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失格

　　她是在汪垂的一栋老式洋房见的他。

　　整个交流和谐而轻松，她只需要点头、微笑，末了轻轻的说一声“我会努力的，导演”。

　　但喻京南不一样。
　　开场一分钟，他让这个素以严肃在圈内闻名的大导演哈哈大笑。

　　第二分钟，两人已经到了可以称兄道弟的熟悉程度，要不是温优度知道他们此前从未见过面，她都要以为两人是什么故交。

　　而第三第四分钟，喻京南开始试探，是愣谁都可以看出来的试探，但导演心甘情愿的配合他，在心里，已经认定他们是朋友了。

　　整个见面只有十分钟，十分钟到点，喻京南开始礼貌的暗示他们得走了。

　　导演留一次，他婉拒，理由不卑不亢，不驳任何人的面子。

　　于是汪导不留，温优度起身，鞠一躬表示礼貌。

　　汪导临走的时候，拍了拍喻京南的肩膀，说：“你看人的眼光独到，如果你是导演系的学生，一定是各大导师争抢的学生，有时间可以来试镜现场给我掌掌眼，我会少一半的工作量。”

　　温优度安静的听着，表现得像一个乖巧又贤淑的大家闺秀。

　　与其说表现，不如说是表演。

　　但汪导最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睛里面有光：“娱乐圈这几年的流量迷人眼，舆论飞地，真真假假，扰乱了多少人的眼睛，圈外人不必说，有的时候圈内人都快不知真假。”

　　“隔着屏幕看人总会有滤镜。”喻京南帮她接一句。

　　她的话被抢了，不恼，只是微笑着点头，大方又得体。

　　每一个微表情都恰到好处。

　　汪导点头：“我很期待和温小姐有一场合作，你的眼里有一种特别的灵气，人也很聪明，相信领悟能力不会差。”

　　已经在有意无意的抛橄榄枝了。

　　不愧是大导演，识人无数，寥寥几眼便知一个人几斤几两。

　　但温优度也不差，她本来就是在商人世家长大的孩子，聪明劲和察言观色的能力一向很出众。

　　她笑一声：“那会是晚辈的荣幸。”

　　她回答了上一句，避开了下一句。

　　汪导送他们到门口，末了，补一句，是对着温优度的：“今天的表演很出色，你的试镜很成功。”

　　他看出来她在表演了。

　　她耸耸肩，笑的轻松无负担：“但现在看来，我还需要继续钻研和练习。”

　　于是汪导笑，笑得和蔼。

　　喻京南也笑，笑得淡淡。

　　非常成功。

　　如果说这是一场营销，喻京南和温优度都是营销员，他们的产品，被投资商预定了。

　　而商品是温优度的演技。

　　保姆车里。
　　温优度对喻京南改观一点，但依旧只是调侃似的夸赞：“喻京南，你好像有那个社交牛逼症。”

　　他笑一声，不回，高傲的默认了。

　　第二天，那档综艺播到她录的那一期。
　　然后舆论在她那一part播出后的十分钟后开始爆。
　　微博占据了热搜头条，词条后面明晃晃的跟着“爆”。

　　不知道怎么，她看着红色的“爆”字，半年来第一次，不敢正视自己被骂的事实。

　　不敢像之前那样，带着自娱自乐的局外人心态，去当看笑话一样看别人骂自己的“高楼大厦”。

　　什么时候变的呢？

　　什么时候从这半年来游戏人间、玩世不恭的无所谓和自暴自弃的心境改变的呢？

　　变得开始正视自己，正视这个圈子。

　　变得开始在乎外界的评价，在乎自己的每一个镜头表现？

　　这半年来，她整个人的状态是这样：你们觉得我是个烂人？那我不表现的烂一点岂不是对不起你们的评价？

　　所以我就要做一个烂人，综艺随心所欲的发言，想到什么说什么，镜头前无所谓，粉丝前没样子。

　　要不是靠老邬一点点撑着，她可能早就宣布退出演艺圈了。

　　每天都在反省半年前机场的那一幕，每天扪心自问后悔，觉得要是自己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就不会有那场网暴，没有那场网暴，她就不会一蹶不振、自甘堕落。

　　虽说她不是什么喜欢后悔的人，但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温优度一定不会当那个出头鸟，她一定把这件事情交给万能的警察，然后把那受伤的站姐拉医院去。

　　只能怪自己当时刚接触这名利场，没吃过什么亏，年轻气盛又心浮气躁，做事冲动不计后果。

　　她那混蛋堂哥听说这件事后，隔着太平洋给她来了一通慰问致电，开头第一句话就是：有我当年风范。

　　结束通话是“有事没事开发开发你的大脑，而不是光练你那拳头”。

　　然后第二天，她哥找的一支律师团队登门拜访，配合着公关团队，才把这事从热搜第一撤下来。

　　表面上风平浪静、嘻嘻哈哈、无所谓，其实心里被键盘侠打击的不堪一击，甚至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想：他们是不是说得没有错？

　　会想：
　　我是不是真的是花瓶没演技？
　　我是不是真的脾气爆性格差？
　　我是不是真的烂到泥坑里？
　　我是不是真的生出来就是给爹妈讨债的？
　　我是不是真的天天在秀女娲补天都无法弥补的智商漏洞？
　　我是不是真的……

　　每一个晚上都陷在这种自我怀疑里，为了让自己好受就酗酒，喝酒喝到胃出血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能一个人去医院洗胃，因为怕自己的这种软弱被任何人嘲笑。
　　戴着口罩墨镜在医院被人认出来，然后被拍照。

　　第二天网上传出她被大佬包养怀孕，一个人去医院堕胎的谣言。

　　看客的心态加上调侃的嘴脸，每个人都觉得明星拿着高薪被自己说几句天经地义。

　　可每一个人说一句，汇聚成最尖利的刃，杀掉的不是一个人的威风，是一个原本怀揣着梦想而来的追梦者最纯真的东西。

　　有些人确实不在乎这些流言，因为他们的本意确实仅仅为了敛财。

　　可有不在乎的总有在乎的。

　　所以看客在随心所欲、理所当然，他们攻击靶子的同时，也总在误伤，带着“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自诩正义的强势姿态。

　　最难堵的，从来都是悠悠众口。

　　所以，温优度最单纯的模样，怀揣初心而来的她早在半年前就被他们杀死了，一个追梦者的尊严被不明真相却不甘寂寞的好事者、跟风者拿着键盘取笑，最后碎了一地。

　　稀里哗啦。

　　宗泽雅曾经和她说：“在你成为一个英雄前，你首先应该知道，你不是一个英雄，所以你无权使用属于英雄的任何特权。”

　　她把他们的评价当成观众的真心话。

　　她用他们的评价来塑造自己的形象和要求，好的坏的，照单全收。

　　她生生把自己演成了他们口中的那副鬼样子。

　　多蠢。

　　她嗤一声。
　　又开始喝酒。
　　波尔多干红葡萄酒。
　　法国一个著名导演送的，是妈妈的老友。

　　宗泽雅女士上次来她这里时送过来的：“心肝宝贝尝尝这个好东西，别告诉你老爸哟，要不然要被他偷偷喝光的，这么好的年份很难弄到的哟。”

　　刚喝第一口，胃里起了反应。
　　然后是泪腺开始失控。
　　她想她爸妈了。
　　最艰难的时候都没敢在他们面前露一丝怯，怕他们觉得自己的宝贝女儿依然长不大，依然不能独当一面，依然要活在他们的庇佑下。

　　那种感觉很糟糕。
　　不，是糟糕透了。
　　她在这种情感地位上也依然是个霸道不肯低头的女霸王。

　　“笃——”
　　电话响，她放一眼。
　　宗泽雅，是妈妈。
　　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开始掉。
　　噼里啪啦。
　　“啪”一声断了线，怎么都止不住。

　　她不想接，或者说不敢接。

　　“咚咚咚”卧室外有人敲门。
　　不用猜，也知道是喻京南。
　　一下子成了前后夹击的尴尬点。

　　“在打电话。”她朝着门口吼一声。

　　她选择了宗泽雅。

　　“妈……”说第一句就开始憋不住。
　　温优度你挫死了。
　　她在心里相当不满意自己的软弱。

　　那边愣一下，不拆穿她，给她保留自己最大的尊严。

　　“心肝宝贝，妈咪刚刚下飞机，去你那边做饭好不好呀？”

　　“不好，我要减肥。”

　　她不要见宗泽雅，她会丢死人的，宗泽雅会心疼死她的。
　　每次温优度哭，宗泽雅都要难过死。
　　所以不敢在妈妈面前哭，不愿意让关心自己的人因为她而受到任何一点点的伤害。

　　她会有愧疚感。

　　“妈咪是不是被心肝宝贝嫌弃了？”宗泽雅开始撒娇。

　　“……那你来吧。”温优度受不了她这一套，会心软。

　　温家最会撒娇的女人，是宗泽雅。

　　她挂了电话，去浴室洗把脸，然后开卧室的门，门口的人不在了。
　　她没有怎么犹豫，去敲他房间的门，没人应。
　　打算转动门把手的前一秒，手机响，短信。

　　是喻京南。

　　【绿茶小狐狸】：出去有事，不回来
　　【温优度】：正事？
　　【绿茶小狐狸】：不关你事

　　温优度被他这目中无人的语气气死，不过气完想想好像又没什么问题。

　　于是不气，将之抛到九霄云外。

　　宗泽雅是在一个小时后到的，穿着波西米亚长裙，风情万种。

　　背后跟着一群提溜着食材的保镖。

　　宗泽雅是中英混血，年轻的时候美得不可方物，是欧洲赫赫有名的国际超模，曾经一度成为迪奥的御用超模，也是法国Brouillard品牌创始人施姆劳斯·列汉的灵感缪斯，享誉国际。

　　人脉广圈子多，当年多少男士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被欧洲一个知名的大导演疯狂追求，以她为缪斯创作的电影曾入围奥斯卡，也有欧洲某国的总统候选人费尽心思邀她共享晚餐。

　　所以温优度在十岁的时候就费解：“妈咪你到底是为什么会看上我爹地的？”

　　远处正在冲着电话那头发老板脾气的温州远冷冷的看她一眼，在收到女儿调皮的吐舌头后，冷哼一声。

　　于是电话那头的秘书发现，老板的语气又冲了一点。

　　宗泽雅亲了一口她的小脸蛋：“因为你爹地那个时候可帅了，爱慕他的女人能组团去欧洲游，虽然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没名气企业家，但是能力很强，在交际场上随便说句话就能迷死一大片女人。”

　　宗泽雅看着远处沉声打电话的温州远，笑笑：“不过关键啊，还是因为他追我的手段太高明，太知道怎么投其所好，比如说，那个大导演每次只知道送红玫瑰……”

　　“那我爹地送什么？”

　　“他送雨，花瓣雨，我喜欢喝茶，他包下了武夷山的一片茶园。那个总统候选人邀我吃饭每次只会发请柬，你爹地直接把车开到我家楼底下，问我愿不愿意帮他母亲品尝一下她新做的山茶油奶茶。”

　　“所以他就把我搞定了。”宗泽雅笑笑。

　　远处的温州远嘴角上扬一瞬。

　　“那妈咪是怎么心动的呢？”温优度坐在她的腿上，两只白皙的小脚晃来晃去。

　　宗泽雅想了一会儿，然后笑：“你爹地抽烟的姿势超级帅，每次都要把我迷死了。”

　　温优度看向远处刚刚还和她吵架的温州远，越发觉得她爹地超级顺眼。

　　然后什么气都没了。

　　深情男人最好命。

　　然后电话那头的秘书听到他们老板说：“你这几天辛苦了，这个月涨两千块钱工资。”

　　温优度当初先斩后奏签了娱乐公司，把温州远气个半死，打又舍不得打，骂又舍不得骂，最后气得说一句“温优度你好样的，进了圈子别说我是你爸！”

　　然后一个月没理她。
　　温优度同样不理他。
　　互相不给面子，从小杠到大的。
　　父女俩脾气像的要死，一个比一个倔，一个比一个爆。

　　身份更是说瞒就瞒，更是干脆果断和老邬说得明明白白不许拿她富家千金的身份炒作，他今天敢炒她明天就能断了他手下其他艺人和赫柏视频的合作。
　　赫柏集团不是只做娱乐公司，但是旗下的赫柏视频却是内娱三大巨头之一，资源好到逆天，在内娱的地位只有兆统和汇熹能相提并论。
　　而赫柏集团的少东家褚颜午，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死党。
　　所以老邬不敢。
　　而对圈内某些知道她身份的示好更是干脆彻底笑笑说“你别想，没戏”。

　　以至于到了现在，圈外只知道她家境不错，但并不知道她家在洛朗是富豪到让人发指的程度。

　　她爸自然也用了手段在瞒，除了还算交好的几个老总晓得，其他人是不知道的，只是知道也不敢在温总面前主动提。
　　这不找死？

　　老爸的理由很简单。
　　女儿做戏子，丢人、丢死人、能把他气出心脏病的程度。

　　温优度完全搞不懂，她亲妈不也是混娱乐圈的，怎么妈妈可以女儿就不可以？
　　所以说来说去就是老男人双标玩得太溜针对她看她不顺眼。

　　宗泽雅倒是没觉得怎么样，反而还说“心肝宝贝你要是在内娱混不下去，妈咪把你弄到好莱坞去发展。”

　　宗泽雅不是开玩笑的，对于她来说，就是几个电话的事情。

　　但是温优度不干，她觉得靠着父母关系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毫无意义，不符合她的价值观和追求。

　　所以她宁愿自己闯，遍体鳞伤也不跟家里抱怨一句，太丢人，她本就生来骄傲又倔强。

　　但是宗泽雅还是能轻而易举的体察到她的情绪。

　　母女连心。

　　此时此刻的宗泽雅正盯着黑衣保镖进进出出，把一袋袋东西扛进扛出。
　　然后摆摆手，让他们先回去。

　　于是整个房子只剩母女两个。

　　宗泽雅先狠狠地亲了一口温优度的脸蛋，心疼的抱抱她：“我家心肝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可以和妈咪讲一讲吗？”

　　“没事。”她脸色不自然，视线扫向别处。

　　宗泽雅脱下自己的大檐帽，拉着温优度的手往沙发上坐。
　　都说外国人老得快，只是宗泽雅保养得宜，使得这个中英混血的法国人看起来依旧十分的年轻，不像妈妈，倒像是姐姐。

　　“优度，妈咪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不用把网络上那些人的口不择言当做惩罚你的自戕工具，有句老话叫外行看热闹，他们看不懂所以才会跟着走，看得懂的人压根不会帮腔，甚至不会发声，甚至还有一些只是圈内资本为了敛财而故意放出的营销手段，他们引导群众去那么想，可是你怎么能中他们的圈套？”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可是你不懂，你不懂那些谣言群起而攻之的时候我根本无法视而不见，那些恶言恶语就在那里，你不知道我在评论区找不到一条加油评论，清一色全是无故谩骂和猜忌的时候我有多委屈。”
　　她最终还是没忍住，将情绪全盘托出。

　　外面再怎么无法无天、刀枪不入，也还是在最亲的人面前，缴械投了降。

　　“而且，妈，我成了我最不想成为的流量明星，还是凭借那些毁天灭地的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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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各度秋色

　　注：Brouillard品牌是我瞎诌的，是法语“雾”的意思，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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