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无瑕

　　此时夜色已褪，天光微亮，雾山四周果然雾气腾升，白茫茫一片。楚九真走在前头，时不时催促：“木头，你可得跟紧我了。”奈何楚九真对雾山并不熟悉，两妖走了半个时辰，小径再无前路，楚九真又道：“木头，你是雾山上的妖，你倒是快些寻条路出来。”阿木是个闷的，看起来也不大爱说话，楚九真回头看她一阵，急道：“你倒是说话！”

　　“不知。”好一会后，阿木才答。

　　楚九真瞪她一眼：“不知什么？”

　　“路。”

　　“你是雾山上的妖，怎么会不知？”

　　“不知。”

　　楚九真顿时消了同她说话的兴致。瞧瞧这个妖怪，怎么张口闭口就只蹦出一两个字？楚九真张望一阵，树木皆生得相仿，她再三思索，选定一个方位后，抬手指道：“往这走。”阿木抬腿跟在楚九真身后，她们便又走了一会。楚九真本不想再同阿木说话，她左看右瞧，可心里憋不住事，又忍不住询问：“木头，你是不是不爱说话？我瞧着你可比你的铃铛还闷。”

　　“不知。”

　　“不知？”楚九真好一阵纳闷，捉摸不透这是个什么意思，“你不知什么？”

　　“……不知。”

　　楚九真道：“不知你个大头鬼！木头，你居然敢出言戏弄我？你不知，我也不知，我怎知你在说个什么？我看干脆改叫你为‘不知’算了！”楚九真么独自快步行走，很快将阿木丢在身后。她可不想接着再听一声“不知”，光听见阿木说话，楚九真便觉得心里发闷。

　　“真是无趣……”

　　楚九真抬手折下一根枝条，似做不经意地回头一看，山雾浓重，已分辨不出她的身影所在。楚九真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心软，让这么个沉闷、木讷的妖怪跟在身边。她本还想在人间肆意玩耍一番，这下身边跟了个愣木头，哪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呆楚阴山逗鸟有趣。楚九真摇头哀叹一声，她踢飞地上的小石子，石子飞的又快又远，穿过白雾，眨眼便瞧不见了。她倚在树上，又踢飞一颗，忽地听见一声清透声响，是石子入水声。楚九真仔细辨认一番，果然能隐隐听见潺潺流动的水声。

　　楚九真循着流水声而去，走出树林，果然可见一条平缓小河。楚九真坐在沿河的一颗大石上，白雾漫于四周，远处难辨，她等了好一阵，阿木才缓缓从雾中走出。阿木顶着一张焦黑的面容，双眼无神，左手捧着另外一只断手，狼狈得不得了。楚九真禁不住笑出声，笑完后，又觉着自己不应该笑，她轻咳一声，抬手招呼阿木过来，说道：“木头，你能寻到我，看来还是知道这雾山中的路的，知晓便知晓，你做什么说不知？”

　　“不……”

　　“行了行了。”楚九真忙打断她将说出的话，“我可不想再听你说这个。”阿木不再出声，楚九真指着小河又道：“去，看你这一身狼狈样，快把自己收拾干净，否则我可不带你。”

　　“好。”

　　阿木应答一声，侧身抬脚迈入河中。直至阿木半身入水，楚九真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阿木这回倒是答得爽快。她看向浸入河中，只余半个背影的阿木，想了想，随后又嘱咐道：“水中有石子，小心脚底打滑！”这般如嘱咐孩童似的，楚九真笑出声，她摇了摇头道：“愣头愣脑的小妖。”天色虽已大亮，可山雾浓重，寻常人难以闯入，故而楚九真也不担心有人窥探。她取下包袱，拿出一套衣物叠放在大石上，继而看向水面，喊道：“阿木，我……”

　　河水缓缓流过。

　　楚九真从大石上跳下，河对岸叠着数块乱石，只有一只灰背鸟儿正立岩上悠闲觅食。楚九真瞪圆眼，盯着鸟儿惊愕喊道：“人呢？！”不对，是妖呢！她还来不及改口，小鸟便吓得扑腾而起，扇着双翼飞离河岸。“哎！等等！”楚九真再喊，朝它招手，它反而飞得更快。楚九真急得“哎呀”一声，赶忙踩入水中，双手没入水面探寻。好好一只妖怪，怎么说不见便不见？河岸水浅，她移至河中，双脚虽踩不到底，却也深不到哪去，楚九真扑打水面，高喊：“阿木？你在哪？”一连几声，都听到没有应答。

　　难不成淹在河里了？

　　楚九真深吸一口气，随后屏住呼吸，浑身没入水中。她俯身朝下一望，河底果然躺着一人，神色平静，跟死了没有两样。楚九真气得恨不得抄起石头砸阿木两下，她一咬牙，想着先欠着，待会再算，身体忙往深处一扎，伸手捞住阿木的微扬的手臂。幸好蛇妖没将她两臂都砍了！楚九真分神一想，手却刚好与阿木错过，她咬牙再伸，不再想其他，这才抓住阿木的手，楚九真拽着她往上，吃了好几口水后才浮出水面。

　　楚九真探出脑袋，费力往河岸走去，她咬牙道：“你这吃了水的木头，也太沉了些！”阿木伏在她肩头，楚九真同样浑身湿透，她抹去脸的水，在岸边站定，转身伸手拍打阿木的脸。

　　“醒醒！”

　　楚九真毫不手软地下了重手，阿木没有回应，她转过身，扶着阿木站稳，本还想着再给她几下，奈何手心疼得厉害，只能作罢。“阿木，快醒醒！”楚九真又喊，她拭去阿木脸上的水，灰迹随流水淡去，这才露出一张干净的脸。楚九真动作一顿，力道轻了些，改而捧住阿木的脸好一顿打量，阿木睁开眼，浅色的眼眸中映出楚九真的面容。

　　楚九真神情一变，又是一副生气模样。

　　她松开手，不悦道：“知道醒了？”阿木闭上眼，身体不稳地摇晃一阵，楚九真以为她还要倒下，便伸手扶住她，阿木靠在楚九真肩上，猛地咳出几口水，她睁开眼，视线中白茫茫一片，下一刻，身体一退，一张陌生的脸便出现在眼前。

　　楚九真拧着眉头问她：“你想寻死？”楚九真紧盯着阿木，硬是要听个回答，良久后，阿木才晃了晃脑袋。水珠飞溅在楚九真脸上，楚九真没好气地又问：“那你想活着？”阿木没有再回答，她茫然地看着楚九真，仿佛听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似的。楚九真拍了拍她的脸，接着道：“我若不去救你，你肯定是第一个淹死在河里的妖怪！做妖不好吗？逍遥快活，哪里不自在？你还说你不是寻死，这么条小河，我看连人都没淹死过！你、你简直就是妖界……”

　　楚九真冷哼一声，便不再说。她手下使劲，推搡着阿木移到河中，口中道：“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妖，我本是觉着欠你一条手臂，才打算把你带在身边，可我再想，你断了一臂又关我何事？又不是我斩断你的手臂，我为何要替那蛇妖受过？现在反倒是我救你一命，是你欠着我的！”楚九真将阿木朝前一推，说道：“你若真想寻死，我可不会拦着！你再试一次让我瞧瞧，我倒想知道这条河怎么能淹死个妖怪！”

　　楚九真浮在水中，低头看着身体下沉的阿木。没过双肩，再是下颚，鼻尖，最后只余一双眼睛。水面蹦出几个气泡，她的双眼静静地凝视着楚九真，直至被水淹没，再也看不见。“你！”楚九真惊愕出声，实在没想到这树妖会这般，既不挣扎，也不求救，楚九真气得一扑水面，水中先行双腿一动，缠上阿木下沉的身体，正欲伸手捞她，阿木却先一步挣出水面，她双眼紧闭，长发湿漉，水珠不断从脸庞、发梢滴落。楚九真感觉腰间一疼，阿木紧揽着她的腰不放，两具人身紧贴在一起，阿木不放手，楚九真的双腿也撤不得，两妖就这么黏在一起，身体贴着身体，脸也凑得极近。

　　楚九真悄悄打量着她，好一阵后，才笑道：“这下不寻死了？”

　　阿木摇了摇头。

　　楚九真又问：“你为什么寻死？”

　　阿木还是摇头，脸上的水珠甩进楚九真眼中，楚九真不适地眨了眨眼，迟疑一会后，她才道：“你看，我们俩也算有些交情了。现在我不欠你的，反倒是你欠我一条命，我将你带在身边，你就算是半个楚阴山的妖怪，成了我楚九真的小跟班，你若是真的淹死在河中，这事在妖界传出去，我还有什么颜面见其他妖怪？我劝你还是迟早消了寻死的念头，你刚修出人身，人间那么多快活事还未尝过，怎么就能想着死？”楚九真腾出手，抹净她脸上的水珠，阿木缓缓睁开眼，楚九真道：“你瞧你，这人身修得也不差……和我一比，也不算逊色……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不寻死。”

　　“而且呀，在人间……什么？”

　　阿木怔怔重复道：“不寻死。”

　　“那你……”楚九真拧紧眉头，她拍开阿木的手，双腿一松，便得了自由。她拽着阿木游往河岸，足底忽然踩上石子，一个打滑，险些仰头栽入河中。阿木扶住楚九真，楚九真这才站稳身体，她沉默许久，最后独自走上岸，在大石上坐下，楚九真浑身湿漉，不断有水从石面淌下，她总算是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树妖压根不打算寻死，反而是她自个想得太过严重了！还累得白吞了几口河水！良久后，楚九真才看向仍站在河里的阿木，面无表情，开口道：“原来你不打算寻死？只是脚底打滑？”不等阿木回答，她又嚷道：“我才不管你寻不寻死，打不打滑，反正我救了你一命，以后你跟着我，就是报恩，就是我的跟班，可不是我欠着你了！”

　　阿木没有反驳，沉默地点了点头。楚九真这才有了笑意，她招呼道：“别傻站着了，快些过来换上衣物。”阿木走上岸，她浑身赤裸，原先挂在身上的碎衣早被流水冲走，肌肤沾水，颜色雪白，黑发湿漉如缎，毫无遮掩地袒露于山雾之中。然而楚九真与她不过几步距离，白雾绕在四周，却什么也遮掩不住，她腰肢纤细，水珠不断滚落，掉入河中，只是右臂空了一截，太煞风景。楚九真将衣物抛给阿木，点点头又评价道：“确实修得好。”

　　阿木完好的左手抓着衣物，楚九真与她面面相觑，继而催促道：“木头，你倒是穿上。”阿木迟迟不动，楚九真捏起一颗石子，在手中一抛，随后扔向阿木，轻轻地砸在她肩上。恰巧击中右肩，右臂空荡荡的一处，楚九真恍然大悟，“你可是没了手不方便？”楚九真只好跳下石头，自个动手为她穿上，她打小便有随从伺候，从没为其他妖怪做出此事，难免手生。先裹上里衣，翻来覆去，再套上外衣，磕磕绊绊，但再看阿木，总算穿出了几分人样。

　　楚九真拍了拍手，上下打量她，满意道：“还算样。”阿木站得笔直，楚九真觉得她站得像截木头，不过转念一想，她可不就是木？生为树身，深扎于泥土，这幅模样也不奇怪。楚九真探过雾山，蛇妖去后，山中再无其他妖气，看来这棵树是孤零零地生长，孤零零地修成妖——也难怪，楚九真想，别说做人，瞧她连如何做妖都不懂。

　　楚九真拍了拍她的肩，说道：

　　“我活了百年来，懂得还比你多一些。虽然你原形是树，草木扎根于土，本该自然袒露于天地间，但你已经是妖，修出人身，那肯定要到人间走一遭。一入人间，你便要学着做人——虽然你是棵树，但也要习惯将衣物穿在身上。瞧你怪可怜的，不像妖，也不像人。”楚九真顿了顿，又道：“以后你跟在我身边，我会好好教你的。”

　　阿木点点头。

　　楚九真当即笑说：“那好，你可又欠我一遭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