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书

　　照川仙君历劫归来后，就把自己关入洞府闭关，谁也不见。

　　这倒也不是大事。照川仙君本就是个清冷淡漠、与世无争的性子，此番刚历劫数，应当是大有所获，闭关稳定一下境界实属正常。

　　只有谢照川知道，他现在这个状态，叫自闭。

　　照川仙君是什么性子？

　　高冷，禁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这是整个天界公认的事实。

　　他此番历劫，在凡间有一段姻缘。

　　他投胎的身份是在烟花之地，身世颇为可怜。自幼被卖入清风楼，也就是所谓的小倌馆，十六岁就被老鸨拍卖。

　　男人为恩客，一掷千金买下他初夜，一.夜.欢.好后就花钱将他赎出去，做了一世夫妻。

　　倒也真是白头偕老了一生。

　　为人时的他极爱那名男子。历劫时的记忆历历在目——他们也曾花前月下、泛舟湖上，也曾举案齐眉、伉俪情深，也曾耳鬓厮磨、云雨巫山……

　　谢照川面色覆上薄红，不敢再深思。

　　若只是如此，倒也不算太难堪。凡人时的记忆就如镜花水月，区区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不会在长生不老的仙人心中留下半分波澜。

　　坏就坏在，他那夫君，长得跟历尘世劫的暄明仙君一模一样。

　　暄明仙君，他的死敌。

　　这就很尴尬。

　　照川仙君和暄明仙君不对付，这是全天界都知道的事。起因是暄明仙君追逐一头灵兽想要烤了吃，打出的火焰不慎烧毁谢照川洞府前精心侍养的仙草。谢照川生性与世无争，但谁动了他的宝贝花草，他就得跟谁拼命，当即就和晏暄明大打出手。

　　晏暄明是个暴脾气，觉得不就是烧了根草有什么值得小题大做。因为谢照川的纠缠，那头他追了许久的灵兽也跑了，正恼火着，就跟谢照川打了个天昏地暗。

　　然后全天界都被惊动，帝君赶来勒令他们停手时，二仙两败俱伤，谁也没落得好。

　　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此后谢照川和晏暄明见面必吵，互相嘲讽，打起来也是常有的事，斗法起来损毁天界不少建筑。

　　帝君觉得头疼，干脆罚两仙都下凡去历劫，让天界暂时清静几天。

　　现在谢照川整个仙都傻了。

　　他凡间的夫君温柔体贴，怎么会是晏暄明那个混蛋！

　　他还记得弥留时夫君执着他的手许下来生，他还含笑应了……

　　呵，哪有什么来生，到时候天上重聚，面面相觑，简直是史诗级尴尬现场。

　　两人相守至白首，他走在夫君前头，夫君也活不了多久。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至多不过几日，晏暄明就该回来了。

　　谢照川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他只是历个劫，没想到会碰上死对头，还和死对头凑成一对鸳鸯过了一辈子……

　　再见面他是再续前缘呢，还是先打一架呢？

　　也不知道晏暄明还认不认这段露水姻缘……

　　即便在人世相守完一生，相较于神仙的漫长寿数而言，他们只能算一夜情。

　　以晏暄明那个德行，吃完不认账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谢照川纠结成了一团乱麻。

　　_

　　这一纠结，就过了七日。

　　人间的晏暄明终于寿终正寝，回归天庭。

　　那俊美无俦的仙君一出现，仙人们围着道贺：“恭喜暄明仙君历劫归来。”

　　晏暄明刚记忆回笼，表情一时精彩纷呈。

　　他凡间的爱人娇软可爱，怎么会是谢照川这座冰山！

　　他心情复杂地问：“照川仙君呢？”

　　仙人们面面相觑，暄明仙君回来第一件事竟然还是惦记着找照川仙君打架？

　　这执念可以说是很深了。

　　一名小仙回答：“照川仙君七日前刚回来，一直待在洞府没出来。”

　　晏暄明二话不说就往谢照川住的洞府走。

　　谢照川正在洞中闭关打坐，听门被法力劈开，睫毛颤了下，睁开眼面不改色道：“暄明仙君，擅闯私宅有违天条。”

　　晏暄明看他强装镇定，实际上紧张得耳根子都发红。

　　人间时也是这样，谢照川害羞紧张的时候，情动着迷的时候，耳朵都会红而不自知，还要嘴硬装淡定。

　　他那时最爱捏着青年的耳垂戏谑：“阿瑜，你的耳朵比嘴巴诚实。”

　　思绪回转，晏暄明眼皮一撩：“我与阿瑜是一家人，住在一块儿天经地义，哪里算得上擅闯私宅？”

　　谢瑜是谢照川的人间名字。

　　晏暄明用的是人间时的称呼，是认了这段关系还是……只做调侃？

　　谢照川冷静道：“凡尘俗世如过眼云烟，暄明仙君切勿当真。”

　　“哦？”晏暄明步步靠近，“一口一个仙君，这么生分做什么，阿瑜你以往都是唤我夫君的。”

　　“本君为谢照川，并非谢瑜。”谢照川本是盘腿坐在榻上，见状往后退了退，“那不过是一场假戏……”

　　“可我认真了。”晏暄明打断他。

　　他将谢照川抵在榻上，欺身过来，一把扣住纤细的手腕，就要凑过身。谢照川恼羞成怒：“晏暄明，你放开！要打出去打！”

　　晏暄明看着青年熟悉眉眼，目光沉着炙热：“你在洞中七日，我人间念你七年。你历红尘劫，我历相思劫。”

　　谢照川挣扎的动作顿住。

　　那个吻就顺利落下来了。

　　谢照川瞳孔一缩，闭上眼睛，没有拒绝。

　　衣袍不知何时散了一地。

　　晏暄明一手撑在他身侧：“阿瑜再唤声夫君听听？”

　　谢照川乌发堆在榻上，散散铺着，清丽面容罕有的粉艳，别过头道：“做梦。”

　　“那真是好一场春梦。”晏暄明轻笑，“也好，最后那几年，我梦里都不敢亵渎你，想着我们年轻时的日子，想听你再唤我一声夫君……”

　　身体被骤然填满的一瞬间谢照川哭了，抓着晏暄明的背划下长痕：“……晏暄明，你就不能慢点儿？赶着去投胎吗？”

　　晏暄明低笑：“等不得，这颗心空了七年，如今被你填满了。我确实赶着去投胎，那时想追随你而去，又怕自尽之人会被困枉死城，没有来生，无法去寻你，只能熬到寿终正寝。”

　　他说：“我真恨自己那般长寿。”

　　如果没有你，那么长命百岁便是一句诅咒。

　　谢照川一怔，印象里的暄明仙君意气风发，没心没肺，何曾听他如此肺腑之言。

　　他忽而也有些鼻酸。

　　他爱了这个人一生，不可能毫不动容。

　　“怎么哭了？”晏暄明停下来，“疼吗？”

　　谢照川挡住眼：“少废话，要做快做。”

　　晏暄明性子仍是旧日的恶劣，故意道：“你不唤夫君，我就不动。”

　　谢照川反唇相讥：“晏暄明，我从未见过你这种无耻之徒。”

　　“是我的荣幸，让你长见识了。”

　　“你——”

　　“嗯？”晏暄明一眼望过来，恶劣不改，眼底漾的却是温柔，与人间的爱侣重叠。

　　谢照川一时无言，半晌，妥协地低低唤了句：“……夫君。”

　　晏暄明弯了弯眼：“嗯。”

　　_

　　暄明仙君一回来就找照川仙君，一去就是三日，也没出来过。

　　这两位总不可能是在洞府里心平气和地喝茶，八成又是在打架。仙人们纷纷猜测内部是否战况激烈，照川洞府还有多久才倒塌。

　　他们猜对了一半。

　　战况激烈是真的。

　　就是地方局限在榻上。

　　洞府内已是云收雨歇，谢照川躺在榻上，闭着眼疲惫道：“不要叫我阿瑜。”

　　晏暄明坐在床边捡起地上的衣裳穿好：“你便是他。”

　　“我不当凡人的影子。”谢照川猛地坐起身，牵动到腰肢，他神色一僵，又生气地躺回去。

　　晏暄明把谢照川的衣裳还给他，从善如流：“好，阿川。”

　　谢照川翻了翻衣裳，被撕开一个小口子：“你干的好事。”

　　晏暄明看一眼：“先凑合穿，我去织锦司帮你再领一套。”

　　“你挑的我必不喜欢。”谢照川下意识和他唱反调。

　　晏暄明这回没呛回来：“那我陪你一起。”

　　谢照川穿好衣服，起身下榻：“不用，我还不至于路都走不……”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晏暄明眼疾手快地扶住：“你确定？”

　　谢照川：“……”

　　晏暄明忍笑：“我背你。这儿离织锦司远，腾云驾雾的事我来做。我怕你从云上摔下去。”

　　谢照川：“若被看见……”

　　“正好让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晏暄明接话。

　　谢照川：“我什么时候是你的了？”

　　晏暄明意味深长：“看来阿川还想再来三日，我倒是无妨，怕你受不住。”

　　果然还是那个混蛋！

　　谢照川迅速趴到晏暄明背上，心想压死他得了。

　　_

　　三日后，暄明仙君和照川仙君终于从洞府里出来了。

　　令众仙大跌眼镜的是，照川仙君竟然是被暄明仙君背出来的。

　　……没有谁会觉得是那两位冰释前嫌了。

　　他们想的是，照川仙君该不会是被暄明仙君打残了吧？

　　毕竟大家同僚一场，小打小闹没什么，真重伤了就太过分了。往日照川仙君伤完暄明仙君，还会丢给他一棵疗伤仙草。现今照川仙君被打得无法行走，暄明仙君背他去治伤也能解释得过去。

　　嗯，一定是这样。

　　真是相爱相杀的一对呢。

　　众仙成功说服自己。

　　且说晏暄明背着谢照川到织锦司，把织锦司的纺织仙女们吓了一跳。

　　“二位仙君。”纺织仙女小心翼翼道，“你们走错了，斗武场在这边，医药坊在那边。要决斗还是要疗伤，都不在此处。”

　　晏暄明：“没走错。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后一句是问背上的谢照川。

　　谢照川：“白的。”

　　晏暄明本能地要怼：“天天穿白的，跟奔——”奔丧一样。

　　不对。

　　现在是仙侣，不是以前那个可以随便怼的死对头仙君了。

　　晏暄明及时改口：“跟奔月的嫦娥一样漂亮。”

　　谢照川：“别解释，我也觉得你天天穿黑的跟棺材颜色一样。”

　　晏暄明：“……棺材和奔丧绝配，我们很登对。”

　　谢照川冷笑一声：“你果然是觉得我像奔丧。”

　　晏暄明：“……”

　　他还是闭嘴吧。

　　纺织仙女们默默想，两位仙君果然又吵起来了。

　　这一架打得有些激烈啊……暄明仙君嘴角都破了，领口那是抓痕吗？照川仙君好像要更惨一些，衣裳都破破烂烂的，膝盖处的淤青触目惊心……

　　什么招式能打成这样。

　　纯洁的仙女们不懂。

　　为首的纺织仙女问：“除了白衣，二位仙君还要什么衣裳？”

　　晏暄明想了想：“再定做两套红色喜服，照我和照川仙君的尺寸做。”

　　纺织仙女：“！！！”

　　谁和谁要成亲了？

　　谢照川一惊，小声问：“你干嘛？”

　　晏暄明面不改色：“再跟你成一次亲。”

　　谢照川说：“我还没同意。”

　　晏暄明挑眉：“你想没名没分地跟着我？”

　　谢照川耳朵又红了：“谁想跟着你了！”

　　晏暄明笑道：“别害羞，那我跟着你，照川仙君能不能给我一个名分呢？”

　　谢照川：“那行吧。”

　　……不对，中计了，他怎么被忽悠得这么快就答应和晏暄明成亲了！

　　晏暄明露出得逞的笑：“你说的，不许反悔。”

　　谢照川说：“暄明仙君，你耍诈。”

　　晏暄明道：“那也是因为照川仙君愿意配合我。”

　　_

　　大婚那日，宴请群仙。

　　对于两仙喜结连理，仙人们除了震惊，还有就是喜气洋洋，奔走相告，比两个当事仙还要高兴。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两位以后不会再经常打架了，要打也是关起门来家里打，不会再损毁天界的建筑物了！

　　那可都是他们的房屋啊！虽然那两位会报销修葺费用，可谁也遭不住三天两头家里好好待着，屋顶突然被削，整个仙被砖瓦埋得灰头土脸……

　　那二位消停了，整个仙界喜极而泣。

　　谢照川罕有地一身红衣，容色比往日更艳丽夺目。他觉得他与晏暄明在一起太快，又觉得仿佛已经等了很久。

　　晏暄明含笑看着，向来玩世不恭的眼底盛满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认真与温柔。

　　至高无上的三界至尊帝君也过来道喜，坐在高堂上，深藏功与名。

　　如果不是帝君把两仙丢去凡间促成姻缘，这对死敌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开窍。

　　他看得心急，才推了一把。

　　无人知道，帝君曾接到天道指引。

　　说天界有对璧人，姻缘天定。

　　那谢照川曾为晏暄明守墓七十年，而得晏暄明魂魄相伴七十年，跨越岁月流光之悲喜，生死阴阳之距离。

　　终换姻缘簿上一双姓名，生生世世缠连一起。

　　一切天赐良机，皆是他们拼来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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