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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青竹遇雨
紫贝离开雪山,一路向东,如她所言,她不打算回到封陵去,如此决绝,大抵是封陵并非她真正的故乡的缘故。她有时想起回苗疆去,可转念一想,便又打消了这念头。举目无亲的故乡,回去亦是徒增伤感。况且那是非之地,并不能带给她渴求的安宁。她回顾这匆匆而过的八年,仿佛不曾有一日是为自己而活。所谓的恩义,早已将她折磨得身心俱疲,她不愿再这样继续下去,她只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余生。
紫贝于是弃了马车,改换水路,乘舟东下。她常听闻东南有好山好水,难得有此佳机,定要去游览一番,方才尽兴。这么想着,愁闷已久的心情亦变得开朗起来。
然而这好心情未能持续多久,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破坏了。
雨来的突然,船家迅疾停了船,寻得高地登岸,这时候水已经淹没了大片平地了。
“怎么这个时节便发洪水啊?”紫贝躲在一个废旧的茅檐下,问那船家道。
“这确实不常见。”船家道,“不过这几年天气变化莫测,难说的很,去年的旱季也是一个劲儿下雨,农民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庄稼便被淹了。”
紫贝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去年暮春之际,亦是大雨连绵。这么想来,从初见陆离到如今,已将近一年了。
“依老伯看,这雨何时方停?”紫贝问道。
“这可不知道。”船家摇头笑道,“老头儿我又不是神算子!”
紫贝默然。她一路心情起起伏伏,竟未如以往般细观天象,不过说起这做普通人的感觉,倒可比神算子舒服多了。她叹了口气,心道:既然打定了主意做普通人,那便断了与过去的联系吧,天灾人祸,她都无需去窥探了,一切顺由自然,她过得安适便可。
二人正相谈笑,忽见一片葱绿深处走来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个身着白衣的小姑娘,撑着一把蓝色的油纸伞,从大雨中向他们走来。
小姑娘看来只有八九岁的模样,眉目清秀,皮肤白皙,甚是可爱。然而这大雨倾盆,一路走来,早已是泥泞满身。
小姑娘看见了紫贝与船家,含羞未敢上前搭话。垂头微笑片刻,便绕过他二人到江边去。她似乎在寻找些什么东西,探来探去,一无所获,脸上写满失望,双颊胀得通红。
“小姑娘,雨大,快回来,可别叫水冲走喽!”船家喊道。
小姑娘回头望了船家一眼,又转头四处张望,不知在望些什么。
紫贝上前将那小姑娘拉回屋檐下,道:“小妹妹,你是丢了什么东西吗?告诉姐姐,姐姐帮你找。”
那小姑娘望见紫贝一脸和善,便也不再紧张,点头道:“是,我们丢了船。”
“船?”紫贝不由自主地抬眼望了望船家绑在树上的那艘大船。
“没那个大。”小姑娘道,“是我爹爹自己造的,是小船。”
“打渔用的吧!”船家道。
“嗯,”小姑娘点头道,“平日便停在这岸边。”
“这么大的雨,那种小船早被冲走啦。”船家道。
“可是伯伯,您的船怎么没被冲走。”小姑娘问道。
“我这是客船,专门做买卖用的,什么大风大浪都能挡。”船家露出得意的笑。
“是么?遇上了雨,不一样行不得。”紫贝语气里流露出一丝不满,委实,停在此处,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船家白了她一眼,不再答话。
小姑娘却低声啜泣起来。
紫贝以为她是因为丢船伤心,忙道:“这是小事,你回去叫你爹爹再做一个便是。”
“可丢了船,爹爹会打我的。”小姑娘道。
“这是天灾,又不关你的事,干什么打你?”紫贝道。
“爹爹让我出来看着船,若是船丢了,他不高兴,定得打我。”小姑娘双眼通红,楚楚可怜。
紫贝见她大雨中一个人出来,没有父母陪伴,便觉蹊跷,如此看来,她的话,想必是真的。
“那你娘呢?”紫贝问道,“她也和你爹一样吗?”
“我娘?她总嫌我碍事,她得照顾弟弟,没工夫管我。”小姑娘答道。
紫贝是家中独女,又尽得父亲宠爱,自然不能懂得这小姑娘的心境。她道:“我才不信有这种爹娘,你别怕,姐姐陪你回去。”
小姑娘揩干眼泪,连连点头。
船家见状忙道:“没想到这荒山野岭的也有人家,我也去,说不定还能借住一宿。”
三人便当即出发,由那小姑娘引路,冒雨往那一片葱绿中走去。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紫贝边走边问。
“我叫程乐儿,我爹我娘都叫我乐儿。”小姑娘答道。
“那姐姐也叫你乐儿。”
程乐儿的家是一座简陋的茅房,三人到达的时候,正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长梯上修补破烂的屋顶,想是屋内漏水,方才不得已如此迫切地冒雨修补。
“爹爹!”程乐儿一溜烟儿跑了过去,举着伞唤道。然而她个头矮小,无论多么卖力地举高,亦不可能为梯子上的父亲遮雨。
程父未曾回头,只道:“死丫头,你可回来了!看见我的船没?”
“船……船……”程乐儿嘴唇上下打着哆嗦,怯生生地后退了几步。
“船被水给冲走了!”紫贝替程乐儿喊道。
“什么?”程父惊得从梯子上跳下来,回看见二人,问道,“这两位……”
“小妹本欲乘舟东下,天降大雨,无奈被困于此。”紫贝拱手道,转手指向船家道,“这位是我的船家。”
船家随之作揖。
“是有客人来啦?”闻声而来的是一位妇人,怀抱着一个一两岁模样的男孩。
“娘,是这位姐姐和这位伯伯送乐儿回来的。”程乐儿上前道。
“哦,那块请两位到屋里坐吧,雨大,别淋着了。”妇人挥手道,“他爹,修好了赶紧进屋来。”
紫贝与船家随那妇人进屋,方才发觉这陋室之陋,远超于他们的想象。窄小的茅屋仅有一间卧房,与正厅之间仅有的一扇门亦因岁月侵蚀破了个洞,不知夜晚他一家四口如何休息,紫贝想着,心底一叹。
“乐儿,去烧水。”妇人道。
程乐儿不敢有丝毫迟缓,当即跑到门口炉火前烧水。
妇人转头笑道:“真是叫两位见笑了,瞧咱们这儿地方,实在难以好生招待两位。”
“大姐能给我们一个避雨的地方,我们便感激不尽了。”紫贝道,“我是看乐儿那么小的年纪,外面这么大雨,担心她遇着危险,便把她送回来。现下也算是达成了这事,没什么别的事,我们也不久留了。”言罢,便欲起身。
“诶,姑娘这是做什么?”妇人忙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会说话,姑娘切莫见怪。”
“大姐多心了,小妹……” 紫贝话未说完,那男孩便忽而大哭起来,妇人当即慌了神,一面哄着男孩,一面道,“我家这小祖宗这几日病了,动不动就闹,哄也哄不住,姑娘见笑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病了更得多照顾,大姐就不用管我们了。”紫贝道。
妇人赔笑了几句,便进里屋去哄那孩子去了。
程乐儿端上一壶热水,分别给紫贝与船家倒上,“姐姐,伯伯,你们先喝水吧。”
二人许久未曾进食,喝罢水后,更感饥饿。
程乐儿道:“我爹爹以打渔为生,这几日大雨,断了水路,不仅是没了鱼,连出外买菜也去不得。”她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们已经连喝了三日的白粥了。”
紫贝见她小小年纪便愁容满面,心下怜惜,道:“我们来的也不是时候,给你们添麻烦了,待雨小些,我们便走。”
紫贝话音刚落,便见程父推门而入。
“爹。”程乐儿拿了面巾递给父亲擦去雨水。
程父三两下擦干了头发和脸,问道:“你娘呢?”
“娘哄弟弟去了。”程乐儿道。
“你呢?招呼客人没?”
“我给客人烧水了。”程乐儿答道,放低了声音,又道,“咱家茶叶没了。”
“要什么茶叶?有水便不错了。”程父道,“去看看还有没有米了。”
“是。”程乐儿又转身往门后跑去,看来那地方便是他们的厨房。
程父笑道:“孩子不懂事,两位别见怪。”
“没有,乐儿可懂事了。”紫贝笑道。
“是啊,这丫头可机灵了。”船家亦赞道。
程父大抵是未听人夸赞过女儿,脸上一怔,旋即大笑起来。
“小妹与这位船家均是偶遇此地,敢问大哥此地是何处啊?”紫贝问道。
“此地位属江西,江水流到了咱们这青竹湖里,湖里的高地便成了青竹村。”程父道。
“青竹村?”紫贝笑道,这才忆起一路走来的那片葱绿正是在雨中挺拔的翠竹。
“这倒真是个好地方!”船家叹道。
“好什么呐?”程父皱眉低叹。
“说来咱们都是看天吃饭的人,瞧我,天公不作美,莫说赚钱吃饭,连人都困得回不了家。”船家道。
紫贝见气氛略显伤感,便换个话题问道:“这村只有您这一户人家?”
程父点头,“过去可热闹了,只不过这几年频发洪水,把咱们穷人逼得活不下去,不少年轻的都搬走了。”他望向窗外,雨声未止,“年轻的到外地谋生计,站稳了脚跟,便回来把老小接走,走着走着,便剩下我们一家了。”
“那您是已有了打算?”紫贝问道。
“唉,能有啥打算?”程父道,“就盼着过几年娃儿大些,我就出去找个地方,干上几年,再接他们走。”
紫贝望着程父饱经沧桑的脸,心下复杂莫名。
这场大雨一连下了十个日夜,一连十日,紫贝与船家都在程家避雨,晚上无处休息,便靠在藤椅上眯会儿眼睛,没几日,便浑身酸疼,精疲力尽。
程乐儿并不比他们强多少,她躺在窄小的木桌上睡觉,紫贝问起,她只道自己一贯如此,睡得可舒服了。然而那木桌因为时间已久,生出了不少木刺,紫贝看着心疼,也自知不该多言。
船家这几日耽搁了生意,雨一停,便急着上路,尽管大水仍未褪去。
紫贝想上船,却发觉那船已经被大雨侵蚀得不成模样。船家道:“姑娘不如在此多留几日,待大水褪去,自然有不少船来。”
“那你如何走?”紫贝问道。
“我常年在水上漂,自个儿早习惯了,就是这船载得了我船夫,怕载不了客官啊!”
“也好。”紫贝道,她前路未知,不如留在此地好生思量一番再做决定,便也应下,道,“伯伯一路保重。”
雨后的天空弥漫着清新的气息,翠竹随清风摇曳,发出悦耳的声响。
程乐儿见紫贝面露喜色,不由问道:“姐姐,您打算留下来了吗?”
“怎么乐儿,你希望我留下来?”紫贝笑道。
“当然了。”程乐儿连连点头,“姐姐若能留下来,乐儿可比什么都高兴。”
“这地方,确是我心之所向。”紫贝叹道,“只不过……”
“姐姐是担心没有住处吗?”程乐儿道,目光黯然。
紫贝心中确有此想,但碍于情面,未曾说出口来。
“我知道有几个院子,是从前邻居留下的,只是废置已久,不知姐姐住不住得惯。”程乐儿道。
“是么,我倒想看看。”紫贝笑道。
“走,就离我家不远。”程乐儿笑了起来。
紫贝随程乐儿行至一所旧院前,与程家隔了一条小径,由于翠竹遮掩,故而未曾察觉。虽然破旧,但环境清雅,是个隐居佳地。
“这儿原来住的是赵婆婆,前两年被他的孙儿接走了,听说是到城里享福了。”程乐儿道,她的话里洋溢着难以抑制的艳羡之情。
“孙儿?她孙儿多大了?”紫贝疑道。
“跟我爹差不多大。”程乐儿答道,“赵婆婆命好,今年该有九十多岁了,身子还硬朗着呢。”
“哎,是个好命人。”紫贝笑道。
“那姐姐,你喜欢这儿吗?”程乐儿问道,“你若喜欢,我便帮您打扫打扫,保准跟新的一样。”她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这到底是人家的院子,万一日后赵婆婆回来了呢?”紫贝道。
“不会的,婆婆临走前便交代了,要把这院子给我爹,她知道我们家小……”程乐儿道。
“哦?”紫贝问道,“那为何你们不搬进去?”
“我爹不愿意,我娘也是,怎么说都是自己家住着舒心。”程乐儿答道。
“没错,自己家住的舒心。”紫贝笑道,“你现下能有自己家住着,可比我幸福多了。”
“嗯?姐姐没有家吗?”程乐儿问道。
“有,这就有了。”紫贝道,“我留下来,这儿就是我的家。”
紫贝决定留在青竹村,委实是一时冲动,但在这院子里住着住着,便也不觉得那是冲动了。若非那瞬间的决心,她亦不能过着如今这般“柳竹藏花坞,茅茨接草池”的日子了。
紫贝很快便学会了打渔的技艺,她本想在院子里种菜,但这高地地处湖心,土质黏重,气候亦过于湿润,难以耕种。但说来亦有好处,日日与花鸟相伴,心境清净不少。
不知不觉,四季更替,又是春风拂面,万物复苏之时,紫贝已经在这平静的青竹湖上度过了一年的光景。
程乐儿时常跑来与她同住,久而久之,二人倒成了忘年之交,纵然谈不上亲密无间,但至少也算是情谊非同一般了。
不过这日,程乐儿却显得不大高兴。紫贝问起,她方道:“我弟弟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动不动就哭,一哭,我娘就骂我。”
“骂你干什么?”紫贝问道。
“我娘最近接了一担刺绣的生意,便把弟弟交给我带,我哄不住他,我娘便骂我呗!”程乐儿叹了口气,成熟得远超乎她这个年纪。
“你娘回来啦?”紫贝笑道,“怪不得又来我这儿!”
“我就喜欢跟姐姐在一起。”程乐儿天真的话语里流露出非一般的坚定。
“那还不容易?”紫贝笑道,“不过你爹你娘才是你最亲近的人,你将来还是得报答他们。”
“我会的。”程乐儿道,“我长大了,一定会报答他们。我们一家人都不用再挨饿,不用再受冻。”
紫贝望着她一脸认真的神情,心底却泛起一丝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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