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生姿

　　这一年的冬天，林雨申和车莹成了我家的常客。

　　车莹本来是不喜早起的，奈何她是个小馋猫。她第一次吃完我家的午餐，就跟我大发感慨，为什么同样是男人，我爸做的菜令人食不知味，你爸做的菜就让我神魂颠倒？

　　我无力吐槽她滥用成语这毛病，对她表达了好客情怀，希望她每周都能来我家大快朵颐。

　　林雨申不用费尽心思煲电话粥求车莹陪她了。车莹对于食物的执念能有一半放在学习上的话，她一定会成为学神。

　　有一回我打趣林雨申，车莹家离市区那么远，你忍心让她起个大早，为什么不干脆独自来呢？我可以去接你。

　　这小妮子憋了半日给我来一句，丑媳妇怕见公婆，要拉一个垫背的。

　　给我笑得前仰后合的。

　　一般情况下，都是我给林雨申讲笑话逗她开心。什么时候她也学会耍贫嘴了？

　　跟我在一起后，她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第三次月考结束后，学校召开了一次家长会。

　　家长会是我妈妈最喜欢参与的活动。几乎每一回，因为我的成绩，她都会成为班主任老师重点提及和表扬的对象。

　　家长会结束后是个小周末。周日下午，我拿了一袋子脏衣服回家换干净衣服，还准备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刚一进门，妈妈就开心地从房间里跑出来迎接我，迫不及待地跟我说家长会上的见闻。

　　这是她了解我学校生活的重点窗口，当然会竭尽全力竖起耳朵倾听四面八方的声音，哪怕是一丁点跟我有关，也是极大的收获。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妈妈絮叨，时不时点点头或者“嗯”一声表明自己有在听。实则统统是左耳进右耳出。

　　在那个年纪，我特别不关心八卦。班里同学的，任课老师的，同学家里人的，全都不在意。

　　直到妈妈来了一句，你猜这次我旁边坐了谁，刚好是林雨申的爸爸！

　　我禁不住屏息开始听。

　　她爸爸是开房地产公司的，穿着打扮倒是很朴素，不过嘛，一看就很有钱。

　　他看着林雨申的排名眉头皱的嘞，我猜回家没少骂他女儿。林雨申这小姑娘看着蛮文静懂事的，成绩怎么这样差，才30多名，班级中下游了呢？

　　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林雨申又不是智力有什么问题，她只是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她爸爸跟我说，高一升高二的时候，她一早就填了理科班志愿的。志愿表都交上去了，又偷偷去班主任办公室把自己那张纸找出来改掉了。透明胶撕过纸的印子都很明显。

　　她爸爸这种做生意的，手伸得很长，在你们学校有关系的。你们都是高二报道才晓得分班结果吧，他们家一早就得到内部人的通知了。

　　巨大的财富和社会资源差距横陈在我们之前。我的神色黯了黯。妈妈似乎没有结束话题的意思，我也不能表现地过于好奇，就继续站在原地等着她往下说。

　　林雨申知道自己被分到了8班，点名要看8班全体同学的名字。她爸爸觉得这要求很奇怪，但也是个女儿奴，就照办了。谁知道，林雨申看完了名单就坚持要换班。理由是不喜欢任课老师。

　　其实8班才是师资力量更好的班级，是她爸爸托了关系打点的结果。她爸说，真的是无语了，早知道不花钱请客吃饭送礼，就稳稳分到7班了。

　　再有一个，他女儿从小就很听话的，也没有什么叛逆期。那段时间跟中了邪一样，先是要转文科，后面又要换班。不答应就把自己关房间里，水米不进，绝食抗议。他无计可施，只好疏通关系把林雨申换到了7班。

　　你说这事情怪不怪？林雨申不会看上了哪一个男孩子，想谈恋爱所以换班吧，如果是的话你以后别请她来家里，省的教坏你。

　　“妈，”我终于受不了了，“您怎么说话呢？而且林雨申爸爸怎么可能和您说这么多家里的破事？”

　　“你傻呀，男人爱面子。他女儿的成绩被我看到了，他没面子的呀。说这些话就是为了挽回颜面。就是在告诉我，她女儿理科成绩很好的，只是选错了专业。”

　　我甩了甩头，想把满身的坏情绪都甩掉。

　　再没有比听到父母诋毁自己心爱的人更难过的事情了。

　　偏偏还不能辩驳。

　　我垂头丧气地洗了澡，匆匆扒拉几口晚餐，就坐爸爸的车回学校参加晚自习。

　　周一上午第一节是数学课，也是林雨申最擅长的科目。数学老师让大家拿出月考卷子，讲解一下大多数人都做错的题。

　　我在抽屉里摸索了一番，没有找到我的试卷。又翻了一遍书包，仍然没有。

　　数学老师惯常的指责声再一次响起了：“你们这群文科生真是太让我失望了，看看人家理科班的平均分。你们最后一道大题都给我空着，什么意思？”

　　这老头子今天情绪相当暴躁啊，我捏了一把汗。自从上一回数学课我跟他起过冲突之后，课堂上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时间更久了。

　　没带试卷是小事，倘若被发现了可就是大事了。

　　他走下讲台，朝着我们这一大组的方向走来，在我右边同桌的座位旁站定。

　　我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不自觉地把头无限放低。

　　正当我满头大汗，一筹莫展之时，左边同桌塞给我一张试卷。上面的姓名我再熟悉不过，是林雨申整洁娟秀的签名。

　　这个傻子……她把试卷给了我，自己怎么办？

　　我着急地朝着她的座位方向望去，她也正好一脸关切地凝视着我，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

　　有那么两秒，我们没有说话，只是痴痴地穿过人群缝隙看着对方的脸。

　　仅仅是这样短暂的对视，我全身的血液就开始往上涌了。脑袋上有薄汗沁出来，这感觉就像发烧的初兆，可是有一种名为欢喜的泡泡又从心里扑腾扑腾往外冒。

　　我皱起眉头，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她了然地笑笑，用唇语对我说：别担心我。

　　我只好回过头捧起试卷细看。试卷上还有好闻的墨香，我忍不住把脸贴近卷子，唇角勾起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笑。

　　数学老师的习惯是从后往前分析试卷，所以念叨埋怨了一阵平均分之后，他让全体同学把试卷翻到最后一个大题。

　　林雨申写了逻辑分明的推理演算过程，得了满分。她是第三次月考，班里的数学单科第一名。

　　我从昨晚开始堆积起来的不快情绪消失地无影无踪。有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在胸口洋溢开来。

　　虽然我自己的数学成绩不咋的，但是我家那位数学好，四舍五入一下，我也跟着沾光嘛。

　　刚开心了还没两秒，我们都不曾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道题班上没几个同学尝试去做了，不扣分的就一个，林雨申，你现在去讲台上给大家讲一讲你的解题思路。”

　　虽然老师点的是林雨申的名字，可我的脸愣是不争气，不受控制般地火烧火燎，连带着耳朵也成了渐变色的粉红。

　　苏禾赶忙把自己的卷子推给林雨申。

　　我的女孩胸有成竹地走上讲台，为了遮掩卷子上醒目的红叉，像一个小干部似的把手背在身后，不看题目，直接讲步骤。

　　在她讲题的过程中，我的心灵经历了大起大落的煎熬。一面佩服她天生的数学思维，一面担忧数学老师发现这不是她的卷子。

　　讲完题，林雨申正准备下讲台。数学老师拿过她的卷子，递给第一排的女生：“你们传阅一下，好好反思，大家在一个教室里学习，怎么效果天差地别？”

　　“老师，这不是林雨申的卷子啊。”第一排的女生不仅智商低，情商也不怎么高。我听了简直气晕过去。

　　数学老师接过卷子，定睛一看，立刻勃然大怒：“你怎么回事？考了第一名就无法无天了，试卷都不带你上什么课？”

　　林雨申本就腼腆，被老师一吼更是无地自容，憋了半天才从嘴里发出几个音：“我……我卷子落家里了，老师对不起。”

　　“去走廊上站着吧。反正你第一名，不需要听课了。”数学老师完全不懂得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

　　林雨申低着头去了走廊。

　　我又急又难受，担心她手上的冻疮，也担心她独自在外面会流眼泪。在座位上如坐针毡地度过了漫长的四十分钟。

　　下课铃一响，我慌忙钻出了座位，直奔走廊。

　　林雨申乖巧地倚着墙壁站着，脸和手都被冷风吹得通红。

　　还好还好，她没有如我想象中一样噙着泪，低垂着眉眼。

　　“都下课了，咱们回教室吧。”我伸出双手握住她冰凉的小手。

　　“嗯。”她把头伸过来蹭了蹭我的脸，这样孩子气的动作，分明是在撒娇。

　　“对不起。”我诚恳地道歉。

　　“没事的，我刚出来还挺委屈，后来想到你在生理期。如果我不受罚的话，你很可能要在外边站一节课。这样想着，就觉得一点都不难受啦。”林雨申大大咧咧地安慰我。

　　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真想在那一刻，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她结结实实地拥入怀里。

　　很可惜我没有。

　　阻碍着我的，究竟是什么呢？

　　很久以后我明白了那种东西，非要下一个定义的话，应该就是所谓“对世俗眼光的忌惮和对于未来的不信任”。

　　直到今天，我彻悟了“北京不远”，“东京也不远”，在我的身体里早已经完成了一次“文艺复兴”，一次“启蒙运动”。但我还能不能追的回我们之前那逝去的十年呢？

　　我们彼此错失了16岁到26岁的时光，这几乎是生命里最没有外在压力，最肆意的岁月了。

　　那天的晚餐，我去理科班邀请了林雨申高一时候的好友kiki和小嗦。跟同桌借手机打电话在校外的饭店里提前订了菜，想给她一个惊喜。

　　果然，我们在饭店的包厢里见到kiki和小嗦的时候，林雨申一蹦三尺高，恨不能在原地转圈圈。

　　我们学校历来重视理科，轻视文科。所以她们进了理科班之后，整日埋没于题海里，都没有什么娱乐时间。理科生和文科生可以选择的大学和专业也大相径庭，大家谈论未来的时候，便少了许多共同话题，渐渐疏远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能够这样聚到一起，在欢声笑语里度过一顿饭的时光，甚是奢侈。

　　我特别擅长和同龄人打交道，即便是第一次见面，三言两语之后也能到互相开玩笑的水平。

　　Kiki坐我的邻座，到了饭局的后半段，她已经全然不顾林雨申的挤眉弄眼，跟我大肆宣扬林雨申高一时候的糗事。

　　“那是一个黄昏，林雨申在教学楼前遇到了她的命中注定。她穿了纯白t恤，纯白长裤，飘飘欲仙地走在路上。忽然间，有人从背后拍她的肩膀，呜呜呜……”说话间林雨申一把捂住kiki的嘴，阻止她往下说。

　　小嗦淡定地扛过八卦大旗接上。“对她说，同学，你的裤子脏了，把这件衣服绑身上吧。还没等林雨申反应过来，那个人迅速地帮她打了个结绑上，之后就往前跑了几步，神秘消失在了高一11班门口。”

　　原来那个女生就是林雨申！

　　我心中五味杂陈，表面仍维持着不慌不忙的态势，幽幽开口问道：“后续呢？”

　　Kiki和小嗦一下子反应过来：“对啊，后续呢？”

　　林雨申嗔怪地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在说，“后续”不就坐在这张桌子上跟着大伙儿一块编排我吗？

　　所有的谜题似乎都被解开了。

　　初一的下学期，我的初潮不期而至。我偏爱穿休闲宽松的衣服裤子，自那之后，有好几回都弄脏裤子，只好请假回家调换。

　　所以对这一类事情很是敏感。

　　那天走在校园里，瞥见斜前方的女生雪白色长裤后面出现了大红色的一个点，想都没想就冲上去帮了个小忙。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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