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

　　坐车翻越祁连山的时候，碧城在最后排和龙哥说：“我告诉你一个发现。人类啊，在面对难以描述的景色的时候，往往有一种用食物来比喻的本能。”
　　龙哥用手拄着脑袋看她。=，仿佛在看什么东西。
　　碧城又是那副很认真的样子，转过身来皱着眉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你看，其实敦煌的沙漠从远处看过去就像一块布丁，被风吹出来的边缘和勺子挖过的布丁一模一样，还有，小时候去西藏看过雪山，但是有的地方是裸露的岩石，雪就变成一块一块像斑点一样的，和雪花牛排一个样子。”
　　“那祁连山像啥？”龙哥看着碧城的眼睛。
　　“唔，吮指原味鸡。”
　　龙哥很想摸一摸碧城的头。
　　全车的人现在都已经放飞了自我，大巴车在祁连山的盘山公路上斡旋，远处的山路上的汽车就像小蚂蚁在土丘上攀爬，大家都解开安全带站起来，把手机贴到车玻璃上拍照，随处能够遭遇大片的油菜花，一群绵羊在其中跳来跳去，像几颗棉花糖掉进一壶蜂蜜，而更远处的行云与行云团聚成泾渭分明的个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碰到四五千米海拔的山峰时就像被分割成了两半。
　　在祁连山的攀爬木道上时，碧城走得举步维艰，虽然那里修得像楼梯一样规整，但看久了之后眼睛根本分辨不出台阶与台阶之间的界限了。龙哥一开始还行，但是要帮碧城去摘拳头大的蒲公英，最后摘了满满一袋，下山时也吃不消了，两只小腿绷得打颤。
　　“不行，我不要死在这里哇...”碧城抱着龙哥的一只手臂瑟瑟发抖。
　　龙哥无语，只好说：“那我背你吧。”
　　碧城立马放开了龙哥的手：“不要，不要，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滚下去。”
　　“...”
　　最后他们还是活了下来，到车上的时候，碧城玩了会手机后缩在角落里睡觉，龙哥看了一会碧城，终于还是不想睡，他忽然兴起翻手机，打开了碧城的微博，发现她在几分钟前更了一条：“苍蝇和蒲公英都很大，特别是苍蝇，有拇指那么大，它们威胁翻山者不能大口喘气，飞累了就停在油菜花上，黄得滴落的小花能长满整个山皮，最后成为它们的细胞，那些黑点就在其中，像一颗颗恋爱的石头。”
　　龙哥想着遥远的山色呼吸了一口，又看了一眼睡着的女孩，微微翘起地嘴唇好像包着一个小气泡，几根从发绳里溜出来头发趴在她的脸上晒冬阳。龙哥最终没有点“关注”。

　　到了青海湖时，旅行团只给了半小时的自由时间，碧城说脚酸，就不去感受湖水的滋养了，龙哥问她喜欢吗？碧城说，我的生命已经只归属那个湖了。
　　他们就在湖边的石头路上转悠，踩马屎，摸牛屁股，碧城鉴赏说，相当臭。路过圆锥形的经幡，她走过去瞟了两眼内容，然后面向湖面，由于透视原理，远处那颗石头显得格外渺小，上面用红色的墨水涂着“青海湖”三个字，水越过了它的位置，一个男人把自己的小孩放在上面，阳光险恶。碧城脖子上挂着一个单反，坐在经幡旁的石头上，眯起眼睛看这一切，数不清的人正在拍照，和她一样眯着眼睛，看向闪烁的镜头。
　　一位阿姨走过来试探地两步，回头后又转回来，最终还是走向碧城，问：“美女，我是一个人来玩的，我们一个团的，能不能帮我拍张照啊？”
　　碧城跳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啊哈没问题，当然可以啦。”
　　那个女人朝脚底下看了两眼，似乎最终选定了一个她觉得合适的位置，但其实那些石头都是一个样子的，然后她抬头望向碧城的单反镜头，两只手先是垂着，然后放到了肚子上，她的肚子恐怕不算小，脸也反着阳光。碧城说您笑一点，好看。女人就把嘴拉开，下唇露出一个弧度，她的眼睛也在阳光的灼热下眯成一条缝，想刻意睁开但又本能地贴紧，烫成红色的蓬松头发有一些干枯，被风吹得不太齐整。碧城还是按下了快门。
　　女人说拍得真好，谢谢，谢谢你美女。
　　碧城说，没事儿，回去后我拷出来发您。
　　女人走后，碧城又坐回到原来的地方，看向卷起了一叠叠小浪的青海湖。
　　“你知道吗？”碧城说，“其实大多数人是不上镜的。我说的不上镜不是不好看啊，是不能像我们一样随时能够完美地面对镜头，大部分人的生活里是缺少镜头的。”
　　龙哥点了点头。
　　“想到这个的时候我就会难过，会想起我的妈妈。她很不爱拍照的，有一次她来参加我们学校的家长活动，学校给她拍照，她怎么也不愿意，我那个时候就站在同学里面，大家看着她。前段时间我们出门买蓝莓吃，遇到了粉丝，想要和我合影，拍完了也想和她合，那次她答应了，我帮她们拍的照，啊，你能想象么？其实大部分人面对镜头的时候都是这样，眼睛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因为有一个瞬间会被永远定格下来，可能会成为某个珍藏，所以总得付出一点心里呀，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搞，眼睛就不自觉地左右摇摆。还有哦，很多人其实知道自己的长相哪里有缺陷的，而且没有化妆的时候，脸上的漏洞就更多啦，什么皮肤干燥反光啊，痘痘啊，黑头啊，所以忽然面对镜头的时候，人就会想要用某种方法遮瑕，做各种有利的表情和角度，但其实都于事无补的，她觉得自己有所作为，勉强可以了，但我在旁边看着的时候，我就会很难过啊。那么多人都是这样子，即便上百年了，我们依然根本没有适应这些器物。人就是那么简单、单薄，经受不起的。”
　　龙哥把手交叉放在胸前，低着头看地。
　　碧城用手托住自己的脑袋，放在膝盖上，最后笑了一声，对龙哥说：“走吧，烦死了。”

　　一个晚上，车子开到了敦煌。坐了大约五六小时的车，一群人如释重负，纷纷揭竿而起，叫嚣着要吃羊肉，像是鬼子进村。
　　敦煌有那种长宴，菜色很全，就在沙漠旁边摆起来，晚上还有表演。大家商量了一下就说好一起去。碧城也很开心。
　　夜晚的沙漠旁边是点篝火的，柴火的烟和烤肉的烟混杂在一起，像是在寺庙的香炉一样飞升成为浩瀚之物。闻到肉香味之后团里的人发出狼叫，一个男人拉着儿子掰下了一只羊腿，直接给小孩嘴里叼上，大家喝着羊奶唱歌，这样的长宴有好几席，所有人都互相碰杯，仿佛在这里都忘记了自己依存多年的身份而欢腾在一起。
　　碧城和龙哥开了两瓶鸡尾酒，一边嚼肉一边干杯，但龙哥感觉今晚碧城不太对，她始终低着头喝酒，篝火的光照到透明酒杯里，又从就被反射到她的脸上，泛起微淡的殷红，和他碰杯的时候会笑一下，然后望着沙漠很久。
　　今天晚上没有风，这是很难得的，因此能够设置一些节目，音响被搬了出来，开始放一些奏乐，男人们有了几分醉意，开始凑在一起划拳，或者一群人提着酒，绕着一只在钢管束架起来转着烤的鸡指手画脚：“姿势这么骚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鸡凹！”众人纷纷点头，并为这可贵的默契干杯致敬。
　　龙哥和碧城就像唯二还清醒的人，安静地坐在一边，他觉得该要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碧城怎么了，只是隐约有了一种感觉，好像知道了碧城的问题出在了哪里。他凑过去说：“我们也走动走动吧。”
　　碧城没有说话，她的眼睛像失焦一样，头快要埋进那个酒杯。
　　“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龙哥说得结巴。
　　这时传来了琵琶的声音，碧城慢慢抬起了头，仿佛被一种从远方而来的记忆所命中，她轻声对龙哥说：“我想跳舞。”
　　刚说完她就起身，把单反塞到龙哥怀里，脱掉了外套，里面是一条在茶卡盐湖时买的红裙，龙哥愣愣地端着相机，看她摇摇晃晃地向沙漠中一片下陷的空地走去，人们甚至没有发现她。龙哥从来不知道碧城还会跳舞，直到她把手指像一朵莲花一样向前抛去、散开，低伏着额头，几乎完美的轮廓里，她望向自己的脉搏，接着便开始以某种难以言喻的弧度旋转，飞舞的红裙在此时成为了一个盈满的圆，男人们转头开始拍手、呼喊，但是大漠的琵琶声在沙石间回环，碧城成为了这里唯一的光芒，这种极致的美也震慑了他们，他们只能安静地看着，旋转时背后的皮肤若隐若现，龙哥看见那勾勒出来的鲸鳍，他忽然有这样的感觉，有一种极致的美正在和某物抗争，这种美如此完满又如此脆弱，可龙哥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一句曾经碧城念过的句子忽然出现在他脑海里——
　　“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
　　他拿起了单反，拍下了这一刻。
　　音乐停止后，碧城也停止了舞蹈，人们向她簇拥、欢呼，仿佛从未这样释放。龙哥看着拥挤的人群淹没碧城，心中忽然被抓紧，等他挤进去时，发现碧城根本不在那里，人们早已凑在一起喝酒、划拳，小孩子们在沙子里挖洞。
　　回去时碧城坐在原来的位置摆弄单反，看见龙哥回来就把那张照片给他看。
　　“随手按了一下，拍得不好，我删掉吧。”龙哥抱歉地说，那张照片确实拍得不好，彼时碧城正在旋转，速度太快结果只拍到了残影，红、白、黑三种颜色划出一道齐整的弧线。
　　但碧城很喜欢，把单反抱在怀里，说我要把它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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