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旅志

　　江南是画中江南，雨时缱绻采轻纱，暖处娇媚傍软霞。风拂垂柳，客临月桥，总一番柔情安适，可爱留人。但男儿有是名盛八方志向的年岁，纵生于恬静，亦育副狂骨，厌描这半隅人家，一地祥和，庇于友人之辉，老死户牖，而将心徙去四海，欲收尽风物于笔，再鸣惊人。但这性子，仍是此地风土陶冶的长情，难向友人辞别，便借着江渚小楼，在酣畅醺醉之际道出苦别离。

　　十载深情厚意装不满留劝的酒盏，友人喟叹作罢，便持着他吞酒的臂邀其对弈，他便不耐，甩开一袖斥友人固步自封，甘守一隅，友人未言，静看他醉态。他于是上火，对这个娴静如女子的友人不满与嫉妒凭酒意而放肆，他敛碎杯盘，痛恨友人家境，小有所成的博弈之衔。怨愤老天的不公，市侩的俗气。但他又无法舍弃同生育土地的羁縻，对友人的眷爱，收尽了寒言恶语，讽笑低叹，只一顿痛哭，失态借痴狂而淋漓，友人倒失笑，递双掌将他扶架稳妥，又仍是平常温吞的语调：“分明是怨责，却哭得如此痛快，我这处倒无妨，但在外，傅兄须知收敛啊。”

　　傅归清醒得分明，话亦真真切切有闻，不过他教乱绪胡为，躲于醉酒这盾后骂句混账，他实难承这一语的厚重，愧至胸膛窒闷，溢出热泪，但又不肯认这矫揉的情绪，逃开理智，埋进浑噩，由一张口去迷乱，这路有多长，他便骂了多少句混账，等他一脚踏上舟板，心内便空落了，虚得手脚冰冷，他想再捉一握友人的袍角，印上朱砂的红痕，讨一个不愠不火的眼刀，但他仍是未能过心间惭愧与无名的委怨，在友人予出信函时情绪尤为激烈，推拒的信笺便拂落于舟中，染了泥渍，友人垂目，喉嗓滚出压抑：“我并非见不得你好，是因你脾性骄烈，傲气凌人，外处不比乡梓，举目生疏，你纵有才气，也不抵旁人暗刀！又叫我如何心安？”再抬眼时已蕴怒意，是傅归不曾见过的神色，他惧怕此后便丢了这友，不过刚气得不合时宜，只一拱手，吐出诛心之词。

　　“许安你听好！我即曝尸荒野，亦不复归，更不与相见！”

　　为了薄面，欲苍白挣扎出友人口中的恶劣容表，于是振振低吼一嗓违心言辞，他便觉出友人自甘落于下风的颜色，即使倾尽他一生染描的朱砂，怕也点不出这样一双目色。他虽胜了这场口角，但却尝了满嘴苦涩。这亦是头一次，未令友人目送离去，而是受了友人坦出的凉薄的脊。

　　傅归登时眼目发黑，扶抓着苇席低声催着驱船，再敛眼睑，直钉在略黄的纸封，霎时头晕目眩，似梦非梦去捞糙凉的纸面，再回首寻石街幢幢人幕内的独影，但除了千篇的人面，他不见叫自己望烂的故人，连昔年光阴都待他如看客，生出戚戚的荒凉与疏远。他突然抛了捏紧的纸，方触水面，又发了疯似的探出半身去拢，惊晃老舟，湿了半襟衫袖。

　　船夫忙提一尾长篙替他划了来，傅归屏着吐息，抖着手撕了外封，眼前星点模糊所视，只摸到一手干糙，才松了心弦，似受到莫大惊慌，拥着薄纸抖颤，船夫晃首，只觉其是醉酒失意的文人。兀自敞喉呼段粗野号子。

　　“快快落船呦，客莫问我何处来，一舟践逆旅，半帘青山半壁水，难留最是乡梓地...”只一句，便叫傅归侧目，再将眼幽幽引去踱了无数次的岸口，待轮廓也难见，便木然着不发一言陷进船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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