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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那是一个关于恒的悠长的梦境。他安静地坐在樱桃树下,微微笑着,带着对命运的宽容和理解。阳光总是会优先浸润豁达的人,他不需要躲在大楼的阴影,甚至对死亡他都不需要恐惧。他输给了命运,赢得了永恒,他其实从未失去什么。
风在南的怀里醒来,她被他包裹得很好。
南穿着一身灰色的运动衣,随意而慵懒。他摸摸她的额头,“烧退了。”
风起身掀开被子,赤着身在床上翻找什么。南急忙拿起毛毯将她裹进怀里,“要找什么?小心再着凉,昨天晚上可吓了我一跳。”
风垂下眼,“昨天晚上我丢了身体的一部分。”
南揉乱她的发,“我换了新的床单,我要永远保留你身体的一部分。”
风羞涩地把头埋进他的胸膛。
他吻了吻她,眼里满是怜爱,“我已经做不到百分之百合格,甚至依你的标准百分之五十也达不到了。但我能保证的是,以后我只有你,所以不准再乱吃醋。”
风摸摸自己的脸颊,像是又烧了起来。她迷惑地望着南,“奇怪,我从来不会脸红的。”
南邪邪一笑,在她的颈脖吸吮出一个暗红的吻痕。“风,你已经长大。”
风搬去了南那里,南说会买一套新房,结婚时住进去。风的养父母狠狠教训了他们一顿,养父觉得女儿结婚前就被这个臭男人骗了个精光有些不忿,养母则一直埋怨女儿不和她说实话,前几天还是上司现在就变成了未婚夫。两人扣着手,在养父母面前乖乖地认错,仿佛又一起变回了小孩。
风第一次真正走进南的世界,也走进了那部分她三年前所不能理解的、现实的、沉重的生活。那是一次激烈的转变,生命里一些东西正被颠覆,而另一些东西被重新塑造。她努力为他分担,却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渐渐又开始怀疑,像三年前一样,有一种将被驱逐的不安全感。
风蜷缩在一堆黑白照片里入睡,晚归的南把她轻轻放回床上。他知道有个地方一定发生了错误,但他也害怕论证的结果是出自他们不协调的恋情本身。也许他的要求还是太高了,让她变得谨小慎微起来。他把手贴在她的胸口,他以为他已经把她打开,也把自己打开,可彼此的世界却找不到共通的理解方式。如果有一天她又变回当初那个自私的小孩,他又该怎样待她?
南决定带风出席电视台的酒会,他很想一直把她保护在自己的那方天地,但做了他的妻子也意味着要抹掉一部份单纯。他为她挑了白色的丝裙,专业的化妆师把她打扮得像个明星。站在镜子前,风看见苍白虚弱的美丽飘扬在黑洞洞的空间里。
“真漂亮。喜欢吗?”南轻柔地吻着她的侧脸。
“嗯。”她的声音低低的,无精打采。
南牵着风的手走进大厅,他的朋友们围上来,惊叹地问:“这位小姐是?”
南淡淡地笑笑,“这是风,不需要我介绍了吧。”
那些人的嘴张得更大,她认识他们,三年前就让她厌恶无比的体面人士。她低着头站在一旁,她挤不出一丝笑容给他们。
有人轻声问南:“你和敏分了?”
“噗――”风忍不住笑出声,她抬起了漂亮的睫毛,嘴角牵起一丝嘲弄。她很想知道南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众望所归的公主被她这个千年老巫婆踢出了局,眼里是邪恶的笑,心底却有一种悲凉。
南把她搂进怀里,“嗯,我好不容易才把她追回来的,你们以后不准再欺负我老婆。”
人们摆出各式各样的笑脸。风迷茫地望着南,他越宽容她越沉重。
Vincent走来对他们说:“恭喜。”
风也迷茫地望着他:“你要恭喜什么?”
Vincent笑笑:“恭喜有情人终成眷属。”
风说:“谢谢。”她松开南的手,走去露台吹风。
南瞥了一眼笑容诡异的Vincent:“你想说什么?”
Vincent和他碰杯,“你们两个有种古怪的浪漫,我无法理解,但还是要恭喜你能和最爱的人在一起。”
“但愿。”南笑笑,再一次和他碰杯。
风在露台又一次遇见了清,她非常意外。
风说:“敏和南分手了,她去了美国,你不想去找她吗?”
清摇摇头,“我对她说,我会在香港等她回来。她需要时间愈合伤口,她的前夫,还有南。”
“南?”
清微微一笑,“敏无法和彼此相爱的男人共度一生,而她后来爱上的南,爱的却是你。你觉得她想起南,心里不会有痛吗?”
“你在指责我?”
清微叹,“我只是羡慕你的幸运。”
风苦笑:“我做不到像敏那样完美,即使最后我看似得到了,但这幸运也是打折扣的。”
“你不感激南吗?”清笑着问她,“他选择毫无保留地爱你,明知道这可能会给他带来压力,让他很辛苦。”
风愣愣地望着清。
清举起酒杯,“很久以前,我就听过你们的故事。我听的那个版本对你来说会很刺耳,但我觉得非常浪漫。”
走出门口,风回头对清说:“在你们面前,我真的很浅薄。你们会得到永久的幸福,就像恒一样。”
风悄悄溜去了僻静的喷水池边,她脱下磨脚的高跟鞋,抱着膝盖坐在水池旁。夜晚轻柔的风里有她身上的香水味,远处灯火璀璨。她知道她终要离开她的黑白世界,把自己的不完美暴露在金碧辉煌的布景下。是修补还是逃跑,其实决定权一直掌握在她手里,而南,他能做的只是等待。
她犹豫着,足尖点上柔软的绿草,她刚想从坛上跳下,却被大力地拥入一个怀抱。南轻轻喘着气,低沉的嗓音有些无力:“我找了你很久,给自己一点时间去适应,不要逃走。”
她小小的身子蜷缩进他怀里,“敏多好啊,为什么非要一个有缺陷的我呢?”
南轻轻呼了口气,吻着她的额头,“我说服不了自己放开你。”
风说:“我是个孤儿,但我不喜欢孤独。我小时候很想得到老师表扬,可无论我怎么做他们还是觉得我行为古怪,我甚至被带到儿童心理医生那里。没有人理解我,没有人教我该怎么做。我也想变得懂礼貌,有教养,讨人喜欢。我有很好的爸妈,他们虽然没有读过很多书,但他们会包容我,不会因为我的表面对我下定论。可他们不能时时保护我,当我走出家门的时候常常会感到害怕,所以我只能对抗,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停止。”
南第一次听风说自己的心事,三年前他的指责对于她的打击也许是致命的,难怪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她会那样战战兢兢。他的心又疼了起来,“相信我,以后你会很幸福。”
“我一直相信你,你实在太好。”风的手贴着他的脸,“可是,我能给你幸福吗?”
南的手掌覆上她的,“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很幸福。”
风的眼里有水光在闪,她靠着他的肩,轻声说:“明天,我想回孤儿院看看老师。”…
街口,消防车尖锐的鸣叫穿过南的心脏,他被警察隔到对街,吓呆了的记者忘记怎样摄影。生离死别横亘在前,火光和浓烟里弥漫着绝望的残酷,而他的风就在上面。
风说要去孤儿院看老师,整个上午他一直没有打通风的手机,他有些不安。中午开完会,台里的记者说有紧急采访任务,孤儿院着火!他几乎是疯了一样的赶来,如果不是消防员拦住他,他就会冲进去。他不能让风一个人留在上面,那里是死亡,而她怕黑。
南第一次感到悲哀的无力,他失魂落魄地看着消防员抬出一个个受伤的孩子,他寻找不到她的身影。昨晚他应该告诉她,当她说出想给他幸福的时候,她已经学会了站在别人的角度。他应该告诉她,她其实是那样的好,她那颗桀骜却真诚的心比任何人都珍惜善良。他应该告诉她,分开的那三年他不应该放弃,让她回来时面对一个完美的女人倍感压抑。他应该告诉他,是他苛求了她,是人们误解了她。这个世界装不下她的光华,所以她决定永远逃离了吗?
风不知道这场大火是怎样发生的,她其实非常害怕。活动室里的七八个孩子吓得大哭,她是他们全部的希望所在,她必须冷静。她带着他们跑去走廊,道路被浓烟封死,她摸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门上锁了,旁边的窗户还能打开,外面是阳台。她用尽全力掰开变形的窗户,把孩子们一个个顶上去,让他们在阳台呼救。
走廊另一头传来孩子的呼救声,她头也不回地折了回去。她拨开灰色的浓烟,她多想让南知道她已经很努力地接受这个世界。她匍匐在地寻找声音的源头,她多想让南知道她已经学着宽容和体谅。她穿过着火的门楣,她多想让南知道她不是一个自私的小孩,她只是没有找到很好的方式。
她终于找到了那个孩子,可是她已经没有带她离开的力气。她对那个孩子说:“往右走…趴在地上尽量屏住呼吸。那…那里的阳台开着窗。姐姐不行了,你要靠自己,要…要勇敢…”她把孩子推出了教室,带火的门框砸落,她看见黑白的客厅里,恒平静地微笑。她想问问恒,是不是只有死亡才能将人生的错误统统删除。一只吓坏了的白色兔子和恒一起消失,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张黑白肖像,安静地沉入黑暗。
南不吃不喝守在风的病床前,四十四个小时后,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医生护士在病房来来去去,他们替她拔了心电图,摘了氧气面罩。她不解地看着他们紧张的神情,她的胸口有点闷,身上有点不对劲,不过她的心情奇好。
南握着她的手,他显得憔悴而邋遢,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样一个他,笑着说:“我就说我没那么容易死,我还没胡闹够呢。”
南瞪着她,她捏捏他的脸问:“你傻了啊?那些孩子没事了吧?”
她得到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她快要透不过气的时候,他说:“他们都没事。以后你怎么胡闹都可以,但不许再离开我!”
她笑得咳嗽了起来,咳出了眼泪。她蹭着他的胸膛,撒娇地说:“我的腿疼死了。”
他哑着声音哄着她:“不怕,就一点点烧伤。”
“会留疤吗?”
“不会。”
“你骗人。”
“留疤就留疤,反正除了我别人看不见。”
“切~~”
风第一次看见南哭,她也哇哇大哭,只是这一次她的心是满的。她看见右腿上裹着的厚厚纱布,她大概猜到自己经历了怎样的凶险。
很多人来看她,过去喜欢她厌恶她的人们无一例外都在赞叹、感慨。她的生命第一次获得旁人发自内心的尊重,她感到无比快乐。曾经的那些不安,那些空虚,那些情绪,一切的一切都在生与死面前显得渺小而缺乏意义。她的人生从未像现在这般平静。
风腿上的伤开始愈合的时候,她仍有些咳嗽。南把她抱在腿上,让她舒服地窝在他肩头。他说:“我昨天看到一件婚纱很漂亮,等你腿完全好了,我带你去订一件吧。妈咪说要给你买几件新衣服,她昨天还埋怨我不够关心你,说我不知道女孩子需要什么。你说想去希腊旅游,不如度蜜月就去希腊。”他掏出一枚戒指,穿过她的中指,他亲了亲她的唇说:“你必须嫁给我。”
风撇撇嘴,“我没得选了?”
南微笑,“没得选。”
她指着戒指上的钻石说:“我比较喜欢水晶。”
“怪胎。”南捏捏她的鼻子。
她环着他的脖子,嗫嚅着:“结婚蛋糕我要一层蜜桃味,一层草莓味,一层蜜瓜味,最下面一层是巧克力,最上面一层是香草味冰淇淋的那种。”
南笑了起来,“你吃得了那么多吗?”
“吃得了。”她也笑了。
窗外的阳光温暖而恬静,风纤细的手指穿过他的指缝,“我好像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恒的事。”
南笑笑,“没有。”
“他是个学者,很亲切,第一眼见到时会觉得他有些弱不禁风。我从前一直以为人都是脆弱的、孤独的、充满伤痛的,但他教会了我一种无私的宽容,让我真正反省过去的生活。我从来没有在一个人身上感受到这样强大的力量,明明他是最无力的一个,却好像能撑起整个世界。在火灾里门框压下来的时候,我觉得在死亡面前没有人可以淡然面对,但只有他自始至终没有恐惧。他去世的时候手按在上衣口袋的位置,他一直把敏的照片放在口袋里,他走得没有遗憾。”风微笑着望着陷入沉思的南,“以前我很少感动,但认识恒之后,我忽然觉得错过了生命里太多美好的东西。幸好那场火灾没有带走我,我还有太多愿望和遗憾,所以才会害怕生命匆匆结束。南,我真的长大了,我想用将来的时间学习怎样做你合格的妻子。”
南说:“我只要你快乐。”
“我已经很快乐了。”风笑着闭上眼睛,“活着,真好。”
风有四个月身孕的时候,南为她筹备好了摄影展。她把安静的长廊留给了恒和他的故事。她走过一幅幅黑白照片,她穿过她曾经的迷茫和恒逝去的温和,故事的尽头有一棵茂盛的樱桃树,上面结着鲜红的樱桃。那个笑容灿烂的男人已经不在树下,他化身美好,永远留在人们心中。
南拿给她敏托人送来的贺卡,里面夹着一张她和清的结婚照,洛杉矶的天气很好。贺卡里,敏对她说: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你值得永远的幸福。祝你和南的孩子健康。
南搂着她淡淡地笑着,他的手覆上她的小腹,他和她的孩子正一点一点长大。轻微的樱桃香从黑白照片里流散开来,空气里有一种纯净的味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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