夷国初探后,燕玄养了半月的伤,四人也趁着空当商讨了一番接下来的打算。

      “这李乔如今身在哪里,何太师也没提起,我们就这么没头没脑地找,岂不是大海捞针?”
      “这样吧。”陆筱竹伸出食指一通分派:“我往东,燕玄往西,阿姐往南,骆僧往北,四个方向地毯式搜索,定能将这个李乔尽收囊中。”
      自从普及了美猴王和唐三藏的故事,陆筱竹坚决认为自己相助骆冰和美猴王护送唐僧没有区别,似乎这样相似度极高的比较匹配能充分激发自己一路上的积极性和成就感,于是他干脆称呼骆冰为“骆僧”,试图将自己完全沉浸于构想中的英雄世界。

      可惜其余三人一致认为他和孙悟空完全沾不上边,倒是与热爱吃喝玩乐的猪悟能极为贴近。

      “这李乔姓李。”燕玄沉吟。
      “废话!”猪悟能不以为然。
      骆冰却笑了。
      “李姓是前朝贵姓,只有皇亲国戚才能冠以此姓。”
      “那又如何?”猪悟能听得越来越糊涂了。
      “前朝灭国后,贵族多被俘,后发往南疆清河流域。”
      猪悟能终于悟了:“也就是我们往南边清河方向走,找到李乔的机会最大!”
      四人都笑了,年轻饱满的脸上洋溢着暖红的光泽,满是兴奋。
      没过多久,一张脸率先灰了下来。

      “六哥哥……”
      骆冰始终担心着兄长安危。
      燕玄看在眼中,想了想后对白、陆二人道:“不如你们向南去找李乔,我陪她走一趟去中原的路。”
      “南疆据说极为凶险,蛊毒僵尸无所不在……”陆筱竹有些担忧。
      “你不美猴王么?”骆冰讥笑。
      “美猴王没金箍棒也遭不住蜘蛛精啊!”
      “就怕你这猪悟能进了盘丝洞就出不来咯!”
      骆冰凑热闹不嫌事大,急得陆筱竹余光偷偷瞥了眼白素问,急骂:“你胡说什么!看我不撕吧了你的嘴!”
      燕玄瞧着一个武力值低得只配撕吧小女孩的嘴,一个医人医世不知医不医得了自己,于是叹了口气道:“或者我一人去寻,你们三个去南疆。”
      “别!”陆筱竹闻言放弃了撕嘴,转头去抱燕玄的腿,却被燕玄提前闪开,扑了个大空。
      “你若是不在,万一骆僧受了惊化魔,到时候什么蛊毒僵尸都是小事,最危险的可就是她了……”
      “啐!”

      “如此说来,也没法让她一人独自行动。”燕玄想了想道:“现下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
      “托人帮忙。”
      “谁?”
      “胡秋水。”

      前去南疆的路上,四人途径了一座小城,名为不夜。
      骆冰曾听说过这座神秘的村镇,据说它坐落于大地线的顶端,因此得不到月亮的垂爱,终日是白昼,城中的居民从未见过黑夜的模样。
      想到要去这传闻中的奇镇落脚歇息,骆冰心中好奇憧憬极了。
      “素问,你怎么啦?身体不适么?”骆冰回头瞧着面目蒙起一层白纱的白素问,担忧地问道。从方才开始,白素问就不怎么言语,甚至不动一下,脸埋藏在纱后,也完全看不清表情。
      “嗯。”白素问含糊答道:“得了风寒,不碍事。”
      “神仙也会生病呀?”
      “我不是神仙。”白素问苦笑。
      “那是妖怪?”
      “还是仙子?”
      白素问还未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陆筱竹突然大呼小叫了起来。
      “快瞧啊!”
      骆冰的注意力立马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前方一片白光,光芒看似极强,却并不刺眼,当下正是夜晚,白光却并未侵袭至脚下的这片黑暗,始终是白归白,黑归黑,泾渭分明得很。
      骆冰被这奇异的现象惊得说不出话来,燕玄等人到底是“见过了大世面的”,只是稍稍停顿思忖了下,便径直走了过去。
      骆冰只得跟在后头,一路小跑进白光中,只一霎的功夫,眼中的白就消失殆尽 ,只收进了一幅小桥流水图来。

      骆冰长久住在繁华的丰都,再不济也就待过边陲小镇和异国国土,哪里见过这般柔情万种的江南风光,只觉得多瞧一眼,自己的心便更柔几分,就这样随着汩汩溪流摇啊晃的,几乎要醉倒在溪边。

      “醒醒。”夜玄伸手在愣神的骆冰眼前晃了晃,收回了她呆滞的目光。
      由于手指纤长有力,扇出了一阵风来,带着少年特有的味道,直钻入骆冰的鼻子。
      很干净的味道,像是用皂角擦了又擦,再挤了把栀子花的汁儿。
      骆冰虽然兄长可多,但还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闻到男孩子身上的味道,不知怎地就红了脸颊。

      “你怎么脸这么红?”细心的猪悟能像发现了什么奇事:“你该不会得了热病了吧?”
      “阿姐,还有面纱么?快给骆僧一张,别染给我们了!”

      骆冰忍无可忍,正想反击,却见来来往往的人对她指指点点,上下打量。

      “你们……别误会,我没热病!”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再三解释下,终于有一位老者走上前来道:“你们是外乡人罢?”
      四人面面相觑。
      骆冰奇道:“老先生您为何这么问?”
      “我们不夜城,城如其名——太阳永不落幕,黑夜永不降临。没有黑夜,人又怎么会睡觉呢?你们刚才说‘醒醒’,这个词我活到这把岁数也没用上,你们却这么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口,可见并非是我本地孩儿。”
      “哈,不夜城的传说竟是真的!您说得对,我们的确不是当地人,途经此处,多有叨扰……”

      “可不是么!”老者的神情由平淡转为怒气冲冲,身后的一干民众亦是咬牙切齿,一个个抄起身边的物件就像他们砸去。
      四人还未来得及震惊,连忙争相逃窜,四处躲避着突如其来的攻击。
      骆冰很快和伙伴们走散,躲在一处墙角懊悔着刚才为何不使出些功夫吓吓对方。
      “哼,搁以前,我早就把你们揍得满地找牙!”

      “你现在也可以。”
      “谁?”骆冰惊道。
      只见墙深处缓缓走出一个眉眼淡淡的少女来,扎着两个总角,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

      “小妹妹,你也是要来打骂我的么?”骆冰声音苦苦的,却明显是松了口气。
      少女摸了摸鼻头,眼神飘忽不定,倏地抬起狭长的眼睑,杏眼圆睁。
      “我是来杀你的!”

      骆冰心下一紧,一根弦再次绷紧。
      见对方被自己唬得一愣一愣的,女孩大笑起来,捂着嘴,似乎又怕笑得过于大声。

      “我吓唬你的呀!哈哈哈,你可真好玩!”

      骆冰只觉得心脏颠荡起伏,顾不上生气,忙问究竟怎么回事。

      “事实上,你们再不离开不夜,的确会被杀死,因为这是龙女娘娘的预言。”
      “什么……龙女娘娘?预言?”
      “龙女娘娘是保佑不夜城的神,是她设下了太阳永不落幕的咒,才使得我们城中的子民拥有了大把的时间,干农活、尽人事——我们不夜城如今的丰厚富足,离不开龙女娘娘的恩赐。”
      “一天到晚干活不睡觉……这算什么恩赐……”见女孩的有些愠怒,骆冰急忙调转话头:“那预言又是怎么回事?”

      女孩顿了顿,似乎是没来得及接上骆冰的问题,过了半晌才开口。

      “龙女娘娘曾预言过,新帝11年时,城中将出现一伙外来人,而这些人,会造成灭城之灾。”
      “今年恰好是新帝11年。”

      “你是说我们四个,会把这不夜城给灭了?”骆冰哭笑不得。

      “我看着你们也不像坏人,否则我早喊人来了。”
      “算你有眼光!”骆冰嬉笑着点了点女孩的鼻子,吓得对方一激灵。

      名为招招的女孩带着骆冰找到了她其他的小伙伴——小胖墩儿福蛋和瘦小的阿根。
      和他们的在一起的是骆冰的同伴。

      “我们是不夜童军团!”招招骄傲地挺着胸膛:“你瞧,我的搭档们把你的朋友也救了。”
      夜玄苦笑,明明是跟踪不成反跌下木桥,他扑上去相救才没让两个男娃娃沾上一丁点儿水渍,怎么自己反而还成了那个被救的人了?

      “总之!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把你们护送出城!”

      话音未落,一阵阵刺耳的号角声突然响起。这声忽大忽小,大的犹如鸿鸣震耳欲聋,小的却好似蚊蝇声直钻入耳。
      骆冰听了一阵儿,只觉得头晕眼花,几乎要呕吐之时,号角声却倏地停了。

      虽是停了,耳边却还在嗡嗡作响。
      骆冰正想开口询问,招招等人却反应过来。

      “这是城中警鸣,用以聚集百姓宣召会事,只有遇到极为重要的事才会响起!我们出生以来还没有拉响过,可见你们的到来于我们而言的确是一桩大事!”

      四人互望一眼,并不答话,只当童军团变卦,要将他们“捉拿归案”。

      谁料招招加急步伐,指挥阿根和福头“快快快”。
      “快送他们出去!我去参会,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骆冰感动得抱拳,夜玄也有些动容,不曾想这些“小毛头儿”竟如此深明大义。

      唯有陆筱竹稀奇得很:“骆僧你不该学好汉抱拳,你应当这样——”说着,他双手合十,闭眼道:“阿弥陀佛……”

      骆冰来不及揍他,只好气得吹胡子瞪眼。

      不夜城的中心处是一片平台,平台四周因日照充足,繁花相簇,挤挤攘攘,只稍近些,便能闻到扑鼻的花香。招招这次却未闻到花香,只嗅得到繁杂的“人味儿”——有肉腥气、木屑味、汗味儿、脂粉味……

      “呕!”招招实在忍不了这荤杂的味道,终于憋不住气干咳出声来。
      “路招招!”一个身形彪悍的妇人抱着一个小娃娃闻声从人群中挤来,扯起招招的一只耳朵就嚷:“叫你看着弟弟,你人呢?又跑去哪里混玩了!”

      招招避闪不及,只觉得耳根子都快被撕裂,只能咧着嘴直吸气。

      好在旁人劝解起来:“陈娘子,莫再出声了,否则白老爷子发了怒,将你们娘儿仨赶出去。”
      陈娘子抬头,果真见台上的老者对着自己这边怒目而视,这才闭了嘴,松了手。

      待她手一松,招招立马顺着人流溜到了几丈远,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诸位,今日大家也都瞧见了,我们不夜闯进了几个不速之客,这恰恰中了龙女娘娘百年来的预言呀!”
      “龙女娘娘所说的,能将我们整个不夜陷入灭城之灾的几个人,已经来到了!”
      台下一片哗然,人人的面目都惊恐万分。
      白老爷子似乎对人们的反应感到非常满意,他迅速将自己惶恐的情绪撤下,又换上了一张得意洋洋的表情,他挥舞着手臂,暗示人们安静下来。
      “莫慌莫慌!现在我们不用害怕了!”
      “从城外又来了一支精锐骑兵,他们是来帮助我们消灭那些不详之人的!”

      一个只戴了半边蝴蝶面具的男人从他的身后走了出来,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人们这才发现,原来灌木丛中竟还藏着十几人,皆是精壮威武的士兵!

      看样子这些兵老爷都是个顶个的好手,那我们也不必再担忧了。这么想着,百姓们也都激动地欢呼起来。

      然而欢呼声才刚起来一个浪花,就被拍散在人海中。

      然后冒出一朵红色的花骨朵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

      陈娘子第一个尖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旋即把怀中娃娃的眼睛捂得严严实实,人群骚乱,全都争相着往外跑,却被士兵们包圆围住,逃脱不得。

      戴着面具的男人哼笑一声,将白老爷滚将下来的脑袋踩在脚下:“都莫慌,这老头我方才听着,据说是龙女娘娘的后人,所以你们才奉他为城主,只听他的话。”

      “现在我告诉你们,你们的龙女娘娘保不了你们,只有我能,所以你们要乖乖听我的话,听见了么?”

      平台内外几百号人,皆唯唯诺诺不敢出声。
      男人又冷下脸,拔高了声音道:“听见了吗?!”

      “听,听见……”众人这才细碎出声。

      “大声一点!”
      “听见了!”
      有女人小孩忍不住落泪,男人也簌簌发抖,但皆不敢大动,只能僵持着。

      “从今儿开始,我们就要在这驻扎三日,有什么好酒好肉,都得拿出来孝敬我们这些弟兄,不许藏着掖着,要是被我知道了哪家偷藏私货,可知道下场如何?”
      见全场鸦雀无声,男人不满:“嗯?”
      “知道,知,知道!”

      喧嚣的号角与鼎沸的人声戛然而止,燕玄的脚步也骤然停下。
      “有些不对劲。”

      “怎么啦?”骆冰疑惑道。
      燕玄低头沉吟:“有杀气。”
      虽然现下法力尽失,但好歹也在沙场摸爬滚打过几回,尤其能敏锐地捕捉住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儿。

      “有吗?我闻闻!”陆筱竹四下用力地嗅着,使出了吃奶的劲也闻不到什么杀气,倒是差点背过气儿去。

      “快走吧,莫要辜负了娃娃们的一番好意。”白素问柔声道。
      “对对对,我们快走吧!那个李乔还不知在哪儿……骆僧的哥哥也至今没有下落哩!”

      说起哥哥,骆冰心中不禁涌起万千愁绪,恨不能立马插上一双翅膀,飞到哥哥身边。
      只是……
      燕玄频频回首,似有些纠结。

      “不如这样,我们在城外待上一日,待确定招招平安无事后,再出发也不迟。”骆冰提议道,可说到最后一句时,自己心内竟有些泛酸。

      几人纷纷表示同意后,福蛋和阿根受托而去了,待知晓了招招的处境后,他们会再来报信。

      过了半晌,福蛋背着神志不清的阿根找来,双腿颤个不停,却并非是背负些重量导致的。

      “啊——”阿根睁眼醒来,一味地梗着脖子喊,也说不出什么话。

      “怎么回事?”
      “白,白——”福蛋憋红了脸,半天蹦出一个字,眼泪也跟着汹涌而出:“白爷爷的头,被挂、挂起来了,哇——”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白素问抚着福蛋的背,柔声道:“哭出来顺了气儿,舒服点儿了吧?”
      悬首……示众!
      燕玄皱眉道:“城里怕是遭了殃了。”他不自觉地瞧向骆冰。
      骆冰低下头暗忖了几番,倏地抬脸道:“进去吧,如果这祸事与我们有关,就这么走了,如何心安?”
      白素问垂眼,并未作声,跟着入城了。

      城中心空无一人,只有一颗头颅悬挂在顶,隐约随风摇荡,此时正值深夜,惨淡的月光摇摇洒洒,烙印在头颅中凹陷的两处眼窝中,尽显诡异苍凉。

      “怪不得阿根吓成这样,真挺渗人的。”
      “小孩儿没见过死人,我第一次见到尸体,吓得比他还惨。”燕玄自嘲地揉了揉鼻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往事,紧绷的嘴角略微上扬了些。
      “其他人呢?”
      “小孩儿,你们不夜城,平日里哪儿最热闹?”骆冰回头问道。
      福根眯着右眼,偏着左面,尽量让自己瞧不见人头,小声回道:“除了这城中心的平台,还有两处,大伙儿最爱去。一个是城南角上的龙女庙,一个是城北的集市摊,就是你们待过的锦溪旁。”
      “这不夜城虽不大,但也不小,从南到北需耗不少时辰,不如我们分头行动,龙女庙为静处,若有伤者休养最为合适,我去那儿,你们仨去城北。”
      “你一个人?我同你一起!”骆冰提议道。
      白素问摇了摇头:“福蛋带我去便可,时间不等人,抓紧点儿吧!”
      陆筱竹欲言又止,踟蹰了一会儿也就拉着两人要走。
      燕玄走了两步停下道:“她……有些不对劲儿。”
      陆筱竹突然严肃起来,一字一字道:“你想多了。”说罢大步向前。骆冰与燕玄从未见过他如此正经,来不及多想亦随后离去。

      见仨人的身影走远,白素问心忖:千万……千万不能被他们看见。如此想着,转头俯身道:“小福蛋,阿根已经送回家中休养,有我的医治,他没什么大碍,你也赶紧回家避避吧!”
      福蛋心中自然怕得紧,却又不肯。
      白素问随手捻了朵小野菊,用指腹碾成一团,藏于拳中伸向福蛋。
      “吹口气儿。”
      福蛋听话地吹了一大口,正缓气儿呢,白素问又将掌心摊到他面前——一朵完好的白花静静躺在她手中。
      “别担心姐姐,姐姐会仙法。”
      福蛋双眼瞪得老大,惊叹道:“怪不得姐姐你这么漂亮,果真是仙女下凡来了!”
      白素问暗笑,果真是小孩子,区区障眼法竟信以为真。
      目送福蛋离去后,白素问轻车熟路地向南奔去。

      好酒好肉尽数献完,城民们皆被押解到了城角的一座庙殿中。
      黑压压的人群挤在不算太大的地方,能舒服得到哪儿去?暑热还未完全消退,很快,精壮的、好动的,及怕热的,都纷纷汗流浃背,热汗挥洒,更是衬得庙殿内熔炉般难熬。
      突然角落里有人惊叫起来:“宝儿!”
      只见陈娘子被夹在人群中,随着人浪来回倾倒,却仍将怀里的娃娃护得牢牢的,这一幕被攀爬在窗沿上偷瞧的招招看在眼中,心里还来不及泛酸,便只听见自己的娘亲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嚎。

      “快来人呐!我的宝儿有喘儿病!”
      “这儿太热了!太热了!”
      “再不出去透气儿……他要死的呀!”
      “救命啊救命!救救我们家的命根儿!”

      片刻的安静后,有人应了声:“把娃娃给我!我靠得外,给他透透气儿!”
      一双苍老的手坚定地举了起来。
      很快,一双双手都举了起来,有秀气修长的、有短粗有力的、有稚嫩白皙的……
      “娃娃给我,我来递过去!”
      “从我这儿走,我这儿近!”
      “我来帮忙!”

      陈娘子家的路元宝被双手们逐一传递过去,没过多久便到了敞着的大门口。
      门口还有几名士兵把守着,人们也不敢多话,庙内又恢复了窒息般的安静。
      可惜,恶魔是不会放过一丝一毫作恶的机会的。

      “刚才是谁在嚷嚷?”戴着蝴蝶面具的男人倏地出现,同时拔出了剑指向人群。
      众人闭口不言,但眼中都充满着恐惧。

      正僵持着,元宝在老人的怀中猛烈咳了几声,引来了士兵的目光。
      陈娘子在人群中,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并且后悔万分,自己竟把孩子送到了贼人面前,与其这样,倒不如在自己怀里咳出血来,这样哪怕落下个痨病,至少路家的根儿还在。
      “不妨事,几个大男人,不至于伤个小娃娃。”隔壁孙嫂子低声宽慰道。

      谁知下一刻,蝶面男手起刀落,连着老人将路元宝劈成了两半!
      陈娘子来不及捂嘴,一声哭吼响彻天地,将遍地男女的呜咽与惊呼遮盖得严严实实。
      “娃儿!我的娃儿!”
      孙嫂子和几名女眷死命拉着,耐不住陈娘子失了魂般,削尖了脑袋往外钻。

      当她终于站在门口时,蝶面男用宝剑将半个元宝身子挑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前不久还活蹦乱跳的孩子,热乎乎的小嘴在自己耳边亲热地叫着“娘亲娘亲”的娃儿,现在一动不动,像一片枯叶般毫无生气,甚至还要被杀人凶手挑着尸首羞辱!陈娘子立刻仿若一头发怒的母狮嘶吼着扑了上去。
      “还我孩儿!”
      可惜母狮亮出的利爪还未触及对方,便被另一柄利刃刺穿小腹,甚至剖开了身体。
      “哟,还是个肚里有崽的!”刽子手稀奇道。
      “原来小娃娃在肚子里是团着的,嘶——??了些。”
      “可不像你么,又丑又??,杀个人都不敢!”
      “你在娘胎里也这样!”
      “好了好了都别吵,还是老巴头厉害,一箭双雕!”
      杀害陈娘子的士兵得意地拱了拱手,再次看向倒地的毫无尊严的尸体,正回味自己的战果时。被蝶面男重重拍了下脑袋:“别品了!”
      “窗外有人——”蝶面男指向庙内唯一的窗户,刚才那女人被杀死时,他听见了一声微乎其微的惊呼,就在窗外!
      “还是个小丫头。”蝶面男扬起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几名士兵立马心领神会,荡笑着出门去了。

      招招干呕着,想起身逃跑,但全身发麻几乎走不动路,好不容易站起了身能勉强走上几步,却仍被士兵们发现了踪迹。

      她跑,他们追,她插翅难飞!

      蝶面男吩咐妥当后缓缓踱步穿过城中街道小巷,预备跟上前去好好戏赏一番。
      这一次可不能错过好戏,至于上一次嘛……可惜了,晦气得很。

      是他!骆冰心中暗叫,指甲已恨恨地嵌入掌中,毫无知觉。
      燕玄察觉异样,问道:“怎么?”
      “是夷军,夷军怎么会在这儿?”骆冰没有正面回应燕玄,但是她一眼就瞧出,那人便是之前在夷军营的领军,那个毒泷恶雾的男人,别说半轮面具,哪怕是化成了灰,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身后一声轻响:待二人回身查看,陆筱竹已不见身影。

      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很快被包围在墙角,招招颤抖着,却不肯求饶半分,脑海中的回忆忽然就这么翻涌袭来,侵蚀着每个角落。

      “你个死丫头,把肉吃了弟弟吃什么!赶紧去街上再买些,不然你爹得打得你半死,叫你把肉末儿都吐出来!”
      “招儿,咱命苦,我拼了老命生了小宝,才能少挨些打骂,你可千万莫要生事儿,惹他们嫌了,昂?”
      “阿姊,给我鹞儿!不然我去奶奶那儿告你状,叫阿爹打你!”
      “路招招,烦你以后别来找我们家根儿了,他是个好念书求上进的娃儿,和你这样野的不一样!”
      姆妈的、小宝的、隔壁阿婶的话浸得招招头疼欲裂,至于阿爹……招招几乎都不知道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因为从不与她搭话,至多是一根竹条的事。

      白素问在暗处,就这么看着十几名壮汉逼近那个小女孩,她面上风平浪静,心内早已翻江倒海。
      “想去就去吧。”陆筱竹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莫要叫自己后悔。”
      白素问挂起一抹嘲弄的微笑:“我后悔什么,那丫头如何,与我何干?”
      陆筱竹垂眼思忖了会儿,走上前轻轻握住白素问的手:“你想如何,我都在的。”

      “啊!”
      是路招招的惊叫,她的外衣已被刀剑划破了几道,不知分寸的士兵还划破了少女的肌肤,鲜血渗透出布衣,更衬得少女肤白如雪,此时凌乱的发丝、狼狈的表情,在这些毫无节度的男子眼中,都是致命的诱惑。

      白素问抿住嘴唇,再微微张开,叹了口气,将被握住的手反过来覆在陆筱竹的手上,轻声道:“我不能再错过一次。”

      陆筱竹笑了起来,转身几步跨前,拾起一名士兵扔下的利剑就砍,众人还未回过神,就倒下了三四个人来。
      “你是何人?”士兵们急问,来人却不答话,手起刀落,身形如流水般迅急,很快,只剩下零星几人。
      害了陈娘子的老巴头急忙押住一旁的路招招,怒斥道:“莫再动手!要不然,这女娃娃的脑袋可保不住了!”
      陆筱竹果真停下,怒视着他。

      正僵持着,暗处扑过来一个影子,黏在了老巴头身上,任凭他怎么甩也甩不脱。
      老巴头气急,举剑就砍,陆筱竹看准时机,拎剑射出,寒光闪闪的宝剑直直地插进了男人的喉咙,挣扎之下扯下了大半个脑袋。

      路招招被溅了一头一脸的血,直愣愣的跪坐在地。今日,她已看过太多的血腥!

      “福蛋?”白素问看向来人,有些惊讶。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福蛋抚着胸脯答非所问。

      白素问也不问了,这男孩虽生性胆小,但为了好友仍壮起胆子四处搜摸,可谓是一等一的好汉!

      “福蛋,把招招带到安全的地方。”
      “是。”福蛋挺起了胸脯:“我们小队有个秘密基地,谁也发现不了。”
      “那就去那儿藏好了。”陆筱竹敛起笑容:“这帮贼人,是夷兵。”
      “大家都在龙女庙里,求大侠救救他们吧!”招招“扑通”一声跪下,满脸哀求。
      陆筱竹转头去瞧白素问,只见她冷着一张脸,笑道:“这是报应。”
      “什,什么?”福蛋和招招不敢置信,这姐姐一张菩萨面,竟说出这般蛇蝎的话。
      “你们的龙女娘娘呢?怎么不来保你们?呵……愚蠢至极。”
      二人垂下头,不再言语。的确,这龙女娘娘世代供奉,城中却陡然遭遇灭顶之灾,那这殷殷切切的信奉,又有何用处呢?
      “我替你们去问问她。”

      二人还未反应过来,陆筱竹已经将他们拉起:“还不赶紧谢谢我阿姐?”
      招招和福蛋这才明白过来,立马又跪地感谢,痛哭流涕。

      待二人离去后,陆筱竹小心翼翼开口:“阿姐,你真打算帮忙么?”
      白素问心中其实早已五味杂陈,亲眼看着这不夜城覆灭,是她百年来的夙愿,可真到了这一日,却又狠不下心来。

      正踌躇间,白素问只觉得前方阴影遮盖,抬脸一瞧,果真是陆筱竹挡在她身前。

      “怎么……”白素问探出头去,看到前方巷口站着一个男人,一个戴着半轮蝴蝶面具的男人。

      “还漏了两只猪。”男人轻笑,一只手摸上了剑柄。

      陆筱竹不敢怠慢,手中没有武器,四周虽散落着刀剑,却无恰当的时机去捡拾。
      眼见着蝶面男越走越近,陆筱竹索性放弃搜索时机,在对方砍下的第一刀,用左手臂顶下,然后迅速弯腰,以右手拾起了地上的一柄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向蝶面男的腰腹。

      蝶面男吃痛后退,白、陆二人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就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腰上一掌宽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愈合。

      难不成,是妖!
      陆筱竹叫苦不迭,只能硬着头皮交战,蝶面男武力虽低,却怎么砍都无用,很快陆筱竹的力气被耗得半干,只能护着白素问四下躲避。

      蝶面男正得意万分,却发现自己挥舞着宝剑的手臂不翼而飞,回头一瞧,巷口处站着两名少男少女,少年面目瑰丽,气度不凡,少女则一袭红衣,秀眉倒蹙,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

      “小丫头眼熟得很。”男人低语着,内里暗暗使劲,一只手就这么扭扭歪歪地仿佛一只蠕虫般钻了出来。

      “噫——我快吐了!”陆筱竹干呕几声,想要转过身去,不忍直视。
      燕玄忙道:“还等什么?赶紧把其他手也砍下来!”

      “我最最,最讨厌虫子!”陆筱竹斜睨着眼,忍住恶心,举剑一阵乱挥,砍到肉触上的知觉顺着剑身一路传达到手中,陆筱竹只觉得浑身酥麻,手上的鸡皮疙瘩都能掉一地了。

      二人齐上,顷刻间,男人四肢皆断,只剩下一个身子倒在地上。
      “二位,二位求求你们,放过我吧!”蝶面男终于耐不住求饶道。
      燕玄如若未闻,准备举剑继续。
      “等等!”骆冰忽然出声阻止,燕玄亦收回了宝剑。

      骆冰走到蝶面男面前,盘查了一下他四肢的切口,肉芽正在萌出,但是速度减慢许多。
      “我只要你的舌头和眼睛,给了我们,就放你走。”

      蝶面男闻言忙不迭地点头:“行行,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饶我一命!”
      骆冰冷笑着祭出六出祥英枪,用尖锐的枪头挖出了蝶面男的舌根和眼睛。男人凄厉的叫声响彻天际,更衬得无人的街道凄凄落落,荒凉得很。

      “你走吧!”骆冰起身道。
      “骆……”陆筱竹想说些什么,被燕玄噤声的动作阻止。而蝶面男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他面对的只有毫无方向的黑暗。
      他跌跌撞撞地爬走,想着回去以后这躯壳还能继续生长,想到这里,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个女人的声音。

      “我给你施的法,能保你躯壳不毁,哪怕受尽千刀万剐,也会像万物生长般重获新生。”
      “唯一要小心,须得好好保护的,便是……”

      “嗖”的一声,一柄长枪袭来,深深插入了男人的脑袋。那女人的声音逐渐缥缈,最后永远消失了。

      “死了,这回真死了!嘿骆僧,你怎么知道这脑袋是他的致命伤?”
      “我看过的话本子里有写,如若被施了一种名为多罗米修的毒咒,就会变成半人半尸,躯体不论如何凋残,总能生长成原先的模样,而脑袋,就是它们的弱点。”
      燕玄摸着下巴沉吟道:“多罗米修?我听说过,据说是一种很罕见的妖法。”

      陆筱竹撇了撇嘴道:“你都看的啥话本子,料事如神啊,这写话本儿的人,看来非同一般。”
      骆冰蹙眉道:“这多罗米修亦是出自《少女判官》。”

      四人正心中讶异,苦想这其中巧合时,燕玄倏地站起身,在小巷里兜了两圈道:“这里原先有几条尸首?”

      陆筱竹方才左臂受了伤,现下一边享受着白素问的敷药包扎,一边回忆道:“来了约莫十三四人,我砍了十人左右,逃了两三个孬种。”

      燕玄抬头正色道:“这地上的尸首统共不过七人,致命处皆是头部。”
      骆冰忙道:“也就是说,这些夷兵也被下了多罗米修?”

      “我们必须马上赶去龙女庙。”白素问站起身来。
      “阿姐?”
      白素问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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