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日落

　　杨迦端着制作完成的生日蛋糕，微笑着走出厨房。
　　蛋糕上插着两支蜡烛，一支是“1”，一支是“7”。
　　沈辰回身，问：“我可以吃吗？”
　　少年说：“当然不行，我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些，个头又小，自己吃两口就没了。”
　　“这么小气？”
　　“谁小气了？我都请你喝酒了，还请你到我家里来，我多大方啊……要不这样吧，你负责吹蜡烛，我负责吃蛋糕，咱们分工合作，完美！”
　　沈辰笑着坐到茶几前：“要关灯吗？”
　　“别，怕你趁着黑暗偷吃一口，那我就亏大了。”
　　“我不会偷吃。”
　　“谁知道你是不是骗我的啊？”
　　两人盯着蜡烛上的火光，杨迦摸着温度褪去的脸颊：“你为什么愿意陪我胡闹啊？”
　　沈辰说：“我对你一见钟情。”
　　“嗨，说正经的呢，我这容貌最多中等偏上，哪儿轮得到你这样的帅哥冲我一见钟情啊？”
　　沈辰指着少年的眼睛：“我喜欢你的眼睛。”
　　“就这？”
　　“你好像有些失望？”
　　杨迦耸耸肩：“谁让小说里都说，你们朝生见一个爱一个，听着特别不靠谱。”
　　“这是偏见。”
　　“不过……”
　　“不过？”
　　“我现在大概理解你们的心情了，如果把今天当这辈子的最后一天来过，我也希望自己赶紧爱上一个人，也能死而无憾了。可惜……”
　　沈辰看着少年故作深沉、一句一叹气，问：“可惜什么？”
　　“我对你顶多算是有好感，爱什么的，肯定算不上。”
　　“不爱最好。”沈辰说，“爱上朝生的九夏，全都很痛苦。”
　　杨迦琢磨一阵，忽而笑得十分灿烂：“是啊，因为你明天凌晨就死了。”
　　“你这么开心啊？”
　　“哪有……糟糕，咱俩废话太多了，蜡烛都快烧没了！”少年忙道，“你快吹蜡烛。”
　　“呼。”沈辰吹灭“17”的两团火焰。
　　“快，该许愿了。”少年催促他。
　　沈辰闭上眼睛，忽觉额头被柔软的东西贴上，睁眼，原来是杨迦的嘴唇。
　　“你偷袭我。”
　　少年退回去，眉开眼笑：“嘿嘿，你许了什么愿望？”
　　“希望你以后活得快乐。”
　　少年愣住，移开目光：“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希望你今天活得快乐。”
　　沈辰回复：“你刚说过，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不是你问我的吗？”杨迦瞪了瞪眼睛，“你这人气死我了，那啥，我要开始吃蛋糕了。”
　　温落站在茶几中央，具体来说，蛋糕的正上方，低头默默望着少年端起蛋糕，张开嘴巴，毫不犹豫地大口咬下去。
　　“好吃吗？”沈辰问。
　　杨迦狼吞虎咽，满嘴都是奶油：“如果明天我自己一个人吃，也就一般，但现在你陪着我，我觉得特别好吃。”。”
　　99层的窗外刮着凛冽的风，沈辰轻拍少年的背：“你慢点吃，不要噎着了。”
　　99秒后，杨迦吃完蛋糕，舔干净餐盘、嘴角和手指，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沈辰给他倒了杯水：“别撑着了，等会儿我们出去吃饭，这回我请你。”
　　少年瘫在沙发上，第一次直呼对方的名字：“沈辰，你的身份ID是什么？”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送你生日礼物，你快告诉我。”
　　“行，ZS-0954-SC-44674。”
　　杨迦在投影里操作一阵，沈辰收到一件虚拟的物品。
　　“还得交这么多税啊……你先别打开，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你说。”
　　杨迦：“刚刚给你的是生日礼物，接下来我要送你一份致歉的礼物。”
　　沈辰有些疑惑：“致歉？”
　　“沈辰，对不起。”
　　“为什么？”他察觉到少年的声音变得很轻。
　　杨迦用力支撑眼睑，指着客厅墙壁上挂着的一副画：“那是我一年级的时候，画的第一幅，送你了。”
　　沈辰起身，走到画前。
　　他之前瞥见过，但没细看，双手取下画框，不由微微一笑。
　　画里是一朵用红色水彩涂成的，歪歪扭扭的，难看的玫瑰。
　　“真好看。”
　　沈辰回头。
　　少年闭上双眼，陷入永久的沉睡。

　　至少，他没有孤独地睡过去。

　　温落站在沈辰身后，手臂穿过后者的肩膀，又放下。
　　他再次确认，自己无法干涉这片意识构建的世界。
　　杨迦的尸体躺在沈辰的怀里，沉默至可怕三十分钟过去，少年逐渐变凉。
　　“放心，你不会寂寞的。”
　　终于，他站起来，说出第一句话。
　　扶住墙壁，走进厨房，看到药瓶，沈辰明白了杨迦最后的选择。
　　召唤投影，打开对方送的生日礼物：一千八百万金钱、两万零三百契约点，以及身处的这套房。
　　是杨迦拥有的一切。
　　沈辰拎着菜刀，回到客厅，靠近少年。
　　手中的利器往胸口比了比，到底舍不得砍下去。
　　温落明白，沈辰并非舍不得死，而是舍不得这段与少年相识的回忆。
　　——或许悲伤，但一定很幸福。
　　如果自杀，一切回忆就没了。
　　沈辰希望自己死后，序列里无数后代中的某一位，能从卡池中抽到一份词组，上面写着两个字：杨迦。

　　放下菜刀，点燃周文杰送的香烟，沈辰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开始思考。
　　两秒后，他看向手中的烟，旋即查看手掌的侧面。
　　被大头针扎过的针孔，已经微不可查。
　　他回到沙发，吸完第一支烟，下单了一份加急的3D打印，只要付的足够多，商品就能以最快的速度送达。
　　点燃第二支烟，沈辰整理好杨迦的基本信息——包括一笔带过的无父无母的情况——构建名片，发给周文杰。
　　五分钟后，杨迦的投影终端收到一封附带红包的邮件。
　　内容是企鹅鲜肉冷冻厂的生日优惠活动。
　　信的末尾，周文杰邀请杨迦待会儿在一家餐厅见面，宣称会为幸运的客人提供半年的免费猪肉，破费是为了更好的宣传。
　　鲜肉冷冻厂的ID、文件一应俱全，同时链接有官方认证与个人ID，语气诚恳，生怕杨迦把他当成骗子。
　　沈辰回复邮件，称自己身体抱恙，但不想错过这份幸运，请周文杰直接来家中商谈。
　　他在赌，赌周老板为了圆满完成周小龙的心愿，甘愿冒险一试。
　　毕竟，对方在日记里说，这是最后一次。
　　一分钟后，周文杰发来同意的答复，沈辰提出见面的时间定在18:50，请不要迟到。
　　——杨迦说，清理机器人会在整点清扫公寓楼下的区域。
　　删除邮件，沈辰点燃第三支、也是最后一支烟。
　　手指轻轻一点，名下的所有资产，被他匿名捐赠给了曾经抚养周小龙的太阳花孤儿院。
　　几分钟后，无人机从窗口送来精美包装的快递，除了打印好的匕首，还有一截吸水性强、柔软且质量轻的新型材料，是他一起下单的。
　　时间来到18:35，沈辰将玫瑰的图画重新挂回墙壁，低头亲吻杨迦冰冷的额头，而后坐下，静静等待。
　　四目在虚空里相对，温落意图猜测沈辰此刻脑中的想法，不是自杀的伪装过程，而是对杨迦的感情。
　　他不明白，所谓一见钟情，为何能到达这种程度。

　　18:48，周文杰抚摸后备箱里，能装下一人的方形冷藏柜，把冷冻的天鹅肉推到角落，关上车门。
　　如果杀人顺利，他会把冰柜推上楼，慢慢处理尸体；如果不顺利，不必先拖着它引人注目。
　　周文杰走到楼前，按响9906的门铃。
　　沈辰同时为他打开公寓与房间的两道门，然后将匕首放入杨迦的右手。
　　希望能藏木于林——
　　一旦牵扯命案，沈辰相信警方能很快发现周文杰的日记，因为他轻易就看到了。
　　届时，在一位连环杀人案的凶手面前，自己并不完美的他杀伪装，也有极大的可能被归纳在系列案件之中。
　　沈辰删除投影内所有关于周文杰的内容，确认没有留下多余的信息，转头看向杨迦苍白的脸。
　　到头来，所有人都是孤独的。
　　生时如此，死后也不能幸免。
　　好在，沈辰能让杨迦幸免。
　　“我来了。”他说。
　　双掌捧着杨迦握住匕首的右手，如同一次亲密的拥抱，刀尖刺进沈辰的心脏。
　　鲜血浇灌在两人胸口。
　　各是半朵盛放的玫瑰。

　　温落离开房间，快速坠落到电梯公寓的一层。
　　他记得周实际是在二十分钟后，才第一次进入9906，他想知道对方被什么耽误了。
　　周文杰刚走进公寓大门，就收到的系统通知：周小龙的第八封已解封，即将开始寄送。
　　他反身走出大门，通过设备上传自身所处的位置。
　　虽然“客户”说不要迟到，但周文杰选择第一时间阅读小龙的最后一封信。
　　看过了，唤醒最强的思念，杀起人来也更有力量。
　　无人机在十分钟后将纸质信封送到周文杰手中，他在公寓一旁盘腿坐下，小心翼翼地拆开，开始阅读。

　　“听好了啊，我今年的愿望是：希望爸爸忘记我，忘记哥哥，一个人好好生活。
　　我还希望，以后爸爸的日记只记录自己的事，虽然我们不在了，但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呀。
　　只要你快乐，我们就会快乐。
　　——全世界最喜欢你的，小龙。”

　　周文杰紧握信纸，在寒风中泣不成声。
　　“对不起，小龙，爸爸已经……回不去了。”
　　擦干眼泪，他回到公寓门口，跟在一位进门的住户身后，乘上电梯，到达99层。
　　推开未锁的房门，周文杰当先看到客厅里两具被鲜血浸透的尸体。
　　二十分钟以前，沈辰忍痛拔掉心口的匕首，裹上吸水材料，扔出窗外，而后写下血色的“周”字。
　　做完这一切，他把最后的力气留给了拥抱。
　　沈辰抱住杨迦，默默死去。

　　周文杰一瞬明白，自己被骗了，沈辰在地面留下的“周”异常刺目，无形中也扎进了他收缩的心脏。
　　死亡的场景早见过多次，他的慌乱没有超过三秒，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打湿毛巾，擦去血字。
　　环顾一周，确认没留下其他痕迹，周文杰迅速抽身，离开房间。
　　温落走到门口，他记得录像里，这位被陷害的冷血恶魔进入过现场两次。
　　走廊尽头，监视器的镜头高高悬挂，周文杰低下头，面色铁青，一边删除与杨迦的往来邮件，一边低声怒骂。
　　手指按下按钮，电梯门在“叮”声后打开，他忽然停止迈开的右腿，没有进去。
　　——只差最后一具尸体了。
　　等生日宴会完美落幕，自己的生命就失去全部意义，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没什么好怕的了。
　　周文杰扭动脖子，回到9906，饿狼一般盯着杨迦的尸体。
　　温落站在他跟前，虚幻的身影不能阻挡对方哪怕一秒。
　　双掌抓住沈辰的两只胳膊，周文杰的嗓子里发出低鸣，他用出了所有的力气。
　　汗水从眉尾滑落，脸色涨得通红，呼吸越发不稳。
　　这头一击夺去蓝舟性命的生物，此刻却显得异常狼狈。
　　温落抬头，虚拟投影时限已至，大地从远方开始破碎，轰鸣由远及近，宣告意识的世界迎来终结。
　　几秒后，他的身体连同空间一起碎裂，在虚空中，散作一团悲伤的尘埃。

　　直至最后，周文杰都没能把沈辰与杨迦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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