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斋录

　　你尚未化形时，那人还是个少年郎。

　　他约莫是没察觉到你已经生了灵、有了自我意识，所以总是跑来这片小仙境，旁若无人地处理身上血污伤口。

　　他似乎总喜欢打架。

　　但你从没见他哭过，喊疼过，他眉眼间的神色很平静，平静的不像是会打架的那种人，来的时候静悄悄的、处理伤口的时候静悄悄的、走的时候也是静悄悄的。

　　就连你在他面前突然化形，他也仍旧平静如常。

　　这次他受伤的是左手小臂，看样子大概是被什么灵兽所抓。血迹染了大半个身子的衣裳，却只有小臂受伤，那血迹大概也多是那灵兽的。

　　你蹲在原地看他，张了张嘴，有些生涩地发音，“……你，你好。”

　　少年瞥了你一眼，低头给自己的小臂治疗，哑声道，“等会儿打。”

　　你：“……”

　　你忙摆了摆手，“不，不打架。”

　　少年又看你一眼，皱了下眉，“我还不想死，你杀不了我。”

　　你：？

　　你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死”“杀”这样的字眼你还是理解的，所以你又摇了摇头，“不、不杀你。”

　　大概是觉得自己碰上了个傻子，少年沉默了一下，偏了偏头斜背对着你。

　　生灵百年来，你只见过面前的少年，虽然直到今天你化形你们才说上话，但你仍旧对少年抱有极大好感，所以你又靠近他几步，指了指他的伤口，“这个我也会……治疗。”

　　少年敷衍地“嗯”了一声。

　　你生怕他不信，赶忙从本体上扯了片叶子下来递过去。扯下叶子的一瞬间，你疼的差点叫出声，幸好忍住了。

　　少年没接叶子，却见那叶子化作一缕浅碧色的流光没入他的伤口，他还未来得及阻止，那流光便覆盖了整个伤口，接着撕裂的血肉模糊处就渐渐愈合，不过几瞬伤口就完全消失了。

　　少年又默了片刻，问道，“你不是人？

　　这还是他问你的第一个问题呢，你点点头。

　　他看了你一会儿，又收回目光，玄色流光划过他衣裳的破烂处，衣裳便一洗如新，质感极好的袖口坠着同衣领处相似的精致细长的流苏，在他起身时发出“叮叮”的声响。

　　“别随便给人治疗。”顿了顿，他又接着提醒道，“也别告诉别人你不是人。”

　　这话你是彻底不懂了。

　　天道对善性生灵有所偏爱，尤其是一向作为牺牲、辅助的仙植。而你这第一株化形的仙植，天道于你的偏爱就在于传承记忆。

　　你没有化形的前辈，故而传承记忆便是天道亲授，具体展现在于你能够自动理解语言与文字的意思，并学会它们。

　　但若是含深意、委婉、曲里拐弯的语句，涉世未深的你便只能听懂表面意思。

　　所以你问，“为什么？”

　　少年：“……”

　　他是真没见过这么傻的。

　　后来你就跟在了少年身边——又或者说，被少年带在身边。

　　初识人间的少女对万物心存好奇，总是喜欢四处探索。探索未知的领域、未见过的灵兽怪物、未经历过的人间风雨。充满烟火气息的凡尘，对一无所知的仙植来说，无论什么都充满致命的吸引力。

　　但这一身溢出诱人的灵气却总会引来心怀不轨之人，妄图迷惑骗取少女的信任，而后满足心底肮脏可怖的想法。

　　君祇一开始觉得麻烦。

　　倒不是觉得这株仙植麻烦，而是追在他和少女身后的那帮人很麻烦。

　　或是打着铲除天魔口号的道貌岸然之修者，或是喊着被他杀了亲近之人要找他报仇的陌生人，再或是被少女引诱来的妖魔鬼怪。

　　处理起来真是麻烦。

　　原先他一个人还好，现在多了少女，处理麻烦的同时还要照看着她不会跑远跑丢。

　　君祇想，她最好跑丢，被人欺负了、知道疼了，然后明白不要离开他身边随便乱跑才是对的才好。

　　但她从没跑丢过。

　　倒不是因为君祇看得紧，而是你总念着君祇身上有伤。

　　不管是旧伤新伤，你总要帮他好好处理才是，你生怕一个看不见，君祇就又跟人打架受伤来不及处理了。

　　所以游历人间的同时，你会回头去看君祇还在不在、身上有没有受伤。再后来，你不需要回头，听见“叮叮”银饰碰撞声响，便知他在身边。

　　扯叶子虽然疼，但是长回来的也快，而且疗伤的效果很显著，还可以缓慢修复君祇身上那些未治愈的旧伤的根。

　　虽然之后被君祇发现扯了叶子你会痛、背着他哭了好几次，总会虚弱苍白几天后才恢复活蹦乱跳，你就被君祇禁止扯叶子了。

　　不扯叶子，仙植化形的你为君祇用灵气治愈伤口也比他自己治愈的快，所以后来被禁止扯叶子的你运转治愈灵气的熟练度就越来越高。

　　君祇自己似乎不是很擅长治愈的术法，尤其是有了你之后，他基本上不会再运转那些他向来认为麻烦、浪费灵力的术法。

　　但其实君祇不是不擅长，只是于他而言，比起治愈的术法，那些杀伤力极大、破坏力极强的术法才更有用。他要想治愈，还得先保住这条命不是。

　　再后来……

　　也没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不过是仙植化形、懵懂无知的你，因为游历人间得到启示，终于生出生灵才有的七情六欲。内心得到成长，本体自然也要进行变化。

　　在人间随意挑了个山头，你就扎了进去变回原形。

　　而伴了你千年，从少年到青年，终于等到你开窍，想要表白结契成婚入洞房行周公之礼的君祇：……

　　算了。

　　君祇劝自己：这么些年都等过来了，等一棵仙植长大又有何难。

　　于是君祇变化了个小院，天天坐在那株柔弱漂亮的小树苗旁边——喝茶。

　　传闻毁天灭地、暴戾恣睢、嚣张跋扈、阴毒可怕、杀人如麻的魔尊，沉寂百年，屈居一隅，只为等一棵树苏醒。

　　说出去谁信？

　　“朋友……可不会守一颗树守百年，只为等‘朋友’苏醒。”

　　君祇想着，怎么这人把与他的过往忘的一干二净，把他们的关系还记得这么清楚。

　　谁要跟她做劳什子朋友，知己，都做几千年了，他可受够了。

　　柳树招阴，可你不是魂魄。

　　你便是这棵柳树。

　　或许不能叫柳树，只是与柳树形似。但你是第一株生灵成长的仙植，你也不知该叫自己的本体什么。

　　曾经的记忆一点一点回笼，你飘渺的躯体慢慢凝实。

　　目光落在眼前熟人的衣领上，你“咦”了一声，“你的配饰怎么换了？”

　　无形却张牙舞爪的形状，换成了纤细漂亮的柳条形状，看起来……和你的本体倒是很相似。

　　君祇牵着你继续往树下走，却不回答你的问题，反而道，“想起来了？”

　　分明是疑问句，他却是用陈述语气说出来的。

　　“想起来了就想想另一件事。”

　　你疑惑看他，只看到半张精致好看的侧脸。

　　“我伴了你千年、护了你千年，为你百年成型护法、等你苏醒，要你一句以身相许不为过吧。”

　　在柳树下停步，你思索片刻。

　　‘嘶喇——’

　　“魔尊！今日你难逃一死！”

　　有修者忽而撕破虚空拔剑而来，直直刺向君祇。

　　君祇眸子微抬，那人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掀了回去，落回了那片被那人撕破的混沌虚空。

　　看着那人被虚空里的风刃卷走，君祇回眸看你，眸光晦暗沉静，像是在静默等待什么。

　　你眨了眨眼。

　　“那好——”吧。

　　“吧”字还未出口，君祇又将你牵着往小院走。

　　“干嘛去？”

　　君祇嗓音轻飘飘、漫不经心的，却不难听出愉悦之意，“结契、成婚、入洞房、行周公之礼。”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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