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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这会儿正式上课的铃也响了,回荡着惹人心烦。他把脸缩进领子里没回话,见曹清春耸了下肩,说道:“这下选吧,是想回去挨骂还是怎么?反正我不想没事找罪受。”风卷着前一年枯败的树叶刮着,冷得人打哆嗦。冯鹤秋看了一眼空旷的操场,又用余光瞥曹清春,不知他耍什么把戏。思索不出个理由,又怀疑这人大概是说嘴而已。两人僵了半晌,终于是曹清春先甩了甩胳膊迈开步子要走。冯鹤秋见状松了口气,好像把压着的石头块儿吐了出去。但没等石头块落地,又看曹清春脚下一转弯,突然伸过手一把拽下自己领子,喊道:“秋哥!”冷风钻进胸口,他冻得打了个哆嗦,忙将衣服重拽上去。正要骂发什么神经,忽然品咂着他刚刚叫的“秋哥”。名里三个字,虽然舍友叫过冯哥,但名和姓真就不一样,似乎从墙外走到了墙里。至少从没人把秋字单拎出来,曹清春是第一个。
他下意识有些发慌,揣测不出是好意还是其它。好比一群小孩里剩下的孤单一个,忽然有人递来一颗糖,笑眯眯的,拿不准能不能接,又暗自欣喜有人给了糖。冯鹤秋没想出该说什么,只是偷瞄了他一眼。
“天这么冷就别在这儿干站着了,和我一起去呗。”曹清春又说。藏不进领子里的地方受着寒风摧残,头发也被吹得在眼前四处飘。的确很冷,冯鹤秋想着也许该果断些直接抛下这个罚跑圈的同伙。但又觉得方才还站在一个队伍里,再甩脸走人不好。
他衡量的工夫忽然见曹清春眼睛瞪起来,炸雷般喊道:“陈万里下来抓人了!”而后就像会翻筋斗云的孙猴子,通知完撂下话便跑。冯鹤秋是背对那边的,本来应该先回头确认一下,说不定陈万里只是找人回去。但他完全被曹清春唬忘了,这等需要思考的问题等慌张地跑出去才意识到。“你要去哪!”他不敢扭头看,只能冲前面的人喊。但曹清春不理他,一个劲儿往前冲。自知跑不过筋斗云,冯鹤秋想着落入虎穴便落吧,大喘着气准备停下。不过在这会儿领先一截的曹清春回身招呼他,之后拐了个弯不见了。
他咬咬牙,心想也就最后一段,跑都跑上了。等绕过墙体发现曹清春停下来,站在不远处。冯鹤秋搓着冰凉的耳朵,心脏怦怦直跳,等了半天也没听见身后有人追上来。他有些顾忌地改了称呼,问道:“陈……老师呢?”
曹清春咧着嘴,好笑地打量他:“可能在教室里坐着吧。”
现在的地方是学校侧边栅栏,栅栏比人稍高些,两个尖刺之间的空隙目测可以跨过去。冯鹤秋正气愤白跑一趟要转身回去,就瞥见曹清春几步走到栅栏边,蹬着可以落脚的地方一撑,顺利跨过去跳到外面。这下两人隔了排栅栏,似乎人家来探望他这个可怜鬼似的。曹清春理所当然地忘掉他使诈的事,搓了搓手说:“都到这了,过来啊。”
对自己来说作天堑的栅栏被翻得如履平地,冯鹤秋有点不甘心。他舔了舔嘴唇,觉得昨天可能还受到天黑的影响,也许没那么困难。加上被曹清春一鼓动,他临场倒戈。不过他还想留点余地,找借口道:“我试试,不行算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但等掰上栏杆他就明显感到不同,怪不得讲究人和人的个体差异,差距还不小。总之手脚并用,冒着差点被串糖葫芦的风险他才总算颤巍巍地迈过去。还没顾上庆幸,倒腾手时一把没捞住,一只脚方才落地就脱手了。
果然还是要摔——失重感劈头盖下,但紧接着有人一巴掌托住他后背,中止了他的单脚着地自由落体。不过只让冯鹤秋安心了一秒,因为抵不过惯性,这下反倒变成两人朝后踉跄。他挣扎着试图抓些什么,只捏到了曹清春的手。等好不容易站稳,他想着撞到人应该道歉,但话还没来及说就被贴着耳朵吼了一声:“操!”要说方才虚惊一场,这回则是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又看他不像装的疼,冯鹤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和后脑勺,不解道:“我身上长了刺?”
“砸到我肩膀了!”这声喊得也不小。冯鹤秋觉得自己的耳朵即将不堪重负,索性带着怒气骂回去:“足球砸到肩膀一通乱叫,现在撞一下鬼哭狼嚎,你他妈是瓷做的吗!”
曹清春可能没想他这么大反应,愣了愣,眼神四处飘着蔫了下来。“对不起啊……真不是故意的,刚才撞的是真疼,就是——我肩膀,有点伤。”他吞吞吐吐的,几乎说个字看冯鹤秋一眼,最后只给了这么个回答。冯鹤秋当然没兴趣打探这些事,不愿意和他继续废话便往后退了两步。刚才的热血早凉透了,他敢肯定自己跟着这人出来就是头脑欠发育。
“哎,”见对方没有后话曹清春又沉不住气了,“你不问问怎么了?”
冯鹤秋没赏眼,对着空气说道:“我不喜欢问这些。”
这下两边都看明白了,一个是事不关己的闷桶,一个是一惊一乍的烦人精,两人都想着指望对方和自己的思维在一个节奏上简直不可能。他俩在寒春天的校墙外各自瞪着空气,也不知在僵持什么。最后曹清春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肩膀是你之前掐的。”
冯鹤秋下意识认为他在扯谎,只不过是换了个方式讹人。但还是回忆了打架时的情景,隐约记得确实冲着曹清春的肩膀下手。不过他觉得不能全怪自己,打架没人教,他只好随机应变。用拳头又打不过曹清春,自然只能上手拧皮肉了。
“算了,小磕小碰。”曹清春无所谓地振了振胳膊。
冯鹤秋把目光从脚尖挪到地面上的鞋印,又挪到提前一批掉下来的杨絮上。卡了半天,他只憋出一句谢谢。之前对着刺儿头那号蛮不讲理的人物他能心平气和地道两次歉,但是换成优缺点并存的曹清春站在眼前,反而说不出口了。又不能骂一句打架受伤活该,所以斟酌后他决定为刚才扶的那一下道谢。
曹清春习惯了有话直说,现在弯弯道道的让他浑身不痛快,最后翻了个白眼。他真心实意地觉得拉这个和自己完全聊不到一起的人出来垫背,并不是什么明智的想法。
路上光秃秃的,还在动的只有被吹来吹去的枯叶,瞧上去比两个大活人更有生命力。冯鹤秋来回倒换两脚的重心,盼着他赶快说些什么,要么走要么现在反悔回教室,哪个都比干站着痛快。枯叶活蹦乱跳片刻,也许是他的盼望起了作用,曹清春猛地拽了他一下:“我操快跑——!”
可他盼望的动作幅度远没有这么大,险些平地绊倒。冯鹤秋果断甩开他,警惕地撤到一旁。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狼来了故事里被骗的村民,一套招数用两遍,换谁会信。挣开后他便原地站住了,准备等曹清春灰溜溜地走回来出糗。但这小子居然锲而不舍地再次拽住他,拖着死耗子般往前拉。“你站着干啥啊快跑快跑啊啊啊啊!”接着卯足了劲嗖嗖猛冲,手像铁钳似的紧拽不放生怕冯鹤秋被落下。在学校外的路上狂奔出去几百米,冯鹤秋呼吸不匀快成了猪肝脸,喘着气喊他:“别拽了!我跟不上你!”曹清春指着十字路的左边急得直挥胳膊:“别停别停!往这边来!”
“这回不是骗我?”
曹清春吼道:“谁骗你跑得这么卖力啊!”
后面很快有声音证实了这回是真的狼来了:“你们俩给我过来!小兔崽子——”曹清春听见动静还倒回去几步瞟了一眼,又骂骂咧咧地赶上来。这么折腾了一下冯鹤秋还是和他差了一臂的距离,勉强探着身子问:“这哪来的人?”他边跑边喊:“我哪知道!刚才看应该是体育老师,听说拿木尺抽人屁股那个!”冯鹤秋被这话吓得不轻,安分老实的好学生当久了,不敢想被老师追上来揪住衣领连踢带骂是什么情景,总之身心受辱。
县城里有很多小巷子,七拐八拐地连成一片街区。虽然曹清春一路都很聒噪,但好在认路还是靠谱。他毫不犹豫地连拐了三个弯之后停了下来,大口呼吸。巷子宽窄不一,他们躲的这处窄到伸开双臂就能碰到两边的墙。前面不远是人家的大门,大清早正在腾着炊烟生火做饭。两人没敢动,屏息听着外面没有喊声才松了口气。
“应该甩掉了吧?”曹清春跺了跺脚,搓着手哈气。墙都是用土砖砌的,他边说着边往后靠,但被跑得脸色发白的冯鹤秋伸手挡住了。“是白袄,想起来了。”曹清春咧嘴笑了笑,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相比之下冯鹤秋猛咳了几声,努力仰头按着胸口才忍住了汹涌冰凉的恶心感。喘了好几口气,他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来:“再追就跑死了。”
“秋哥,你这体力太不行啊。”曹清春嬉笑着把手按到他身上,上下捏了一通。也不知什么原理,冯鹤秋觉得胸腔里剧烈翻腾的感觉还缓解了不少。
“走走吧,能好点。”
“嗯。”冯鹤秋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答应了一声。两人顺着巷子并肩往前,不过宽度实在很窄,冯鹤秋不得已把他朝自己这边拽了一把,以免这位不拘小节的一会把半边袖子都蹭花了。“剧烈运动之后停下不动容易出问题,所以在操场上我才硬要拽着你走。”曹清春想到哪说到哪,解释道:“我总跑步,之前也有过下来难受得要死的时候,恨不得躺在地上寿终正寝。”冯鹤秋还没太缓过来,听见这话侧头看了他一眼。他伸了个懒腰,说道:“当时跑了个一万米。”
土路上石头块和动物的粪便散落一地,走路时要多留心。而曹清春又一晃一晃的,幅度稍微大点都会撞到冯鹤秋的肩头,简直像个活蹦乱跳的鲤鱼精。小巷不是一条道直通到底,时不时会冒出一个路口显得不那么压抑。不过冯鹤秋很少和人独处,尤其是这么好动的一位,他尽量把眼神放到脚下的路和边上的院子里,结果还引得院里没栓的狗冲到门边上隔着栅栏冲他俩叫。
有家院门口栓了一只大羊,晃着肥硕的身子把路堵住了一半。曹清春想过去搓搓羊头,结果被毫不客气地拱了一下。“麻——”这只羊叫了声浑厚的低音,抬头瞪着曹清春。
“哟,这畜生脾气还挺傲。”
冯鹤秋把他拉到一边,说道:“这羊快生了,你离它远点。”曹清春咧嘴笑着问他怎么知道,手按在冯鹤秋的肩上,呈单线通过这段路。他不想回话,不自在地拨开了手。方才注意到曹清春的肤色是比平常人白,不知是不是天生的,但应该也有没怎么干农活的原因,最多不情不愿地去喂个牲口。他家里的羊大概都认不得他,更别指望他能看出来羊快生了。
小巷里的各处看上去都长得一样,好比外人进了他们村子也会觉得挨家挨户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也不知道曹清春平时为什么往这地方钻,还能熟悉路。就见他迈过两堆干牛粪,朝前扬了扬下巴,说道:“从这直着出去就到大路上了。”
冯鹤秋感慨道:“幸亏你认识路,这地方看起来一个模样,迷宫似的。”
“嗯?我不认识啊,”曹清春还奇怪地看他一眼,“我一个上学的学生为什么会认得边上巷子的路。”
“那你还……”冯鹤秋话没说完,担心这人是在胡乱带路。“这叫方向感!”曹清春自信地咧嘴笑着,脸上还有个酒窝。“这你不知道了吧,我脑袋里就像有个磁场,蒙上眼睛转几圈也能分清东西南北!”曹清春边说边比划,还差点把手撞到墙。
冯鹤秋的头脑里没有磁场,也判断不出他是不是胡说。不过走出去的确是大路了,同逼仄的小巷一比视野开阔了许多。这地方离国道不远,车少,但还是有带翻斗的大解放路过,压平了路。“还真被你说对了。”冯鹤秋说着随便拐了个方向,将小巷的压抑感甩在身后。
周日清早的大街上很冷清,平日上班的熬过了六天工作日,今天躲在被窝里连大脚趾都不愿意伸出来。学生仍旧要上自习,除了在外面游荡的两位。大路上没稀奇可看,最多是粮油铺、修鞋店、小饭馆一类的临街排开。早春的黄土高原见不到哪个大胆的植物愿意发芽,都和休息日藏在被窝里的人们一副模样。倒是有赶骡车拉东西的老头起得很早,握着鞭子跨坐在木板车上,后面放了几个筐,里面的土豆萝卜摇摇晃晃。那头黑骡子看上去油光水滑,扭着屁股嘎吱嘎吱地拉车。
“唰啦——”突然冲出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铃也不摇一下,像风一样地从冯曹两人身边刮过,好像没看到这走着俩大活人似的。要不是曹清春一激灵往里躲了一步,准会被他擦到。
“赶着投胎啊骑得那么快?”曹清春瞪着前面扬尘而去的背影嚷嚷。不过那人自然听不到,大二八自行车远看上去快被他蹬散架了,硬转着链子往前冲。“你猜猜他要干什么去?”他像天生会没话找话似的问道。冯鹤秋走得靠里,没被飞过去的自行车影响,还在考虑跑了这么远一会回去该怎么交代,所以只是抬眼皮看了看,没头没尾地嗯了一声。“秋哥,不够意思啊,都不愿意配合我一下,”曹清春懒洋洋地拖着长调,“我记得那边有个雪糕厂,这人该不会跟我们一样周日早上还要上班吧?”
冯鹤秋实在想不通这人怎么这么能说,随便看到个花草好像都能写出一篇作文来。他好久没处在一直有人和自己说话的环境里了,一时间接不上话,只能胡乱嗯嗯应和。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刚想到这儿,他就瞧见曹清春翻开袖子,露出来手腕上的一块表。
“七点三十八,”曹清春朝四处看着,抽空回来瞟了一眼手表的时间。他轻轻撞了下冯鹤秋的肩头,指道:“看那边的小饭馆,她家小孩可能要迟到了。”
“嗯?”冯鹤秋的注意力没他跳得灵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才瞧见那儿。小饭馆在马路对面,店门口牌子上“李芬饭馆”几个字已经被油污糊住了一大半,白底红字都变成了灰色。这会儿有个裹着头巾的妇人用半边身子拱开门,怀里抱着比她宽好多的三层大蒸笼出来。没等她把蒸笼放在门口的铁台上,腿和门的缝隙间就一溜烟钻出来个小孩。
“小兔崽子,你怎么还没走!”妇人看见那小孩张口便骂,猛地一把将蒸笼放在铁台上。铁台不厚,颤颤巍巍地勉强撑住了。小孩的头发剃得直贴头皮,应该是她家儿子。他听见声音抹头就跑,按着身侧不断飞起来的挎包,手上还抓着冒热气的馒头,喊道:“——妈妈妈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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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学生还是要上学的,那可怜小孩的小学就是五年制周一到周六,然后学校自作主加了个周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