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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伤(全)
(一)
涿鹿的一间大客栈里,掌柜高散正坐在柜台旁边,盯着今年换的第三个账房先生。
这位账房比之前两位要稍微小一点,虽然算账不快,但胜在机灵懂事,也好拿捏——不像之前的两位,一边说自己不会用之前账房做的账本,还不肯学习,还总算错账——虽然新账房也会算错账,但至少掌柜骂他的时候不会甩袖子不干。
新账房缩着脖子听训,还怕掌柜口干,忙不迭地倒茶——高散闭了嘴,看着面前尚算伶俐的年轻人,想着多教一教应该也能长久用下去,这小子和之前那个小账房有些像。
但相比之下,却还是有些蠢。
“高掌柜!”早间出门买菜的胖厨子一边高声叫着,一边拉着人进门来,“我就出门买菜的功夫,抓住这小子——你看谁回来了!”
高散扭头望去,只见被胖厨子拽着胳膊的少年一脸苦笑不得,虽然被胡乱拉扯,但脚下站得非常稳——不似去年那弱不禁风的模样。
“孟瑶?”
少年被胖厨子拉扯得一歪,手撑住大堂中的长桌才稳住,却抽出空来笑着对着高散点点头,“是我,高掌柜。”
“你在外头混不下去回来了?”高散点点茶壶示意新账房倒茶,又对胖厨子吼,“你拉扯他做什么?他衣服都要被你拽下来了!”
胖厨子很委屈,“掌柜你不知道,刚刚这小子见了我还装不认识,我喊他还跑!跟个小耗子似的,要不是这么抓着,现在肯定不在这儿!”
孟瑶一脸苦笑,“我跟着几位大人办事,不好白日里处理私事,本来想晚间回来见各位……”
“屁!”胖厨子一脸鄙夷,“我还看见你想往城东那家客栈进呢?不知道他家厨子跟我不对付吗?!”
孟瑶又是作揖又是告饶,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衣服从人掌下解救出来,伶俐的新账房赶紧把茶碗递到他手上。
“小孟先生是吧,去年做账的那位?”新账房本来还担心孟瑶是回来赶他走的,但一听话音倒像只是路过,手上就殷勤了些,“久仰大名,掌柜天天拿你教训我。您在涿鹿待几天?能不能教教我如何记您的账本?正好上月我错算的还没查出来……”
孟瑶一愣,见面前的年轻人一脸惶急,心下了然,正想随口搪塞过去,就听门口传来一声笑,“小孟先生是我们正得用的,怕是不能借给你算账。”
高散见门口不知何时不声不响地站了三位,身上清一色黑色窄袖箭袍,和孟瑶衣着相似,大概就是孟瑶口中的“几位大人”。
三位中,一位眉清目秀,面含稚气,是个刚长成的少年郎;一位身形高大,面容严肃,应该是位极具威严的“大人”;最前那个刚才笑着说话的,身形瘦削,容色清俊,纵穿着武服,看着也像是个文弱书生……却很眼熟。
一只蓝羽翠尾的雀鸟随着他们几人进门,自说话那青年肩侧飞过来,扑棱棱地扇着翅膀落在桌上,不知道是什么珍稀品种,漂亮得紧,奈何还没等人细看,鸟又振翅飞了出去。
孟瑶并另一个少年都扭头去看,孟瑶望向那个最高的,压低了声音问:“这碧尾莺……”
“没事,随它飞去。”那书生淡淡打断孟瑶,偏头向掌柜拱手道,“我看这地界,再见到您……”他顿了一顿,笑问,“掌柜可是高散先生?”
高散盯着他看了半天,犹豫着叫出了个名字:“徐……徐明小公子?”
那书生点了点头:“正是!”
还真是熟人!
七八年前,这里本是个酒楼,高散在此处当账房,遇见还是少年人的徐明及其兄长,几经周折,两位公子临去前还给了他些钱财,算起来,也是他成就如今家业最初的一笔钱。
徐明上前说:“烦请高先生开两间上房,我们大概要在这儿住上一旬,日常无需打扫。”
高散想说您还算我东家,但怕徐明当真,只是道:“好说,有什么要求你们尽管提。”
徐明也不客套,细细说了点饮食上的要求,再嘱咐稍后“会有位姓陈的姑娘来拜访,烦请引见”,完了又对掌柜寒暄,“多亏了您家这位大厨绑了孟瑶过来,才有缘见到您——当年此地一别,如今再见高先生,已经挣得偌大家业了。”
“托您二位的福,多亏当年照应,鄙人才有如今。”高散怕徐明知道这客栈的本钱是他们给的,拿此说事,急急转了个话题,“您哥哥如今也好吧?带我问好。”
“我哥哥……”徐明微微皱眉,继而笑开,侧身一抬手,道:“他不就在那儿吗?”
那身形高大,面容严肃,极具威严的“大人”对他点了点头,“高散先生。”
高散目瞪口呆,盯了半天,才从那男子眉间的一道浅痕里,看出点昔年稚嫩少年的影子,“徐……徐玦小……公子?”
“小公子”三字叫出,徐明面上又笑开了花,孟瑶和另一个少年面面相觑。
徐玦却面不改色地点点头,“是。”
徐明将行李打开,取出一大叠厚实的信封,对徐玦拱手道:“大哥,我们先去送东西,你暂且休息。”抬手招呼两个跟班似的少年,“孟瑶!阿铮!走了!”
被新账房缠住的孟瑶终于脱身,跟着徐明,被那个高些的少年一揽肩膀,出门去了。
徐玦拿起几人留下的包袱,由着高散亲自带着上楼看房间。
这位徐玦公子,以前也是个话少的,如今沉默,高散虽然不意外,但变化太惊人,实在让人发恷,他还是硬着头皮才开了口,“方才没立即认出公子,是我的不是。”
徐玦道:“多年不见,难免的。”
虽是宽慰之词,语气却平淡,令人尴尬。
“公子变化实在太大。”高散心说您当年哪有这样高壮严肃,现在算着也才二十出头,竟端出了一副老太爷的气势,要不是认出了你兄弟,大街上走着我都不敢多看您一眼。
他尝试着扯闲话,“看来这些年,经了很多事?”
徐玦默了几息,似乎并不像多提,然而出于礼貌,还是答话道:“家里变故多。”
高散默默看他神情不似想多说的意思,便知趣地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了。
到了屋子里,徐玦将行李放下,高散自觉地叫伙计上来收拾床铺,口中仍不放弃找话题。
“我那之前那小账房,叫孟瑶的,之前走时说要去清河修道,我看他和你那兄弟相熟,同进同出的,可是同门?”
徐玦神色终于动了动,面上露出点笑意来,“的确是同门。”
“孟瑶投了仙门……如今算是我的……师弟。”徐玦多说了两句,“他帮徐明算账,算得很好,查出不少错漏来……他杀敌做事都好,宗主很器重他。”
见他话多了,高散也放松下来,想想孟瑶那小身板,“啧”了声,“就他还杀敌……伤了可怎么了得?”
“他人很聪明,修道学剑很快,没受什么伤。”徐玦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受伤也都养好了。”
高散倒没注意他语气中微妙的转折,只揪着前半句继续聊,“孟瑶聪明?那是他没吃饱的时候!您是没见他吃撑的时候,问什么答什么,说话实诚得很,半点面子都不给人留的。”
他兀自笑了会儿,见徐玦默默看过来,心想这话说得太随便,只好转了话题,“他没受伤就好……他不过是个算账的,应该也不怎么动刀枪。”
“有时候也要他动剑的。”徐玦默了一会儿,又道,“大大家知道他修为不好,平常会护着他。”
“劳公子照顾了。”高散淡淡笑了声,看出徐玦和孟瑶相熟,言语中多有照顾之意,心下畏惧少了些,倒能像个当爹的似的唠叨起来:
“孟瑶这小子,生得矮,身体弱,骨头架子也轻,以前伤了脚,就比常人多养了好些日子,郎中还说他骨头脆,容易折,也不好养。他以前遭了太多罪,您若能多看顾他些,也就抬一抬手多给些吃的……也别给太多,他吃撑了就犯傻。”
徐玦已经在桌前坐下,闻言微微倾身问:“他以前伤过脚?需要养很久?”
“唉——”高散倒了两杯茶给自己和徐玦,叹了口气,“你知道他家里的事吧?”
徐玦说:“略有耳闻。”
“应该就是当年从他亲爹家那台子上滚下来的时候,落的伤,到我这儿的时候都快一个月了,脚上还有些不利索。我有个客人是郎中,我让客人顺便给他看了一眼,说是扭了,还伤了骨头,挺严重的。”高散回忆道,嘴角抽了一下,“可怜见的,郎中给他正了骨,说还好赶上了,不然那处筋骨一直错开扭着,长合了,恐怕一辈子都站不稳当。”
徐玦眉心那道痕也抽了一抽,“是左脚吗?”
高散喝了口茶水,“这我可记不清了,但他脚腕上留了道淤,拿药油揉也揉不开,好在他说不疼了……其实还有脑袋,那时候他包着头巾做事,有次松了不小心掉下来,额头上全是一片……都不知道怎么说——他没摔傻真是命好,难得后来账目还能做得那样漂亮。”
徐玦动了动唇,却没出声说什么,握在手心的茶杯里,出现圈圈水波纹。
“挺好的孩子。”高散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没生在好人家。”
(二)
聂明铮揽着孟瑶,跟着徐见知一同出了门,小声问:“见知哥,你和宗主之前怎么会认识这位掌柜啊?”
徐见知一抬眼,见聂明铮面露好奇,连孟瑶的耳朵也侧了过来,只好详细说了说,“是我和宗主在人间历练的时候认识的……”
聂家弟子历练,大多时候是和其他家族一样,由长辈带着小辈夜猎,但也有一个特别传统——就是十四五岁的弟子结伴出不净世,在人间历练,一般都有长辈给的任务,长期飘荡在外,短则一月,长到一年,此间修为心性都进益飞快,更能了解人间世情,免得养出个少不更事的性子。
七年前,徐见知和聂明玦结伴游历一整年,历事颇多,就在涿鹿结识了在酒楼做账房的高散,临走还留财物给高散。彼时高散二十出头,一副文士打扮,他们称呼“先生”,而两人皆是半大少年,似出门郊游的富家子弟,自然被称为“小公子”。
七年前的称呼,如今再叫出来,倒十分不恰当了。
“聂氏有训,族中子弟在外不可仗势欺人,所以历练中,一般大家都会化名改装,连‘聂’字都不能提。我没什么名气,又不姓聂,于是就不曾化名——但宗主当时少年成名,‘聂明玦’三个字响亮得很,所以当时不得不改名易姓。”徐见知道,“宗主母家姓徐,宗主取了‘玦’字做名,就化名为徐玦——我徐明,他徐玦,恰好同姓,就谎称兄弟了。”
前情讲完,徐见知又随口问聂明铮:“这几年局势紧,不敢放弟子出去这样历练,但我记得你和二公子是最后一批——不知道你游历时叫什么?”
聂明铮道:“我娘姓吴,我就叫吴铮了。”
“无争?倒是个好名字。”徐见知抬手指了一圈“喏,我徐明,你吴铮,他孟瑶,客栈里那位——叫徐玦,都记住了,别说漏了嘴。否则别说温狗的细作,只说那些来拜会说话的世家,就要把我们闹死,藏住了,还能得几日清净。”
聂明铮摸摸鼻子,小声问:“神经兮兮的,真会有细作吗?”
“真的假的,你以为细作都写在脸上?”徐见知在他额间戳了一手指头,认真道,“总之小心为上。”
语罢,徐见知将手中信封分作三份,交给孟瑶和聂明铮,自己留一份。三人要到在涿鹿安顿下来的各个世家处送信件和文书——这半年间北方的战绩总录,有的甚至还附聂明玦的亲笔信。
徐见知嘱咐道:“非常时期,你们尽量亲自交到各位家主手上,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聂明铮点点头,“知道啦。”
孟瑶慢了一点,只微微躬身道:“是。”
得了任务的聂明铮转身就走,反倒是孟瑶又慢了一步,徐见知见状不对,伸手拉住他,“你刚刚想什么呢?”
孟瑶下意识摇头,含糊道“没什么”,可徐见知不肯松手。见糊弄不过去,他才笑了笑,露出些腼腆的孩气来,“我在想——不知道宗主七年前是什么样子……还能被叫‘小公子’。”
徐见知“哦”了一声,认真地故意曲解道:“你是觉得宗主看着五大三粗的……”
孟瑶急声打断他:“我没有!”
徐见知看他目光着了火一样,恨不得跳起来似的,一副惶急之色,不由失笑。他也不再捉弄人了,只悠悠道:“那时我十四,大公子十五,年纪比你现在还小一岁。”他抬手落在孟瑶的头顶,举高了快一尺,“但比你高这许多。”
孟瑶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动了动,又死死抿住,似乎想忍作平静模样,但却做不出来。他只能压着情绪说“长史说笑了”,再猛地转过身,快步离开了。
“说笑的!”徐见知还大声朝他喊话,“没那么高,就高你半尺!”
孟瑶走得更快了——看起来气呼呼的。
徐见知喉咙口泄出几声低低的笑音,心想果然心性虽然难改,但慢慢养着,还是能养出点少年气来。
再说回客栈里,小账房得了孟前辈指点,正埋头苦干,手下算盘打得劈啪作响。而随着时间推移,日头渐渐偏西,吃饭住店的客人都多了起来,他耳畔渐渐嘈杂……实在是太吵了!
——原来门口已经有好一阵子的喧闹声。
小账房抬目望去,只见精瘦的跑堂和一个不高的猎户在门口拌嘴,人声渐高,不时还传来几声狗叫。
小账房忍不住放下算盘,过去拉跑堂的,“猴哥,这怎么了?”
“这位……客官,”跑堂气得要命,不好在店门口骂人,只偏头翻了个白眼,含混道,“他非要把他的狗也带进来,还不拴链子的!说多少遍也不行!不知道从哪个深山老林出来的,还听不懂人话!”
小账房去看那位难缠的客人,不由讶然——远看这是猎户,近看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北方的寒冬里,这小少年却穿了一身单薄的短打,只上身披着件毛茸茸的坎肩,但看着仍嫌冷,显得有些呆笨。更不必说他肩头斜挎一串晒干的小蘑菇,还有趴在少年脚边的黑皮小狗,正故作凶猛地朝他们龇牙咧嘴——这人看着可算不得干净体面,就是个猎户家的愣头小子,估计是被人拐到城里卖山货的。
小账房咽了咽口水,想去踢狗,却见那狗呲牙,便怂了,只好声好气地对小少年道:“小兄弟,你的狗不能带进店里来的,如果拴上链子,我们还能通融些。”
少年睁大了眼睛,不只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手上比划,嘴里叽叽呱呱地讲话,没几句他们能听懂的,小狗也一起汪汪叫唤,好一番鸡同鸭讲,吵得人头大如斗。
跑堂气急败坏,伸手想去推那孩子,然而人家站得稳当,分毫不怕,他气得又加了几成力气——面上忽遭了一片风,柔柔地将他推人的手带开去,脚上也不自觉地退后两步……就像是撞上了一面无形无质的墙。
他晃了晃脑袋,不知是鬼打墙还是遭了邪……又像是被人用巧劲儿推开……是哪个狗崽子……
他焦躁的目光忽地一清。
——推他的是个极漂亮的年轻姑娘。
如果说那个半大的男孩子是从山里出来的,那这位年轻姑娘大概就是从村里出来的,身材高瘦,却不显得纤弱,衣着打扮都朴素得紧,两只袖子各挽起一截,露出细瘦结实的腕子,看起来麻利又干练。
那姑娘拍着男孩子的肩膀,口中也叽里咕噜地吐出一大串旁人听不懂的话,大概是村里的方言……几句话的功夫,那男孩已经乖乖地垂下头,憋着嘴巴,看着有些委屈的样子,轻轻吹了声口哨,那凶狠的黑皮小狗就跑到门外就地趴下了。
那姑娘这才偏过头来,开口对店里两个伙计说:“初到贵地,不懂规矩,万望海涵。”
她北地官话竟说得很顺,方才那听不懂的口音敛得半点没有,话语文雅,声气更是亲切温和,合着被拢在明光里的明丽眉眼,竟让人说不出半句不中听的话来。
她那双眼睛生得大,眼尾上扬,像是两片圆润的叶子,带着露珠样晶莹的漆黑瞳色。鼻梁挺拔,唇色朱红,本就是很漂亮的骨相,五官一合,更带了鲜活的明艳。她面颊细腻,肤色偏麦,就更显得活泼,若非一身荆钗布裙,乡土气重,说是世家教养的贵女也会有人信。
……大概是村花吧。
小账房早说不出话了,还是跑堂见得多,生咽了口气,赔笑道:“没事没事,两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我来找人。”女子抬起手,直接举到自己头顶还高个五寸,“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应该是穿黑衣服,长得不错,但看着很凶。”
账房想了想,大概知道是谁,又试探一句,免得出错,“那……您找的那位,是几个人一起来的?”
女人微微偏头,小账房顺着她的目光,能看到不远处房梁上有只溜达的鸟——正巧那鸟扇动翅膀,翠色的尾羽颤动几下,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她偏回头,从容道:“一行四人,两个年长些的,另两个都是比我弟弟大一点儿的男孩子。”
账房问:“请问姑娘贵姓?”
“我姓陈。”
账房对跑堂点点头。
“徐公子和我们打过招呼了。”瘦猴将手上帕子一甩上肩,侧身将人往楼梯处引,“陈姑娘请上楼。”
年轻姑娘点点头,却没急着走,而是先把身侧的小少年按到长凳上,递了一小块白银给小账房,“劳烦带他去洗脸,他官话说得不好,若胡说些你们听不懂的,还请见谅。”
把族弟安顿好了,抚松陈氏的女宗主这才上楼去见聂明玦。她汉话说得虽好,但看信件还不容易,不如面谈来得方便,何况陈氏一族与别家不同——无论是和聂家的从属关系还是来自异族的本领,都使得他们行事需更特殊些。
陈澜轻巧地推门而入,手指微动,门扉便在背后悄然合起,面前是一架简陋的木制小屏风,她穿着便利,身法又好,进门极静,怕被人当做刺客,连忙扬声叫人,“聂明玦!”
话一出口,她下意识轻吸了口气,牙关扣在舌尖轻咬了下,自知又叫错了名号——对汉人直呼其名,似乎是不太尊敬的意思……是该说“赤锋尊”或是“聂宗主”的。
里头的人果然叹了口气,似乎懒得再纠正她了,“……陈宗主。”
——好的,下次记得叫“聂宗主”。
陈澜绕过屏风,就和端坐在桌边颔首望来的赤锋尊对上了眼神——因抬头的动作,男人捏在鼻梁的指尖挪开了些,形成个僵硬的手势,他眉心拧死成结,本就少笑意的脸上神情不善,连带着目光也冷冽如刀锋。
相识也足两年,陈澜同外人描述时说他“看着凶”,但很少见他看着这么凶,好似刚遭遇了什么坏事,气极了也恨极了,恨不得将仇人拉出来剁成肉泥一样。
“你这是怎么了?这么生气。”她快步走到他面前,到底难像寻常世家女子那样优雅知礼,唯一的进步是坐下前还记得随手作一揖,随意扫视屋里陈设,奇道,“你刚抓到什么温家来刺探的人了?”
聂明玦的目光随着她落座又垂了下来,手指合回鼻梁两侧无意识地捏动,默了几息,似乎无法忍耐,又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问:“你身上穿的是什么东西?”
陈澜一脸迷茫,起身自行在身上摸索一番,确定没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鬼东西粘在衣服上,抬头又和聂明玦肃然的目光对上,似乎从里头看出了一丝嫌弃……她暗自在心里骂一句“多事眼瞎”,面上倒颇无辜地眨了眨眼,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看很多汉人姑娘都这么穿,又好看又方便,可有什么不妥当吗?”
聂明玦挪开目光,又叹了口气——第三次了——话里微露一丝无奈之意,“正式会盟的时候穿你们的家袍。”
陈澜无声地磨牙,终究没忍住,“……这衣服有那么难看吗?”
聂明玦微一扬睫,老老实实地看着她,说:“有。”
方才陈澜出手阔绰,客栈活计看陈家少年也从“山里的傻小子”变成了“山里的有钱人”,忙不迭地打了盆温水给他洗脸。
这山里来的少年把脸好好洗干净了,竟然也是个周正的孩子,比他姐姐还白净些,眉目疏朗,合着明亮的眼睛,看着很有灵气。
伙计们赶紧哄着他点些东西吃,“小公子想吃什么呀?彭家酒?地锅鸡?羊方藏鱼?蜜三刀?”
小账房也没等他反应过来,趁热打铁道,“就蜜三刀吧,小东西,不耽误晚饭,甜口电信,浆亮不粘,芝麻香味可浓了……”
小少年摇摇头,因听不太懂,也难被带跑想法,“热水。”
瘦猴露出失望之色,小账房不死心,还是问:“泡茶吗?毛尖?龙井?瓜片?”
小少年的官话说得确实不好,慢吞吞地琢磨着字眼说出来,也带着诡异的乡音,隔几句话就不经意地吐出几个听不懂的音调,只好一词一词地说,“你、煮水、温的、泡它。”
他从肩上的蘑菇串串上拽下一个干干的小黑蘑菇。
小账房垂下眼睛,失望至极,“哦,成,您且等会儿……”
(三)
聂明铮随身着便装的秦氏门生上楼,这客栈的房间极大,竟是套间,进了门才见乐陵世家纹饰——几位青年门生俱是绯红家袍,纹路也是一圆,聂明铮手上一颤,险些拔出刀来。
他再定睛一看,那家袍颜色较炎阳烈焰要浅些,家纹那圆圈里另有繁复纹路,绯色海棠花团用金线勾了边,只是光线原因,一时间才看错了眼。
他默默松开手,自嘲真是在战场待久了,连乐陵秦氏的家袍都忘了。
倒是……不见半点金星雪浪的影子……
秦家门生恭敬道:“见过聂三公子。”
聂明铮行礼,问道:“兰陵金氏未同贵宗在一处下榻吗?”
一门生道:“本是在一处下榻,不过我们大公子说金氏住所过于铺张显眼,金氏修士防卫严密,不怕细作贼人,我们却不敢如此放肆,只得另辟了一处。聂三公子若想寻金氏,还要去城东。”
聂明铮在乾坤袋中翻了翻,果然发现给兰陵金氏的文书中另夹带了一份地址。
乐陵秦氏惯是兰陵金氏的盟友,但因秦氏位居二流,比不得兰陵金氏势大,不可避免带些附属的性质,两家亲密,向来清谈会也会安排在一处,这次没在一起,真是奇怪……竟还要再走那么远一趟。
门内隐隐传来人声,那絮语在门生进门禀告后便断了,须臾,那门生转出来,对聂明铮道:“公子请进。”
屋里秦家宗主秦苍业和大公子秦恢面色都算不得好,似乎刚刚有所争执,聂明铮知道金聂两家颇不对付,对战事态度也有些不同,自然不敢像在同聂家一条心的家族里那样随意玩笑,只恭恭敬敬对其说明了来意。
他呈上信件,口中还是那些套话,秦宗主面上故作和蔼,目光却不自觉地虚浮,显然没听进去多少,倒是大公子秦恢神情专注,等聂明铮的客套话说完了,还揪着其中提及的战情发问。
世家交流,来往繁琐是常有的事,聂明铮做好了准备和他们客套寒暄,不妨被问到了要紧的正事,一时竟是无语,还好他天天被聂明玦和徐见知提点,此前孟瑶让他背过战情总结——本是用来应付徐见知提问的——在关键时刻也排上了用场。
聂明铮手指在天下舆图上指点描画,一边说一边回忆,慢慢地把现今射日战局讲了个大概。
“……总之,西蜀散斗不成大气候;自西南到粤地,云梦江氏联数十家成一条战线横拦;东南以姑苏战场为主;北地自有河间、安阳一线;中间……”他顿了下,无意识的重复,“中间……”
聂明铮很少这样看大地图,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记漏了什么——天下战火四起,然而东部兰陵一带,他不记得战情如何……
秦恢看他迟疑,便知趣地接了话,他指尖轻点在乐陵所在,温和道:“乐陵距河间不远,城外也遭遇过些许骚扰,多亏贵宗在前,抵挡温狗东侵南下,保一方太平,我们秦氏……”
他唇角轻勾,露出些微冷嘲之色,秦苍业突然叫了长子的表字,“知远。”
秦恢顿了一瞬,收敛好情绪,才缓缓续道:“……我们都仰仗着贵宗庇佑。”
聂明铮眨眨眼,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总不能说“也多谢你们龟缩不出”吧?虽然他是很想这样讽一句的——好多家仗着自己偏安在东,西北线各家不败,他们就没什么压力,出力也少——日子久了,各世家也生怨,似要分作“前线”和“内地”两派先内讧一番。
然而秦恢虽然话说得像推锅,看神情却更像自嘲,似有惭愧之意,聂明铮斟酌一番,才对他认真道:“秦公子谬赞了,射日之征,非几家之事,乃天下之乱,要剿温氏,还仙门太平,还需百家通力合作。”
秦恢微微笑起来,无比赞同地点头,墨色瞳里幽深一片,看不出深浅。
“自然。”
聂明铮在秦家耽误了足半个时辰,出门看了日头,急匆匆地跑了。
秦恢收回目光,合上窗子,微侧过头,望着父亲的衣角,缓缓道:“聂三公子虽非嫡系出身,但这些年得聂宗主教养,倒也很有世家公子的样子了,听他指点一番,这战局倒是简单明了,真不愧是清河聂氏的少宗主。”
他抬起头,唇角微微扬起,又对秦苍业道:“父亲啊,你看聂家的一个毛孩子,都在阵前对敌已久,想想也是可怜。”他顿了一顿,接下来的话便带了嘲意,“而我们秦家虽非一等世家豪族,但借由地利,向西北依仗聂氏,背靠温家秋毫不敢犯的兰陵金氏,龟缩乐陵高墙之内,若有兵灾,走河运,保妇孺退居东海也不过一日,进退皆安全,这当真是……”
秦苍业听不得他意味深长的语气,抬眼拧眉看过来,似有警告之意,“知远!”
秦恢目光不移不避,唇边笑意缓缓敛去,他默默将眼睫垂下,遮了眼中嘲色,故作无事般续道:“有——出——息——”
还是意见不和,小的主战,老的想退,话不投机,偏生还血脉相连同船渡。
秦苍业还是劝他,“我知道你少年血热——我领宗族在战局退避,你有怨有气,爹不是不理解。可你也要理解,一族行事切不可因小失大,凭一时好恶就……”
“我知父亲也艰难,没什么可怨的。”秦恢极不恭敬地截了他的话,默了几息,才轻声说,“我只是想接阿愫回家——外祖家冷,她自小身子弱,冬天受不了冻。”
一语罢,他劈手从桌上端了冷茶一饮而尽,颇有“豪饮”的意势——却被呛了一口,咳嗽了几下,才顺了气——心里怒火倒燃得更旺,“若想回护自家姊妹还需等时机、判利弊——您就不觉得窝囊吗?”
秦苍业一时无言。
日头偏了西,额角见汗的聂明铮刚出秦家安顿的客栈,就在涿鹿城西与孟瑶意外相逢,和风尘仆仆的聂明铮不同,孟瑶一身清爽,刚从一家糕点铺子里出来,手中还拎着二两用油纸包裹的糕点。
“吴铮!”孟瑶挥了挥手,三步两步走到聂明铮面前,“一起回去?”
“回去?我还有四家没送去。”聂明铮面露疲态,一脸生无可恋,“那几家都有熟人,非拉着我不让走,啰嗦个没完,好不容易才脱身……你都送完了?买的什么糕点?好吃吗?”
他方才还在抱怨,现下又连珠炮似的问起吃的来,孟瑶心里好笑,摇了摇头,“天色晚了,我先帮你送两家吧,省得你连晚饭都吃不上。”
孟瑶伸手抽出两封信件,见聂明铮还看着他手中的油纸包,不禁失笑道,“涿鹿的桂花酥远近闻名,我之前就爱吃得很。离开河间之前答应了帮朋友带一份回去——你若想吃,这份你先尝尝看……拿着吧,我身上没有乾坤袋,你帮我装着。”
聂明铮简直要喜极而泣,收了桂花酥放入腰间乾坤袋,用力抱了孟瑶一下,说:“多谢你了,晚饭给你点你爱吃的菜。”
“何必客气?是我……”孟瑶看着手中信件,眼神飘忽了一瞬,又悄然凝实,“是我应该做的。”
(四)
聂明铮辞别孟瑶,问了一圈路,七扭八拐才找到了临漳徐氏的小院子,他才近前来,就有人从屋檐下飞快地跑了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叫:“聂小三!”
聂明铮快步挪到前头,定睛一看,正是徐家旁系的小公子,此前在姑苏蓝氏求学时,这位就常跟在聂怀桑后头玩,连带着和自己也熟识。
“你也来啦!跟着聂宗主过来的?”那徐家的少年很活泼,身上做遮掩用的斗篷敞开了些,露出里面的艾绿家袍来,胸口素白的三青鸟鲜亮如生,“怀桑呢?他在后头吗?”
聂明铮一愣,说:“怀桑还在不净世。”
徐家少年垂下眼睛,情绪敛了几分,要好的小伙伴没来,他就没那么开心了——虽然聂明铮人也不错,但没聂怀桑那样能玩,再一看行色匆匆的样子,显然是干正事来的,他免不得兴致缺缺。
聂明铮见他神情,不自在地背过手去,两只手绞在一起,无意识地扣刮指间软肉,闷闷道:“瞧给你难受的,和谁不是好久不见……你就只想见怀桑啊?”
“我看见你挺高兴的!”少年也不是傻的,赶紧描补,然而面上情绪做不得伪,“不过你不是来找我的吧?有正事?”
聂明铮点点头,“我来找你家宗主,有信件和文书要交付。”
少年摇头,伸出手来,“宗主拉着顾姑娘上街逛去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你就直接交给我吧。”
“答应了上级要亲自交到徐宗主手上的。”聂明铮淡淡乜他一眼,含糊道,“怕有温家的细作。”
少年急了,“你说谁是细作啊?!”
聂明铮说:“那你让我验一验?”
“你还来劲了,验就验,我还记着你在姑苏帮怀桑抄书,那次我抄了十二遍你二十……哎呦!松手!”
聂明铮不理他,手上掐着少年两边脸颊用力拉扯,“说!看见我开不开心?!”
少年气得想揍他,奈何修为不济,距离也根本挣扎不开,只好求饶,“松手松手你快松手……疼……开心!开心!我看见你开心极了!”
聂明铮收回手,躲开了少年气冲冲的一拳头,打趣道:“不是怕细作吗?看看能不能扯层人皮下来。”
“你这个手劲儿没轻没重的,扯的是牛皮吧。”少年揉着脸小声嘟囔,“和怀桑一个样儿……”
徐家暂住的院落虽偏僻,但至少独门独户。和徐家相比,高阳吴氏暂住的院子就很不起眼了,普普通通的民居,还被掩映在无数民居之中,门外是窄窄的一条巷子,连架马车都过不去。
吴承今日第三次见到这个货郎往自己面前晃,企图推销自己筐里的小玩意儿,这一次胸口戴了只双角羊的挂饰,吴承就知道这是不得不买了。
他挑了包桂花酥糖将货郎打发走了,打开糖纸第一层,见里面隐约有字迹,便收回目光,规规矩矩地叠好了,让同门进去传消息。
打开第二层糖纸,才见到桂花酥糖——没想到吃起来还真不错,满口清香,软硬恰好,不过终究是民间货,吃多了发腻。
吴承想找杯水喝,然而没人接替守门,只好作罢。
门里传来一阵足音,大门自里开,同门师兄恭恭敬敬地将一个黑衣少年送到了门口。
少年是聂家来客,十四五的身量,面容干净秀气,长相有些稚嫩,行事却很有章法,官话说得也顺,毫无同龄人的毛躁和青涩,被送到门口也不忘回身拜别,无意看到吴承手中的酥糖,淡红唇角微微弯起点和煦的笑弧,笑着道:“涿鹿的桂花酥,配些清茶吃才好,不然嗓子会不舒服,师兄们不如就此换班,也方便喝口水。”
吴承得了他这一句作引,也就能顺着台阶下了,看他也免不得赞叹,这人生得好,本就讨喜,说话也乖巧,得体妥帖又及时,让人舒服……不知是聂家哪一系的小公子,这样出色的人物,此前竟半点没见过。
吴承点点头,随口问:“公子这就要走了?”
“是,还有别家的文书要送。”少年顿了一顿,望着他手上的高点,又打了个手势,“喝清茶,烧开了晾温,一盏茶配两块桂花酥正好。”
他话说得亲切,体贴人心,神情又不显得过分谄媚,真叫人受用。
吴承听着开心,把纸包打开给他,“送信跑路多,公子吃块垫垫肚子吧。”
同门师兄急忙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吴承这才反应过来——世家公子最重仪态,哪里会在外头这样随手拿东西吃,又不是自家这样糙养的旁系门生——手没来得及收,少年倒是不计较,屈尊拿了一块,还不忘道谢,“多谢师兄了。”
他不似敷衍,抬手就把点心塞进了嘴里,腮帮鼓起小小的一块,一边嚼着,一边快步走远了。
吴承眨眨眼,偏头去,小声同师兄道:“这小公子刚才说了那么多,怕不是就为了拐一块……”
师兄拍了他后背一巴掌,“说什么瞎话,人家小公子贪你一块糖?”
“也是……师兄,我进去喝点水啊。”吴承把酥糖包好了,准备换岗,随口闲话,“这些高门教养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这才多大啊,人精似的。”
师兄一脸赞同,“看着舒服,哪里都挑不出错来——刚才宗主也和你似的,一直看着他,笑得很……满意。”
两人对了个眼神,吴承已经想象到了自家宗主弥勒佛一样的笑容,不认识的觉得憨厚老实,认识的就浑身发凉……
被自家门生用目光讨论的吴宗主正笑得慈眉善目,圆滚滚地走进了西边厢房,靛蓝的家袍被撑得绷紧,上头的白泽图案抻开了,显出一两分滑稽的蠢样。
吴庸刚一进门,就被亲爹平白无故的怒火迎面砸了个正着。
“你别笑了!”
吴庸走到桌边坐下,听到竹椅不堪重负地“吱呀”一声,晃了晃确认不会塌,才道:“吴老宗主啊——我只听说过不让人哭,可没听说过不让人笑的。”
“别叫‘吴老宗主’!我不是宗主了。”风仙道骨的白须老人精神矍铄,多年宗主刚下位,瞪起眼来还颇有气势,“笑什么笑?胖得一笑就这幅模样,而立之年了,半点威仪都无!”
“我胖怪谁啊?谁从小劝我多吃才壮实?喂猪一样喂儿子?”吴庸半点不怕,对父亲倒似同辈兄长,还敢贫,“我本来都瘦多了,还不是因为去年您被温家唬得两脚一蹬差点……”
老爷子真老了,提及“生死”总要避讳,吴庸摸摸肚子,把话头避开,继续贫,“我那段日子可真是临危受命,咱家内忧外患,我忙得团团转,成天就吃饭的时候能松快松快,自然多吃些。”他叹了口气,“您可倒好,好不容易睁了眼,不问宗里事务,不问母亲如何,温家都不提——先骂我胖!真是伤透了您亲生儿子的心……”
吴老先生没应答,似有些心虚愧疚的意思,轻咳了一声,生硬地转了话题,“方才聂家来人,说的什么?”
“战报和信件,我扫了一眼,还是那些——白河联河间的布防、粮道安稳、万安战场情况……再有就是这次会盟,看这意思,得做好最坏的打算——这位赤锋尊虽然刚直了些,但倒不傻。”吴庸摸摸鼻子,知道老爷子如今万事不想管,就笑眯眯地给了亲爹个台阶下,“父亲不必担心这个,聂明玦处我自应付得来,不如猜猜方才那送信之人是谁。”
吴老先生微微抬了下眼皮,“不是聂三?难道是他那个病恹恹的亲弟弟?”
“聂宗主没带聂二公子进涿鹿。”
吴老先生语气微急,“难道聂明玦派那个徐家的小子过来?他这是什么意思?折辱我吴家……”
“得得得您想哪儿去了,说个好玩的让您乐呵一下罢了。”吴庸连忙给父亲倒茶,和煦劝道,“聂家现在掌事的最大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说不得是没经事的小孩自己胡乱换任务,您可别胡思乱想曲解其意,徒增烦扰。”
他顿了一顿,又促狭道:“再说了,您要是觉得,徐见知的出身来给我们送信,就是轻视,那聂明玦派刚才那个来,可算是打我的脸了——人家明明没那个意思,您多想这些,何必呢?”
“来的到底是谁?”
吴庸伸了个懒腰——换来竹椅一阵惨叫,扣着手悠悠道:“父亲可还记得,去年二月的金麟台上,那个被踹下去的私生……嗯……”他觉得表述不准,便沉吟几息,才吐出四字来,“娼妓之子。”
看老父似乎没反应过来,他又扣掌叫人,“小六,开秘阁兰陵档,把‘孟瑶’找出来。”
近十余年,高阳吴氏建秘阁,最初是下人给爱听八卦的吴夫人寻小道消息来解闷的,后来由同样爱听人私密事的少宗发扬光大,吴庸是吴宗主独生的老来子,自幼得宠溺,在此道颇有想法,未加冠时便着手寻专人成组织——等到吴老先生终于意识到这些“小打小闹”搞大了,吴庸存情报的小楼都盖到了第三座,暗桩从北铺到南,拉了好大一张情报网。
秘阁,兰陵档,第三十二卷副四册录孟瑶相貌,描于玄正十五年二月金麟台。
画纸还算新,展开看竟是彩绘,画中少年面目细致鲜活,额角伤痕污血俱在,连衣着颜色都还原。吴庸摸着肚子,看父亲面露深思之色,没像平常一样斥责自己的爱好,就直接现场吩咐手下,“现今脸能稍圆一点,身量高个一寸……小六,照着今天的再描一幅,这人长开了,可比之前更秀气些,再不更新就要认不出来了。”
属下问:“仍存于兰陵档吗?”
吴庸摸摸肚子,笑着说:“存清河吧,我看金麟台他是回不去了……方才传来的消息可确认没有?蓬莱仙岛真的来人了?”
“尚未确认。”
“沈家要是也来了,那金宗主可真是下了血本,必想在会上分好些利益出去……”吴庸思量着,随口吩咐,“全涿鹿能用的暗桩都用上,务必确认此事真伪。”
老爷子终于回过神来,淡淡斥道:“你就成天花心思在这些见不得光的地方,做这妇人嗜好。”
“您这么说,我可告诉母亲了。”吴庸稍一顿,收敛了嬉笑之色,肃容道,“情报之事,虽难光明正大地蹬大雅之堂,但并非无用——此前是我少年好弄,可这几年里,温家对北地世家最是苛责,您看聂家徐家此前被磋磨得如何?”他收了画卷交给手下,继续说,“若非我们能处处料得先机,避去温氏锋芒——我高阳自来势弱,可难保全得如此好。”
吴老先生面上厉色收敛了些,但仍不赞同,“世家最忌被刺探秘事!这要是让温宗主知道了你做这些……”
话没说完,他自己也停住了——射日开战,如今再顾忌温家实属可笑,不过是多年习惯的尊重和忌惮。
“他不知道就能放过我们了?”吴庸不紧不慢地接了话,虽顾忌着父亲身体,语气还和缓,但其中意味已然不同,“父亲您当宗主时退让惯了,容温家肆意行事,不敢置喙,那些年有路可退,如今已不同往日了,如不反抗,只能引颈受戮,何况已定百家射日之盟,檄文发了,还想什么退路?”
这话越说,调子扬得越是高,倒莫名地将长者火气激了出来。
“你们这些小辈,都是太年轻!你们何曾见过温若寒修为本领?自以为蚍蜉可撼树!”吴老先生狠狠拍了下桌子,灰白眉梢微微抖动,“姑苏定盟时多少老辈宗主半推半就?喊得凶的都是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百家射日?往多了凑也不到五十家,温家那边才算百家!射日?十之八九,是要被烤死。”
他唇角微微哆嗦着,“蓝家若不是被烧了仙府狗急跳墙,必还是那副明哲保身的模样;江家遭难前蹦跶得倒欢,但江枫眠到底还弯得下腰;聂温两家在聂清霆一事上血海深仇,这些年你看聂家那小子吱过一声吗?金光善更不必说了……
“若非温家做的太过,逼得那些蹦跶得厉害的世家无路可退,如不支持伐温,怕是要先被友邻吃了,你当谁愿意定那劳什子的盟?”他微默了顷刻,才缓了声气,“温家一统仙门……这几十年谁不知道是大势所趋,只要给我们条活路,尊他为大宗又如何?还想争口气的是二流那四家,我们这样的,能明哲保身就已经很好了。”
老人喃喃道:“早知蓝启仁请我去姑苏是为了这个……我就不该去!”
话音落了,便无人再说,吴家在涿鹿的暗宅虽普通,隔音却做得很好,一时之间,竟是寂静。
少倾,吴庸才轻嘲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开战半年,我们虽然没聂家那样卖力,但也和温氏打过了,断无明哲保身的可能。”
“您的确只求温若寒给个活路,可他没给,一条都没有——您就是不死心,总想再等一等,开战了也总想着退到哪里去。”吴庸微微抬眼,对老父沉声说,“您行绥靖之策日久,退让甚多,还是落了个如此结果——而今十日当头,退无可退,欲求存、求生,只得张弓引弦——把这炎阳烈日射下来。
“只此这一条活路可走。”
(五)
日头斜在西边,隐约烧了点点红云,差个几分就能隐没于高高楼阁之中,街市上倒是有数个摊贩出没,备好了灯笼,为夜市赶个早场。
约莫二八年纪的姑娘正将首饰小心地摆放在棉布上一一展示:耳饰、指环、银镯、发钗……小户人家咬咬牙还能买得起的首饰样样齐全,虽材质次了些,但工艺样式尚可看。
卖货的姑娘自己头上也簪着一支木钗,两角小羊的形状,样式精致可爱。她摆好了东西,就站着叫卖,也不吆喝,只捡着从面前经过的青年男女说,“客官给娘子买件钗环吧”“新式的彩纱缠的花”“小娘子要不要看看镯子”……
涿鹿城中商旅往来频繁,街市也比别处热闹,各个小摊竞争激烈,她叫卖收效甚微,一刻钟里也不过卖了几支簪子,不过她倒是很高兴,不见疲累气馁,不时左顾右盼,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
“发簪有什么?”
姑娘闻言偏头,见一文秀青年刚从另一方向行到身边来,玄色衣着,劲装武服,虽无纹饰华佩,料子却极好,看着也是簇新的,他身量高,隐约见得头顶发冠雪白,不知是玉还是象牙——非富即贵,是只肥羊。
“公子随便挑,家里嫂嫂喜欢什么款式?钗簪耳饰手镯臂钏……哦,簪子啊。”她看青年神情异样,本能地察觉到不对,顿了顿,又猜道,“公子自己用?那我这儿还压着几支素的……大抵得用。”
怕是……没一根能配上他的发冠。
她轻咳一声,赔笑道:“您别看我这儿都是常见材料,重在心思巧,不过多是姑娘家用的……”
那青年唇角微微弯起一点来,无一点上等人的矜傲,倒是好脾气地说:“就姑娘用的花簪,有红的没有?”
“有!有!”
她连忙找出几支来,木簪绑红石、金簪嵌琉璃……最贵重的是只成色尚可的玉簪子,从一块有赤色瑕疵的原石中掏出来,瑕疵的部分被雕成了层叠开放的小花,合着青色簪身,很是漂亮。
“肥羊”却不满意,大抵民间多好的东西在他眼里都是次等货,看玉簪和看木头的眼神无甚区别,倒是指着她手肘下轻声问,“那是海棠吗?”
他问的是一支很便宜的纱花簪子,碎薄纱缠了小小的花,串了一团绑在木簪上,似红艳花团满枝开——倒真如海棠花枝。
这类簪子材质不好,打磨得也不甚光滑,只手工能用来抬价,一般都是卖给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玩的。她按下腹诽,笑着点点头,“公子喜欢就是了,这海棠花……漂亮。”
——北地看海棠无甚讨喜的寓意,游子思乡草,情人断肠花,都是“求不得”的意头……听说西边岐山倒觉得这花有贵气。
“肥羊”买了便宜东西,卖货姑娘手上还尴尬地拿着好几只压箱底的好货,正半举着,就被另一人抽了去,“这玉簪要价几何?”
问话的是位灰衣女子,模样年轻秀丽,打扮朴素,衣料倒不俗,薄薄纱衣虽不显眼,但一看就是上等货,下头隐约透出鹊鸟样子的花纹来,卖货的姑娘很是激动,“这是压箱底的好东西!要半两银子!”
那女子微微偏头,她乌发丰润,脑后却随意地用浅灰的缎带绑了条辫子,和同行的青衣男子道:“付钱吧,算徐宗主赔我的发钗。”
“赔我一只钗”这样寻常姑娘对情郎说的俏皮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倒显出了几分不胜其烦的意头,也不知被人拿这事纠缠了多久,想随手拿街边货了结掉。
青衣男子闻言夺了她手中玉簪,举到眼前打量几息,才急道:“这什么玩意儿啊?杂质这么多,遐水你若要钗环,我陪你去银楼挑……”他错开眼去看街边牌子,目光一挪便撞上还没来得拿着海棠簪子离开的“肥羊”。
他面上神情忽地冰封,“……见知?”
算来,自六年前聂氏家变,父亲和徐见知的那场谈话之后,徐故城就再没私下见过这位血缘上的堂弟——仅有的几次,还是他任家主这两年来,和聂明玦谈公事的间歇,匆匆打过的照面。
上一辈闹得太难看,聂徐本是姻亲,也就此疏远,甚至还要感谢聂明玦宽宏大量,得势会后没对徐家多做为难,但也仅此罢了。至于自己这位血缘上的堂弟,也是早早地和自家撕破了脸,“生死不入贵宗祠”这样的话都说得。
父亲过世后徐故城自己思量,只觉旧年不经事,惭愧彼年怯懦,而今狭路相逢,竟是连打招呼都不会了。
——倒是徐见知先说话。
“清河徐见知。” 他一身黑衣短打,躬身行礼,折腰干脆,显得客气疏离,“见过临漳徐宗主。”
徐故城迟钝地还了一礼,讷讷道:“你……跟着聂宗主来议事?”
“是。”徐见知微顿了顿,少有地,不知道如何继续话题,稍后才淡淡地问,“徐宗主可曾接到聂三公子送的信件文书?”
“尚未。”
徐见知垂下眼睫,缓缓道:“怕是正好错过去了,徐宗主回去拿到文书,上面把诸多事宜都讲明了,后日会盟,徐聂两家还需相护扶持才是。”
“自然……自然……”徐故城尴尬地应声,不知怎么说话才好,看徐见知有拜别离去的意思,下意识拦了一把,扯住他袖口道,“那个……向你引见安阳战场的军医,此前她还念叨着要向在河间的顾公子传信,遐……”他身侧已空无一人,本还有些拥挤的街市在两人说几句话的功夫,竟空了不少,他急忙环顾四周,搜寻伙伴踪影,“遐水!遐水!”
摆摊卖首饰的姑娘听他叫喊,抬起头来,“找刚才那位灰衣服的小娘子吗”她伸手指向不远处一个围起来的人圈,“去那儿看热闹了。”
他们找的人当真在人群最中,正半跪在地,为一名妇人诊脉。那妇人仰面半躺在地,被丈夫搂在怀里,她身量娇小,若非容色惨白难看,一眼看过去倒也是个秀丽美人,因突然昏迷,此刻无神情反应,呼吸却忽急忽缓,听着就凶险。
徐故城和徐见知均挤了进来,徐故城蹲下问灰衣女修道:“这是怎么了?”
“这位当街急病,病因未知。”女修弯起袖子束到腕上,一边诊脉一边问那女人的丈夫,“尊夫人可是住于近海之地?多食鱼虾海物?”
男人点点头,“正是。”
“此前可有急病征兆?或是旧疾发作?”
“除了体弱些,倒无旧疾。”男子顿了顿,思量着道,“此前乘船走水路,航路颠簸,内子有些晕船,这几天饮食甚少。”
灰衣的女医师捏着女人的手腕,抬手在她身上数个穴位急点,只听女子的呼吸于几次之间放缓,面上回了一丝血色,未能转醒,只无意识地叫人,“云舒……”
徐见知一愣,继而默默转开目光,见徐故城也若有所思,踌躇须臾,还是抬手在人手背上轻敲一下,写了一个“沈”字出来。
徐故城微一挑眉,望着那女子的丈夫——这人约莫而立之年,看气息虚实,的确是修仙之人,已超金丹境界,他看不出深浅,且那一身月白长袍,素淡无纹饰……未见鸥鸟。
男人正将妻子抱得更紧了些,问女医修道,“是什么病症?这样已经转好了吗?”
“只是体弱,并一时身体不适罢了,好生将养几天就好,只是……”女医修面露沉吟之色,压沉了声音道,“尊夫人可曾生产过?”
男人说:“九年前曾孕有一女,产后亏了身子,便再没有过……我夫人这是?”
“脉象有异,还需找个清净地仔细诊治,方能确认。”女医修示意他将人抱起,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家酒楼,“我们找个雅间诊治吧。”
男人本来得她施以援手,十分感激信任,然而一听这话,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面上神情一变,微沉下一点思量之色,本似寻常男子为爱妻焦心的表情敛了去,只留了高深莫测的揣度之意。
“在下出身益州顾氏,顾遐水。”女医修扬眉正色道,“我虽声名不显,但先生也是修道之人,当听过我族名号,断不是拿病人病情扯谎之流。”
而男人望着的却是她身侧的两人。
“临漳徐故城,这是我堂弟徐见知。”徐故城起身对他行礼,“见过蓬莱沈宗主。”
徐见知目光闪烁一瞬,没有出言另作解释。
沈云舒望着这三人,将妻子抱起来,自语道:“益州顾家、临漳徐家……都是自己人,走吧。”
蓬莱仙岛,可称仙门最早的发源地,数百年前,仙门还无世家时,只有零星几个门派遗世独立,蓬莱仙岛便是其中最早也最大的一派。后来灵气充盈,世家崛起,原本的门派遭遇冲击后渐渐式微,蓬莱也是其中一门,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门派衰落了,却留了蓬莱的沈家。
因避世独立,仙岛又远离内陆,蓬莱沈氏在仙门里不争名利,也说不上是一二三流,明面上更很少参与仙门之事,但存在感丝毫不低。
若说原因,一是沈家行海商,同陆上商旅接洽,贩运货物,蓬莱的洋货是诸多富户的心中好;二是沈家偶尔会送宗里弟子去各家学艺,倒不是偷技回本宗,只是纵着弟子心里偏好,多有送了弟子出来就再没接回去的例子——如当今宗主的嫡亲长姐沈云霁,昔年就是孤身去眉山虞氏学艺,后来直接嫁去了兰陵金氏,正是如今金麟台的女主人。三是蓬莱沈家承了古仙门秘技,养生入道,占卜算命——样样都是快失传的本事——而今宗主沈云舒早年也有个“天机子”的名号……
“假的。”
沈云舒托起茶盏,见茶色便知水不清,就放下了碗盖,只同两人说闲,“虽也会些占星算卦的本事,但天机可不好说,只是少时来中原一趟,听闻有人断得人命知晓乾坤,前去拜会——不想是个江湖骗子,诓骗了数个村镇的百姓尊奉为神仙,那里也没有修仙的世家主持正道,百姓被那‘天机子’搞的人穷财尽,卖儿卖女,上当还不自知……我一生气,就把那邪教连锅端了。
“端他的时候为取信于民,和那骗子比了一把,算人算事算命,他只会些邪修的本事,还有蒙骗人的话术,比不过也圆不了谎,就想逃——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也就没人信了。”沈云舒摸摸眉心,有些头痛的样子,“后来才知道,许是那处百姓不愿自己被蒙骗之事传为笑料,就在故事里把我改成了‘天机子’,一时不察被贼人假扮,再出来主持正义,后来就羽化登仙了。可真是……”
徐故城和徐见知均笑,徐见知道:“可见前辈是有真神通,才有百姓信服。”
沈云舒摇摇头,“他们只是这样才能好受些罢了,不然多年的信仰奉献,都成了笑话,岂不悲哀?”
“先生清醒。”徐故城恭维道,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此前姑苏会盟,沈宗主不曾到场,此次涿鹿会盟,沈宗主可是想助北方战局一臂……”他被徐见知用胳膊肘捣了一下,茫然地收了话,顿了一息,又自嘲道,“这话不必问的,先生高义,自然不会见天下陷温氏水火之中。”
沈云舒看这对堂兄弟暗中动作,眉目间蕴了丝笑来,“为何不必问?若我说我只是来看热闹,给姻亲站台,又能如何?所谓‘高义’,不过虚名,我蓬莱向来远离纷争,何必千里迢迢来蹚这一趟浑水?”
徐故城笑容微僵,不由露出了一丝尴尬,更多的却是沉沉忧色——蓬莱的确不参与仙门纷争,就像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沈家也会来,可既然来了,又舍不得放走任何一个盟友。
射日打得太艰难,温氏旗下归顺家族众多,战争输赢未可知,却注定了你死我活,无分毫退路可言,若能得蓬莱助力……必须得蓬莱助力。
然而沈云舒大了两人一轮,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又无甚可被拿捏的,滑不溜手,如何来劝说求恳?
徐见知缓缓道:“沈宗主知道这两位宗族出身之后,说了一句‘自己人’,如不有结盟之意,有何出此言?”
“别在我面前卖弄这些小聪明。不错,你们比温家的要好些,尚可结交——这又如何呢?”沈云舒回道,“我有妻女在家,蓬莱门下几千,与中原的牵扯,不过是些海商生意和一点姻亲,何必为此赌上满门前途生死?商人本性,可不做划不来的买卖。”
徐见知默了一瞬,微微咬了咬牙,又说,“见知所见浅薄,如此大事,沈宗主多加考虑,理所当然,只是如今射日之战势头向好,并非必死之局,若能支援一把,战后论功行赏,对蓬莱日后也有助益,沈宗主何不看看战报,通盘考虑,再做定夺?”
这样说着,他从乾坤袋中翻出了此前多准备的文书,本是用来统一发给那些小家族的,下笔有所斟酌,裁剪战情,有些向好的意思,本意在鼓舞人心,此时送到沈云舒手上,倒也合适。
沈云舒没有接,“文书抄写不容易,何必浪费?”
徐见知仍双手端着,送到人面前去,语气无起伏,只露了一丝坚持,“请沈宗主过目。”
酒馆楼下,卖货的姑娘步入其中,揪着闲暇的小伙计说话,笑意盈盈,从小伙计袖口接过一小串钱来。
“二楼雅间刚上去的那三男两女,其中夫妻二人,是主家要查的。”她垂下眼来,鼓了鼓脸,像是在说什么玩笑话,“听清楚了,是叫‘沈云舒’。”
她发间簪上刻着双角羊纹,隐约中,竟神似高阳吴氏的白泽家纹。
沈云舒捻着文书默默读着,他虽不年轻,但神情仪态自有一番风流洒脱,坐姿松弛得很,反观对面两名面容略有神似的青年,虽强装得镇定,然而姿态却隐约有些僵硬,满脸紧张,叫人想叹一句“毛头小子”。
——等屏风后传来人声絮语,顾遐水扶着苏醒的沈夫人转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沈夫人神智清明,面上还苍白着,却略有喜色,开口软糯,带着扶桑一地的甜音,“夫君。”
沈云舒连忙起身去看她,仔细打量了一番,看她无虞,又转问顾遐水,“敢问医师,内子是何病因?”
顾遐水道:“触之圆滑如珠,脉象流利,似是喜脉。”她向徐故城飞快地瞟去一眼,又说,“只月份还浅,大抵刚足一月,还要后续再看,沈宗主如不嫌弃,遐水过几日再来为夫人切脉。”
沈宗主自是喜不自胜,徐姓兄弟这边却均沉下了眼神——如今沈宗主家里又多了一个,后顾之忧一增,更难说服其参与射日了。
虽然这样想,但他们都不敢表露出来,还要强撑着笑脸恭喜贺喜,倒是圆了个主宾尽欢,只是其中酸苦,如鱼饮水。
有孕妇在旁,自然不好强留人谈话,临分开时,沈云舒才对徐见知递过来的文书评了一句,“字写得不错,只笔法稚嫩,风骨不硬,还需再练才是。”也不知道说得是抄写的孟瑶还是暗指徐见知劝人的本事。
话里虽然有婉拒的意思,但还是好好地将文书收了起来,没有原样归还的意思,似乎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众人分开,顾遐水跟着徐宗主走在回去的路上。
“徐宗主,你再这样眉头紧锁,我可要给你配治头疼的药了。”
徐故城闻言有些惊喜,但也只是淡淡笑了笑,马上唇角又垂了下去,显得疲累不堪,“真是太难了。”
“沈宗主的事?”顾遐水方才在看诊时也听了几句,“其实你也太急,一来呢,多一家也未必多多少助力;二来吧……沈家和金家毕竟是姻亲,沈宗主面向和善,不会见死不救的。”
然而,一来金家也不是真出力伐温的;二来据徐故城所知,因为金宗主性情言行,沈宗主是很不喜欢这个姐夫的……但顾遐水向来对他懒怠搭理,难得说这样软和的一大段话,徐故城也不作反驳,他不自觉地抬起手想揽她,却被灵巧地躲开去了。
顾遐水拍了拍衣袖,冷眼望过来,“徐宗主自重。”
徐故城讪讪地缩回了手,看顾遐水神情冷然,自知自己在她心里又变成了“一只蹬鼻子上脸的怀狗”,更添几分沮丧,“你一个做医师的,看人伤心就不能安慰一下——刚才在沈宗主面前也不帮我说几句,还不如……见知呢。”
顾遐水一眼都不看他,只轻声念了一声,“登徒子。”
闷声走了几步,她又扭头回来,问:“说起来,为什么你每次说那位清河的徐公子,总要犹豫一下?”
“犹豫……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叫。‘徐’是我本家姓,对自家人从不连名带姓地叫,但叫他表字,又太亲近了,从小都没见过几面。”徐故城轻叹了口气,看顾遐水面露疑惑,思衬着该怎么说。
“他啊……是我祖父那辈的旧事了。”
“当年祖父养了外室,在民间生了我伯父,曾祖和祖母皆不喜,宗里自然是不肯接回来的。但祖父临终前,心疼伯父一支一直流落在外,无世家庇佑,想叫伯父一家认祖归宗……曾祖不同意,祖母不愿意,我父亲,最不愿意。
“两厢争执不下,还多亏我嫁去了聂家作继室的小姑姑,也不知怎么说的,将伯父一家接到了聂家去做客卿——说是‘一家’,也只有伯父和徐…见知,等伯父过世了……就剩他一个了。
“这么些年,名不正言不顺的,寄人篱下,谁家族谱上都没有他,虽然聂家对他还不错,但是吧……”徐故城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声音已然哑了几分,“到底是我弟弟啊。”
顾遐水这才终于抬起头来,徐故城愿意说这样的私密事给她听,是交心的意思,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应。“你……”
落日西沉,黄昏色暖,映着徐故城的眉眼,暖了神情,却不见和煦,唯余落寞……像是一只垂头丧气的狗。
顾遐水不自觉地弯了弯唇,但怕他误解,只得又板起脸来,轻声说:“如今令尊仙逝,如果徐宗主有心,倒也可以……”
“不是我不愿他回徐家认祖归宗。”徐故城垂着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来,手掌落到女子肩头,重量一点一点地压下去,没得到反抗,反倒被人关切地望过来,语气就放得更艰涩了,“是他不愿意,他说他不稀罕。”
也并非出人意料……
“难得。”顾遐水想了想,最后这样说,“寻常世家,不管大小,都自持身份,自以为高人一等。你没觉得他这样是‘不识抬举’,反倒这样关切,对一个生母不显的外室兄弟,还有这样的心思,很难得了。”
徐故城没答话,只是控制着面上蔫耷耷的表情,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他知道她是误会了,又或许,人在讲故事的时候,总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摘得干净,仿佛自己无瑕无垢,让看客怜悯,也让自己安心。
他含混地自语道:“我要是真有你说得这么好,那就好了。”
顾遐水不疑有他,只叹了口气,将手心覆在他手背上,思量着如何说才合适,就这样默了少倾,不太会说话的姑娘还在冥思苦想,就听徐故城又恢复了欢快的声音,“走,前面那家银楼,我选个绾头发的赔给你。”
斜阳将落未落,染了天边一片火红颜色,少年在街口转了不知多少圈,终于下定决心向豪宅正门走去。
迎面两位身穿金星雪浪袍的修士,他们本就生得高,还仰着下巴看人,少年只好高高地扬起头来,“清河聂氏门下修士,前来送信,劳烦通传金宗主。”
两人看来者衣衫无家纹,本像门神一样地目不斜视,听了这话才有反应。
他们对视一眼,一人进去通报了,另一人目光隐晦地落在少年脸上……总觉得有些眼熟。
(六)
聂明铮送信跑了大半天,回来时还险些迷路,好不容易找到客栈,却被不知什么时候拴在门口的小黑狗吓了个正着,黑皮小狗虽然不大,但叫起来中气十足,出其不意,将聂明铮吓得腿软。
屋里有人喊了一声“奎羊”,小狗才乖乖闭嘴,低下脑袋继续喝水。
聂明铮拍拍胸口,望向客栈大堂,估计孟瑶和徐见知都没回来……他目光扫到一半,正对上刚才出声的狗主人……那是个比他还小些的男孩子,满脸稚气,然而修为却看不清虚实。
两人相对几息,少年偏着头,黑黝黝的眼睛明亮极了,望着他眉头紧锁,认真地打量了一番,才吐出两个字,“见过。”
话说得古怪,不知夹杂着什么口音,聂明铮被这口音一激,才想起来的确是是见过的,“你不是陈家的那个……同生!”
抚松陈氏,本支生在的神州东北的长白山上,世代以耕猎为副业,于净土修道,通百兽万灵,仙门对这一支终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于是只作传言。直到玄正十四年,温氏派人上长白山,以索要上古神兽灵阵讯息为名,直接炸开了山上的护宗迷阵,端了陈氏本支,残余的族人一路逃到中原。
温家势头正盛,仙门中人无不避其锋锐,何况陈氏与中原世家素来无交际,言行服饰更是格格不入,这群异族的难民一路颠沛流离,屡屡碰壁……若不是大哥出手,陈家还不知道会流落到什么地方。
陈家的宗主是位年轻姑娘,姓陈名澜,表字鸿波,对聂氏的雪中送炭很是感激,这些年帮忙做了很多事,和聂家几人都熟识了,但开战后却没了消息,见知哥说她是去前线查探消息了,这次会盟也会来参加。
至于偶尔跟在她身后的这个小少年,聂明铮记得是陈家的族人,但陈氏规矩少,陈澜待这小少年如亲弟弟,最初还让聂明铮误会这是陈家的少宗。
“不是、同生。”少年慢吞吞地说,随手蘸了擦桌子的水,在木桌上写出两个歪歪扭扭的汉字给他看,“陈——卓——”
聂明铮记得此前陈家的宗主姐姐的确是这样叫他的,然而语言不太通,也就不多做交流,只是点点头,来到陈卓身边坐下。
陈卓将空茶碗推给他,用茶壶给他倒了满满一碗,“喝水。”
那水黄澄澄,看着和门口小狗喝的一样,聂明铮怕是什么古怪东西,揭了茶壶盖子来看,只见茶壶里飘着一朵黑色小蘑菇,被泡的开了,开成了一朵小伞。
聂明铮这才放下心来,虽然更喜欢喝茶,但蘑菇泡水也不是不可以。碗中水果然一股蘑菇味儿的木质腥气,回味却甘甜,一口咽下去,竟十分可口。
他本是意思着喝一口,没想到味道不错,就从乾坤袋里将孟瑶买的桂花酥拿出来,拆了一包,还不忘推给陈卓一起吃。
桂花酥配着蘑菇水吃,别有风味。
陈卓吃得很快,连连点头,“很甜……好吃!”
门外那黑皮小狗突然叫了一声,似乎通灵了,知道主人吃了好东西不给他,陈卓连忙起身,倒是知道狗不能吃甜的,只是拎着茶壶给“奎羊”倒水……
店里伙计见他如此,自然一脸不耐,聂明铮赶紧抛了几个铜板打发了,又问陈卓,“你们来得真快,陈……鸿波姐姐是和大哥说话?”
陈卓虽然汉话说得不好,但听得还不错,他认真地点点头,“在上面。”
他指指楼上,示意陈澜在楼上和聂明玦讲话,又指指刚被两人瓜分地一干二净的桂花酥——只剩张油纸了,“还有吗?”
聂明铮皱了皱眉头,但不好骗人,只好又掏出来一包,委委屈屈地给陈卓打开了。
徐见知回到客栈时,聂明铮正坐在大堂椅子上和陈卓比着吃点心,生怕被人抢了口粮似的。桌上有几个拆开的油纸包,还摞着两捆用油纸包着的方形糕点。
聂明铮见到徐见知,高高地扬起了手,艰难地把口点心咽了下去,“见知哥……你回来啦。”他又喝了口水,才含混道,“你尝尝我买的的桂花酥……就剩两包了。”
陈卓手上还拿着倒数第二块,闻言盯着最后一块咽了口水,扭过头去,强忍着不再看了。
徐见知满身疲惫,见此倒笑了,“小陈卓也来了,你喜欢这个?随便吃就好。”
陈卓摇摇头,他此前跟着陈澜,和徐见知见得多,把他当哥哥看,把油纸包往他的方向推,目光垂着,委委屈屈地说:“……不要了。”
聂明铮嘀咕道:“他都吃我两包了……晚饭都不用吃了……”
徐见知看两人神色还有桌边的糕点渣渣,也算不好是否吃得平分秋色,只接了块桂花酥在手,转移话题,“阿铮怎么知道涿鹿桂花酥好吃?之前也来过?”
“孟瑶买的,先借我吃了一包,我又买了几包等会儿还他。”聂明铮又捻起一块,“我本来买了四包……还两包给孟瑶。”
说着,他又看了陈卓一眼,满脸怨怼,跟被抢了食的小狗似的。
徐见知看着好笑,不由戳了他眉心一指头,“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贪嘴。”
一阵轻巧足音自楼上下来,陈澜扶着栏杆走下楼来,望见聂明铮和徐见知,微微扬起唇角打了个招呼。
聂明铮好久没见她,更是好久不见女子,何况陈澜容色明艳,这份漂亮气势近乎逼人,不由也打了个磕巴,“鸿……鸿波姐姐好。”
徐见知倒端住了,只是礼貌地敛了眼神不乱瞟,“陈姑娘。”
陈澜面上倒无什么异色,只是行动极快,分毫不想再留的样子,本来拉上陈卓就要走,看两人言行异常,才顿住脚,扬起眉角,施施然地问道:“两位怎么了?我这身衣服,可是有什么不妥当?”
聂明铮当即被呛了满襟水。
徐见知默默帮他拍背顺气,回答陈澜倒面不改色,“这套衣服色彩明艳,尺寸合身,制式方便,没什么不妥的。”
“聂……”陈澜指指楼上,皱着眉头露出些懊恼来,“觉得很不妥。”
她少时家变,临危受任,携妇孺四处逃难,安顿下来后不久便是射日,在外人面前说不上苦大仇深,但也惯是肃净的,这时候倒像个寻常的年轻姑娘了。
“他惯来只穿黑衣,又没有姊妹,少见女修,陈姑娘不必多想。”徐见知憋着笑,只唇角弯了一点点笑弧,温声为聂明玦描补,“清河风尚朴素,衣衫配色寡淡,很少把红和绿配在一处,他看着不适应而已,不是这身衣服有问题。”
陈澜轻哼了一声,话里微嘲,“觉得难看你就直说。”
徐见知笑眯眯,“都说了陈姑娘别多想。”
陈澜拉着陈卓走了,步履匆匆,也不知道是被谁气到了。聂明挣托着下巴,想不明白大哥怎么直成这样——他都不好意思多看的漂亮姐姐,大哥还能挑她衣服的配色。
“你大哥不解风情,对姑娘就没开过窍,有什么可奇怪的?”徐见知敲敲桌子,招呼伙计,“把水满上。”
聂明铮盯着泡蘑菇的茶壶,更奇怪了,“见知哥你何必呢?这蘑菇都快泡没味儿了,你渴就喝茶吧。”
“喝什么茶,你这个不识货的。”徐见知用筷子把小蘑菇捅了捅,确定泡不出更多颜色了,才夹出来塞进聂明铮嘴里,“上好的灵芝,年份起码五百年,这东西积攒灵气,可巩固丹府,延年益寿,快嚼了!”
聂明铮闻言张大了嘴,反应过来了却突然吐出了一半来,嘴里嚼着另一半,“真的?刚才陈卓还用它喂狗来着。”
徐见知眼皮一抽,腹诽陈家用这种灵宝药材从不手软,阔绰得很……不端他家端谁家呢?
“真的,我吃过的灵芝比你吃的点心还多,成色好坏一尝就知。”徐见知看聂明铮努力用筷子捅那一半小灵芝,不由扶住了额头,“你吐一半干什么?”
“那不还得留给孟瑶嘛……”聂明铮扁扁嘴,筷子尖把茶碗里的半块灵芝捣来捣区,努力把上头的牙印碾为碎末,再泡上水,“见知哥,这样就看不出被咬过了吧。”
徐见知觉得自己额角青筋都要爆出来了。
说起孟瑶,倒是奇怪,分明顾忌他灵力弱,跑路辛苦,让他送的文书并不多,怎么如今还没回来?
徐见知一边望着门口,一边随意道:“你动作倒是快,这么早就回来了,还能去买桂花酥。”
“没,是孟瑶动作快,先买了一包,和我撞见了,还给了我这些吃的。”聂明铮说,“他看我跑不过来,还帮我走了两趟,不然天黑我都回不来……现在倒是孟瑶没回来。”
聂明铮自言自语道:“听他们说孟瑶爱吃鱼,今晚点一道羊方藏鱼犒劳他吧。”
“礼尚往来,你知道答谢就好……”徐见知说,面上还笑盈盈的,但几息之后,不知想起了什么,脸就沉了下去。他急忙将聂明铮拉到近前,耳语问:“金家的信,你可给了孟瑶去送?”
“我没去金家,那当然是……”聂明铮不明所以,看徐见知脸色不对,这才反应过来,“我把那事……忘了……”
聂明铮和孟瑶相处几个月,只当他是同龄少年人,又是同僚,若不刻意提起,孟瑶那点身世真的已经被他忘了个干净,何况当时根本没注意孟瑶手中拿是金家的信件。
他见徐见知面色难看,心下一沉,却仍然不明所以,口中低声劝道,“见知哥不必担心,父子相见,其实也……”
“我不仅仅是担心孟瑶身份尴尬。”徐见知打断他,示意他收好糕点,一边将他拽上楼去,一边低声说:“也怪我没有同你们讲——我安排信件由谁去送,是仔细考虑过的,你是聂家嫡系子弟,他们认得你,也就认得我们的尊重。现下由孟瑶他替你去送信,那两家未必没有微词——就算只说孟瑶去金家的事,也很让人担心。”
“你年纪还小,很多事不知道。”徐见知喃喃,“金家的做派,难看得很。”
话音未落,客栈房门无声打开,只见聂明玦坐在屋里,目光凌厉,似蕴风雷。
“金家又怎么了?”
孟瑶回来时,天色已经擦黑,他见楼下没人,直接来到楼上客房,脚步在门口顿了顿,推门而入时,已是眉眼含笑,神色安然。
聂明铮、聂明玦和徐见知各坐在圆桌一侧,三双眼睛齐齐望过来,孟瑶报以温和一笑。
“孟瑶。”聂明铮起身将他拉入房间,按坐在椅子上,“你去过金家了?”
“是。”孟瑶神色平静,脸上笑意半点不坠,只是不达眼底,眼神甚至有一丝木然,对着徐见知和聂明玦的方向行礼道,“此事并非属下有意为之,实在是帮明铮送信的路上才发现恰好有金氏,当时已来不及调换。我的确有私心,想借此机会见一见那位……但请金家门生通报时,只报自己是清河聂氏的门生,未曾报我的名字……应该不会让金氏误会聂氏另有他意。”
徐见知看了聂明玦一眼,只见他眉心皱痕深深,目光中厉色汹涌,刚想安抚,又听孟瑶恭敬道:“孟瑶承蒙聂家提拔看重,不敢因私损公。此去若坏了宗主的安排,是属下的不是,请宗主责罚。”
徐见知听他滴水不漏的一番话,以退为进,将场面圆了回来,面色稍霁,不由安慰道:“我和宗主本也不是担心这个——他们就算知道了你是谁,战事当头,容不得他们多想,聂氏也并不怕他们多想。只是你……”
“孟瑶。”聂明玦开口,话音低沉,“金家可有怠慢你?”
孟瑶微微抬起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唇角微微扬起,使得眉眼含笑,显得格外乖巧懂事。
“我是聂宗主派去送信的,他们怎敢怠慢我?”他轻声笑道,神态温柔可亲,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我出身不堪,让大家担心了,是我不好。”
……怎么又是你不好呢?
徐见知心下一阵无力,见他这副油泼不进的样子,知道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只好说:“罢了,去叫一桌饭菜来,都跑了一天了,先休息吧。”
“是。”孟瑶退到门边。
“我和你一起去。”聂明铮起身跟上,一边关上门,一边揽住孟瑶的肩膀,门外响起少年渐渐远去的清亮笑音,“金家人真没为难你吗……哦,他们说涿鹿的羊方藏鱼不错,你吃……”
门内,徐见知终于能出声安抚聂明玦,“大公子,孟瑶也没做错什么,你就看在……”
“他装得太圆融,笑得太假。”聂明玦却没有生气,只摇了摇头,目光中露出点沉重的忧色,“他有事没说。”
孟瑶当然有事没说,徐见知又叹,“话虽如此,但我们问不出来,能有什么办法?”
聂明玦默默捻了捻手指,突然说:“有办法。”
(七)
虽然修道之人到了一定的境界可以辟谷不食,但五谷养身,若有条件,修道之人一般仍按三餐进食,更不必说孟瑶这样半身仍在凡人境界的,少吃一顿都会不舒服。
八九道菜摆了一桌子,四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由徐见知和聂明铮起头说些闲话,孟瑶在一旁应和,聂明玦时而回应一两句,这晚饭氛围倒不尴尬。
孟瑶本就跑了一天,再加上修为不济,早已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现下美食就在眼前,又多为自己喜欢的,虽然在三位世家子面前顾忌礼数,不敢吃得太难看,但难免下筷快了几分。
他面前是一道地锅鸡,口味鲜醇,软滑干香,被自己和聂明铮瓜分掉了大半,吃得他有点腻味。但偌大一个锅挡在面前,想伸手去夹另一边的菜肴都做不到,只能站起来——这又显得吃相难看。孟瑶正准备继续和地锅鸡凑合着过,冷不防左边伸过来一双筷子,将一大块鱼羊肉放在他碗里。
聂明玦道:“多吃点。”又伸手将几道菜换了个位置,方便他夹取。
孟瑶受宠若惊,可行礼谢恩显得太正式,怕会让人尴尬,只好轻轻道了句谢,细细品尝碗里鲜美的鱼羊肉,继续埋头苦吃。
不多时,聂明玦又给他盛了碗汤,“甚鲜美,你尝尝。”
孟瑶心生警觉,想推脱,却又怕聂明玦来摁他脑袋,口中恭敬道:“谢宗主。但怎好劳烦宗主这样照顾我,而且我也快吃饱了。”
“高先生说你之前在这里只吃饱过一次,可见平常还是没有吃好。”聂明玦又给孟瑶夹了一筷子菜,“明日又要奔波,你多吃些。”
聂明铮正和徐见知讲乐陵秦家的门生看着修为不济,听见聂明玦如此说,竟也扭过头来帮腔:“孟瑶,你再吃点吧,多吃多长高。”
孟瑶面上一红,轻轻“嗯”了声,继续喝汤吃菜。
又过了一会儿,孟瑶看着碗中新盛满的鱼汤,嗫嚅道:“其实我已经饱了……”
聂明玦看着他碗中堆平的菜肴,面上温和了些,“把这些吃完,不要浪费。”
“明天午间未必吃得上饭,现在不多吃些,怕你明天吃不消。”徐见知看了看聂明玦,按下心中疑惑,也劝孟瑶,“我记得你若太饿会站不稳,明日面见其他世家,不要出丑。”
孟瑶的筷子抖了抖,睫羽微颤,顿了几息,还是低声应“是”。
孟瑶从来不知道原来吃饭也能吃到昏沉,明明没有喝酒,他却像醉了似的,头脑迷糊起来——也不知道是吃得太多露了懒怠,还是烛光昏黄,亦或是房间太温暖,身畔人太好。
他默默嚼着米粒,听见徐见知和聂明铮起身拉动椅子的声音。
徐见知说“我们两个一间,宗主和孟瑶一间,这样彼此有个照应。”
聂明铮听着有些不服气,“我也能照应孟瑶的。”
孟瑶心知聂明铮这是嫌弃徐见知和聂明玦身量都高,同床而寝时,睡觉不老实的聂明铮舒展不开,不如和自己睡方便些。
他想出声说就让他和明铮一同睡吧,但又想聂明玦和徐见知怕是更不好挤,还没等昏沉的脑子想出办法来,就听徐见知笑着说:“你要照顾我。”
无语的聂明铮被徐见知拖出了屋子,去了隔壁。
人声渐渐隐去,只剩下自己咽下米粒的声音,还有聂明玦平稳的呼吸。
突然 ,左边的身影微微一动。
孟瑶手一抖,撂下了筷子,恨不得把脸砸进菜碟里。
他喃喃道:“宗主,我真的吃不下了。”
他仰起脸来看聂明玦,头抬得太急,有些发晕,还极应景地打了个饱嗝。
孟瑶大概是吃得热了,脸上通红,眼角也染上绯色,嘟囔着“吃不下了”的时候,眼角下垂,满脸委屈的孩气,看着十分可怜。
聂明玦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少年呆呆地看着他,任由他揉,也没再躲开或说什么“这样长不高”的推辞,只小声说:“我也不想喝药汤了。”
聂明玦一愣,随即眼中微微带了点笑意,他看着孟瑶泛红的眼睛,问道:“你今天见到金宗主了?”
孟瑶费力地想了一阵子,才点了点头:“见到了。”
聂明玦问:“金家人真的没有怠慢你?”
孟瑶面露疑惑,认真地摇了摇头。
聂明玦松了口气——看来是真的没挨欺负。
“宗主。”孟瑶突然说,“我对不住您。”
聂明玦看到孟瑶的眼睛渐渐更红了起来,不是那种吃撑后发热的绯色,而是真切的,带着微弱泪光的薄红。
“实在对不住,我在他……金宗主面前提了我的名字——我说,孟瑶奉聂宗主命,前来送信。”孟瑶慢慢低下头去,一手按在微微隆起的上腹,饱胀感激得他话音愈发软了,“去年,我第一次去金家的时候,没见到他,我还想着,可能是他不知道……”
聂明玦呼吸微微滞了一滞,仿佛有一双手,将心口某处攥紧,拧出某种酸楚的汁水来。聂明玦想安慰孟瑶一两句,但又不知道该怎样说,只好抬起手,揽住少年单薄的肩膀,单手在他肩头一下一下地拍着。
“他看了我一眼,接了信,什么话都没说。”孟瑶低着头,眼中泪光渐渐涌起,无声掉落在前襟,渗入玄色中,了无痕迹,他轻轻地笑了一声:“我报了名字,我的名字整个仙门都知道——我不信他不认得我。”
聂明玦想说,他当然认得你,他只是装作不认得你的样子。
他只是不想认你。
孟瑶双肩垮了下去,腰身微弯,整个人渐渐躬成了个虾米状,额头抵在了桌上,很是委屈地吭了一声,像是生了病的小兽在呜咽着叫唤。
聂明玦手上紧了紧,刚想发力把孟瑶往自己怀里带,就听少年小声叫了他一声,“宗主。”
少年说话间带了哭腔,鼻音浓重。
“我真的……撑得好难受……”
当聂明玦端着消食茶回到房间时,孟瑶已经胡乱脱了衣服滚到了床里,少年蜷缩在被子里揉着肚子,时不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人都迷糊成这样了,脱下来的衣服竟然还整整齐齐地叠在枕侧。
聂明玦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拍拍孟瑶的脸颊,说:“起来喝药。”
孟瑶半睡半醒地迷糊着,一听见“喝药”,竟然猛地翻过身,背对聂明玦,整个人都窝在了床脚。
聂明玦哭笑不得,因人是自己逼得吃撑的,心下有愧,倒也没生气,只是对待这般稚软的小东西,一如既往地不知如何是好。正想着到隔壁去叫徐见知过来帮忙,却见孟瑶又坐了起来,瞳孔艰难地聚焦,挪到他面前来接茶盏,一边说着“我喝药”一边一饮而尽。
他一向是乖巧懂事,从来不叫人为难的。
饮尽了消食茶,孟瑶还要下床去将茶盏放回桌上,被聂明玦劈手夺过,以灵力托着隔空放到桌上。回头只见孟瑶拥被而坐,身上里衣被薄汗打湿黏在身上,更显得身形瘦削而孱弱。
他乖乖地露出个笑来,又是稚气又是傻气,像是在等着什么东西。
聂明玦鬼使神差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做得很好。”
孟瑶笑弯了眼睛,抽着鼻子,倒头睡了。
聂明玦伸手试了试他额间温度,摸到一层薄汗,周身温度已经降了下来。
方才孟瑶身上有些发热,肚子也不舒服,他下楼去借的消食茶里,还加了些安神和散热气的药粉。人间药的药效未必多好,但应该也足以应付孟瑶这点小毛病,够他安睡到明日。
不知是药效发作还是实在太累,孟瑶的呼吸渐渐绵长起来,半刻钟的时间,已入酣眠。
聂明玦静静看着少年宁恬的睡脸,面颊白净,下颌尖俏,五官柔和而俊秀,长睫随绵长呼吸微微颤动。他清醒时还有些油泼不进的周全和看不透的深沉心思,现下沉沉睡着,只剩下某种近乎无辜的稚气和孱弱。
聂明玦脱了外袍,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再一次伸手,撩开少年黏在脸上的额发,借着灯光细细打量——他的额上仍然是白皙光滑的,只是靠近发际的两处,有两道淡得与肌肤近乎同色,却的确存在的疤痕。
却不知道是摔伤还是磕碰。
触之并无凹凸不平之感,宛若胎记。
少年睡得安稳,丝毫没有明铮和怀桑乱动和踢被子的习惯,聂明玦将他从被子里扒出来,抓住左脚,信手将他的裤角挽到了小腿上。
目之所及,那道聂明玦忘记问及来历的淤痕仍在,陈年血一样的深红色横在伶仃的素白脚腕上,像是玉石上补不齐的裂痕。
孟瑶在做梦,梦得七零八落,零零碎碎的旧事连缀在一起,看不出任何主题。
一会儿是幼年时,母亲同他讲的“你父亲”如何如何;一会儿是涿鹿客栈里伙计们七嘴八舌地调侃他的身世;一会儿是山洞里修士们高高在上的嗤笑和鄙夷;之后又看见母亲临死前轻声叮嘱他要认祖归宗;连缀而来的景象却是林烨笑着递给他最后一碗肉汤;隔着林烨的脸他看见聂明铮伸过来的手,问他“金家人真的没为难你吧”;没等他回答,又被徐见知拍了脑袋取笑“宗主那时候比你小却比你高”;他气得转身就跑,迎面撞见那个与他没什么相似的生身父亲,微笑着俯视他,仿佛看着一个陌生的奴仆;再退一步,他的脚被握在那个江湖郎中手里,身旁一言不发的高散默默遮住了他的眼睛;遮住眼睛的手挪到他发顶,那是聂明玦变相地哄着他喝药汤……
好坏交杂,悲喜混做一片,他活到十六岁,那样短暂而漫长的岁月里,无数记忆的碎片哗啦哗啦地散落一地,他被砸了满脸,徒劳地翻找,却找不到想要的那一片。
——翻找不见,那成就了他的,毁了他的,给他崭新开始,也给他毕生阴霾的一片记忆。
朦胧中,他被人捏到了脚腕上的某一处,酸胀钝痛一同袭来,他整个人都缩了一缩,却逃不掉。
逃不掉的噩梦里,他自金麟台百级石阶最高处合身滚下,随着身体近百次翻转,钝痛从后背手肘和前胸无数次碾过来,被纤细手臂护住的头脸仍然磕碰出淤青与血痕。
他从仙门高台上的宁静祥和中滚落到尘世间的喧闹和污秽里,和众人哄笑一齐传入耳际的,是少年单薄的骄傲悄然碎裂的嗡鸣——亦如他左脚腕处,连自己都不曾听到的骨裂声。
他坠落在噩梦中,趴在鲜血中浑身发紧地抽搐,母亲半生指望不过如梦幻泡影的悲哀、被小人羞辱至亲和滚落高台的耻辱、唯一希望破碎的苦痛、不知所措的迷茫……铺天盖地,纷至沓来,他躲不开,逃不过,无力地蜷缩着,连哭都只能化作无声的抽吸。
左脚腕处冰凉一片,断了扭了也折了,马上就要钻心地痛起来——也不过是苦海中再加一瓢水。
没有关系,他爬得起来——他满面尘霜半身血,他站起来脚难沾地,他行走时有些摇晃和不得体——但他爬得起来,他走得开,这点苦折磨不死他!
——只是太疼而已。
突然,一双宽厚而温暖的手,笼在了他脚腕上,冰凉得发抖的那一处伤,似浸入暖流之中,悄然愈合回原状。
“孟瑶。”他听见有人低声唤他的名字,对他说,“不疼了。”
——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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