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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别妻
次日早上,洛城睡醒睁眼,发现孙权不在房里,忙拢了拢衣衫下床去找。
小荻进来回禀说,“公子一早就被吴侯叫去议事厅了,当时他看夫人睡得正香,就没叫醒夫人。”
洛城淡淡回应道,“好。”
小荻喜滋滋地到外间,抱进来一摞叠好的衣服,向洛城恭敬说,“请夫人挑选新衣,要是都喜欢,就都留下。”
洛城坐在床边惊讶地问,“你到哪儿弄来这么多衣服?”
“这都是吴郡的绸庄一大早送过来的,说是二公子前几天派人去预订过,以后有新样式,他们还会再送上门的。”
看着满眼光滑亮丽的襦裙、裁剪各异的曲裾深衣,洛城不禁乐开了花,孙权居然细心到连她的衣服都买好了,让她受宠若惊,只是这也太铺张浪费了。
洛城让小荻把衣服放在床上,自己挑选了其中杏色、蓝色、青色的几件,剩下的若退回去,怕会扫了孙权的颜面,便让小荻自己先选一件,余下的分送给府中女眷,李夫人两件,潘姬、吕姬、杨姬各一件,自己房里的另外两位侍婢每人一件。小荻数了数,刚好够分。
房间另两位侍婢听说夫人要送她们衣服,都进来拜谢,洛城观察她们二人,只见一个是大眼睛、粗眉毛、宽颌骨,另一个是小小的尖下巴、细眉毛、身量也小小的。
洛城问过她们名字,才知大眼睛粗眉毛的名唤阿绿,身量小小的名唤阿拂,二人虽长得各有特点,眼神却都是一样的沉稳和善。
洛城对她们说道,“我刚来吴郡,还没来得及认识两位姐姐,以后要多多劳烦两位姐姐了,你们要是遇到难事,也尽管告诉我。”
阿绿与阿拂听了,都收起方才的拘束,阿绿对洛城笑道,“小荻姑娘对我们说了,夫人待下人体贴的很,非常好侍奉,就是有一条……”
洛城忙问,“有一条什么?”
阿拂笑着接话,“容易生病。”
洛城听罢,叹了一声气,又与她们一起笑起来。
随后洛城换上新衣服出房门,和昨日一样,被孙家两代孩童缠住,仍旧带着他们三个在院中跑来跑去。朝颜今天比昨天开朗些了,孙绍还是闷闷地不愿多说话,但也愿意依赖这位刚认识的二婶娘。“谢夫人”这个身份给她带来许多从前没有过的快乐,打消了她原先对吴郡新生活的畏怯。
天快黑时,洛城回到房里,想看孙权回来没有,房里没点灯,她看到房里杵着个黑影。
洛城向孙权走近,点亮了案上的灯。
灯亮后,她发现他眼中黯淡,一脸心事,忙关心问道,“你怎么了?”
孙权扶着自己的额头,为难地开口,“洛城,我可能要对你食言了。”
她起先没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继而想到他昨天说过,这次他不会去打仗……
“大哥和周瑜已经定下进攻策略了。”孙权凝望着她说。
洛城顿觉鼻酸,“所以,你还是要去,对不对?”
孙权无奈点头,洛城默默地转过身去,她知道,他一旦决定,就不会再有改变了,他是非去不可了。
她背对着他说,“可是,我们成婚才三天啊。”
孙权绕到她面前,两只手放在她肩上,试图和她讲其中的道理,“正是因为我们刚成婚三天,所以我才更要随大军出征,你想想,将士们多感动,没有比这更能鼓舞军心的了。”
洛城摇摇头,“你不必对我说这些,你若是一定要去,我绝不阻拦你。”她咬牙忍住眼泪,说服自己做一位识大体的夫人。况且,即使她想阻拦,又如何拦得住呢?
孙权怜爱抚摸她忧郁的脸,“你不嘱咐我些什么吗?比如,不能对别家姑娘献殷勤之类的。”
洛城被他这样一逗,没笑出来,眼泪反而因为放松忍不住落了下来,她不想让他看见她哭,便靠在了他怀里。
“我什么都不想嘱咐,我只想你平安回来,哪怕你晚些回来也行。”
孙权在她耳边说,“我一定早点平安回来,你在家照顾好自己。对了,今天有人送新衣服过来了吧?”
洛城笑道,“我现在穿的就是啊。”又贴着他轻声说,“有劳夫君费心了。”
孙权心满意足地摸着她的头发,安静地笑。
灯下,孙权打开一个小方匣,拿出里边的东西。洛城看到他手里多出一对乳白色的玉环。
他说,“这是我去年冬天得来的,当时就想着,以后要送给你做礼物。”
洛城接过孙权递来的其中一只玉环,无暇欣赏成色、质地,只听他说道,“它们本是一对,就像我跟你一样,现在我们各拿一只,我们分开的时候,就由玉环,代替对方,守在彼此身边,好不好?”
洛城冷冷地抬眼质问他,“你去年就想着要跟我分开了?”
“我没有……我只是看它们是一对……佩戴在身上也是好的……现在要分开所以要留个东西睹物思人啊……”孙权手忙脚乱解释一通,像是浑身都被蚊子咬了。
洛城没好气儿地笑道,“你可要好好保管你的那只,要是弄丢了,我可是会生气的。”
熄灯后,洛城在孙权的臂膀里渐渐睡去。醒来时,窗外一片细碎的星河,孙权又不见了。
她把手放在他的枕头上,却摸到一张信帛,外面夜色正浓,洛城起来把灯点亮,回到床上读信——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读到后两句,洛城不禁掩面,把信放回原处。孙权走了,现在没人给她擦眼泪了,她只好躲进被窝里,用被子蒙住头,在被子下面呜咽。
自天下大乱以来,有多少豪强权贵一夕之间殒命,何进、董卓,甚至孙权的父亲孙坚,他们活着的时候大权在握,显赫一时,时刻都在谋划着天下大势,可是突然有一天,发生意外,毫无预料地就被人给杀了,所有的野心就此终结。
来吴郡之前,洛城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与孙权同生共死。但是嫁给他之后,她又眷恋他们的夫妻缘分,想和他一起好好活下去。
天亮后,洛城独自去太夫人房里请安,却没见到人,侍婢回道,“太夫人一早就去家庙上香了。”
洛城心里一颤,她以为太夫人这些年已经对打仗习以为常,她还想听太夫人如何劝慰她。没想到孙策和孙权刚走,太夫人又去上香了。洛城失落地离开太夫人房里,没有人能把打仗看做是寻常事,即使是看过腥风血雨的太夫人也不能。年轻时送夫君出征,夫君死后儿子继承父业,一生心系前方战事,没有盼头地在家等待,孙氏一家,太夫人最苦。
洛城彷徨在甬道上,打算回自己房里,却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名字,回头一看是李夫人,李夫人也是独自一人,脸上却没有一丝哀愁,平静温和。
洛城见她这样,心中的忧虑减去一半,上前说道,“大嫂,太夫人去家庙上香了,我们要不要也过去?”
李夫人笑道,“前天你也看到了,太夫人上香,不喜欢被打扰。”
洛城羡慕地说,“大嫂,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你这样,即使心中有忧虑,也能以笑待人。”
李夫人反问,“谁说我心中有忧虑?”
洛城有些不解,“大嫂难道不担心大哥吗?”
李夫人转头看天空,悠悠说道,“生死有命,我担心又有何用?不如省省力气做些有用的。”
洛城听过,心里又不安起来,“大嫂,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太过淡泊,还是——太过心灰意冷?”
李夫人像一个被剪掉线的木偶那般,眼里的光消失了,整张脸写满了悲伤,她声音颤抖着说,“实不相瞒,我自己都不留恋活着,又怎么有力气操心孙策呢?他心里装着他的江东,对我来说,不管他是吴侯也好,将来裂土封王也好,统统是他的造化,与我无关。”
洛城听了觉得害怕,但李夫人继续说道,“自从我的亲人先后离去,我早已做好随时赴死的准备,如果有一天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连想都不想就会撞上去。”
李夫人说完,望向天空露出一张凄凉的笑脸。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洛城绝对不会相信平日里笑口常开的大嫂竟然会这样厌世,想来她是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活,所以把余生的善良和温暖全献给别人。
“大嫂难道就不留恋两个孩子吗?”洛城想到朝颜和孙邵那两张可怜的小脸,心中酸涩万分。
李夫人流着泪说,“我何尝舍得下他们?可是他们不该有我这样的母亲,我自己郁郁寡欢,他们一出生就不是快乐的孩子,若是离了我,兴许还能忘掉我带给他们的忧愁。”
洛城心如刀绞。李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情绪稍稍和缓些,歉疚地说道,“这些年,我从未对人表露过心事,一见到你,我就觉得你会明白我。抱歉,我说了太感伤的话,但是如果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了解我,我就是死了也是一个孤魂。”
洛城无声地摇头,想劝李夫人无论如何要好好活下去,却开不了口。
李夫人又请求道,“如果将来我不在了,你能替我照看两个孩子吗?他们两个跟着你,比跟着我好。”
洛城没有回答,含泪望了望李夫人,转身便离开。
走出几步后,听到李夫人在她身后啜泣,她忍住没有回头。孙家的两位夫人若是抱在一起痛哭,传到外面,还有何颜面立于江东?
洛城一回到房里就觉得头痛欲裂,很快站不稳了。
小荻比在山阴时稳重,一面叫阿绿出去请医官,一面扶洛城到床上躺着,还吩咐阿拂,别让外人进来打扰夫人。
洛城听她这样安排,放心地合上眼,想用睡觉来疗愈头痛。
醒来时,闻到房中有药味,便知医官已经来过。还想继续睡下去,又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孙涵衣跑来探望她,看她躺在床上,以为她快死了,站在床前哭道,“二嫂——你别丢下我!”
小荻脸色大变,走过来想把涵衣请走,被洛城扬手阻止。
洛城吃力地坐起来,拿起床头的手绢给涵衣擦脸,边擦边说道,“二嫂只是生病了,多睡一会儿就能好了,等我好了再陪你玩,好不好?”
孙涵衣懂事地点点头,带着哭腔问,“你光睡觉不吃饭吗?我去给你拿吃的吧。”
说完又踩着哒哒哒的小碎步跑了。
洛城又躺下,一直睡到下午才睁开眼,迷迷糊糊闻到房中药味还在,觉得奇怪,小荻怎么没有喊她吃药?
这时小荻用木雕托盘端着一个汤盅小心翼翼进来,见洛城醒了,便说道,“李夫人方才派杨姬来过,这是给夫人准备的鸡汤,夫人现在可有胃口?”
洛城感念李夫人为她操劳,但她实在没胃口,便在枕头上左右晃头,又问,“药煎了多久了?”
小荻笑道,“夫人可是以为还要吃药?方才太夫人对医官交代,夫人不能喝苦药,喝了便要吐出来的。医官便开了这熏的药,说这药物会随着人的呼吸进入身体,夫人只要闻着药味就行了,只是要熏得久些。”
洛城大惑不解,“太夫人怎会知道我不能喝苦药?”
“那自然是二公子嘱托过的。”
洛城躺在床上闻着阵阵药香,头痛被孙权的良苦用心医好了。他怎么会知道她不能吃药呢?大概是在谢府时听承弟说的。枕头下还有他走前留下的玉环和信,洛城伸手便能摸到,他的心都留在这里了。
她不后悔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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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别妻》是西汉时的苏武写给妻子的,原诗文很长,觉得很符合本章的基调,所以借来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