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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不可见的黑暗坠落
让我们回到那一年的冬季,那时距离提诺的死亡还有五个月。
长久积累下来的经验告诉贝瓦尔德,如果父亲的身影在其它地方都寻不见,那么小镇西南角的酒馆一定会是他的去处。
就像此刻,贝瓦尔德受命去把父亲找回家,他想了想便将酒馆作为第一站。
西南角有座小山坡,几十米左右的高度,酒馆就建在坡顶上。
他推门走进去,很快在吧台附近看到了父亲,但旁边还有一个人是他怎么都意想不到的。
——那个人正是提诺的继父。
彼时两人都已喝得醉醺醺,正在信口开河地闲扯,但谁又能说其中没有酒后吐真言的成分?
“你还真是好运啊,家里就有个现成的。”他听见父亲对男人说。
“哈哈,那当然!我们家提诺可不是谁都能得到的。”男人抓着酒杯的手微微抖动着,一连串话语从他解了锁的嘴里蹦出来。
贝瓦尔德确信,要么是自己听错了,要么是男人疯了。他在说些什么?那种事情怎么会……
“提诺那孩子不管怎么说,真的很漂亮。”这又是父亲的声音。
男人安静了片刻,又开口道:“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第一次○他的那晚?哦,那时简直太美妙了,其他人我都懒得告诉他们——”
砰。好像有一个香槟杯碎掉了。或许它只是碎在贝瓦尔德的脑海中,强大的冲击力令它炸裂开,纷纷扬扬的玻璃碎片从那里穿过,他再也无法思考。
甚至有一瞬间,他觉得是在借着鸟的眼睛俯瞰大地,又只看到自己慌忙奔出酒馆的大门。出门后贝瓦尔德彻底失去了方向。他不知要走向何处,更不知这两条腿究竟在为何而迈动。
酒馆门外只有一条石子路,贝瓦尔德直接穿过它,漫无目的地走在荒草地中间。前天刚下过一场雪,残留在枯枝败叶间的雪花不一会儿就将他的靴子弄湿透。他完全不在意,被酒馆中那些对话彻底占领的脑海没有更多容量去思考脚下的路。
直到经过某个树桩,裸露在外的粗实根系不管来者是何人。
他不受控制地重心前倾,摔倒在陡坡开始的地方,随后,一直跌到了坡底。
所幸坡底的积雪足够深,不至于受什么重伤,但方才扭到的左脚踝现在开始作痛。只是一处疼痛,却令他怀疑整只脚都有断裂的风险。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身已完全是不可能的事。四下里空空荡荡,风声绝望地回响着。他索性不再动弹,闭上眼静静地躺在雪里。
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好像也不错。
不知过去多久,周围似乎逐渐暗了下来。冬季天黑的早,隐隐约约听见有谁在呼唤他的名字,睁开眼却因视觉受限什么都看不清。呼唤声溶在风中,离他又近了些,面前出现的是一个人影。
“贝瓦!你怎么在这儿啊?”那人附身半跪在他身边。
借着远处零星的光芒,贝瓦尔德看见那人的面孔,瞬时耳边又回荡起了酒馆里的声音——
“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简直就是作为猎物的绝对领域!”
提诺……他用不成语调的声音重复这两个音节。
这个人,到底都经历过些什么?
新闻中以谴责口吻复述着的社会事件、三流作者视为美味禁|果百般精心勾勒的情节、录像店库存角落的光盘里充斥的画面——一切的一切被揉碎、重组,暴力而强制地填入了眼前这具躯壳中。而与它们一同共存的“人”,如今正满是担忧地望着他呢。
“贝瓦尔德,你还好吗?要不要去医院?”
“没事……回家就好。”他倚着提诺刚刚站起身,又一个趔趄差点倒地,提诺赶忙扶住他。
于是两人走在红砖路上,走向那两间挨着的院子。
似曾相识的情景一定在别处上演过,只是弄反了主角。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吧?提诺才十二岁,他母亲正沉浸在蜜月期,全然忽视了自己的孩子。于是贝瓦尔德趁这个机会带提诺去了森林外的一座山。
返程途中提诺不小心崴伤了脚,推脱再三才终于同意让贝瓦尔德背着他走回家,他个子小,很轻的。当同学都来问“能讲讲你们那次爬山的经历吗”的时候,提诺会巧妙的裁剪掉最后这一段。
自然他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在贝瓦尔德家中度过了那晚。他见到贝瓦尔德的姐姐,她研究着父母购置的相机,还给他们拍了照。照片里的提诺笑意正浓,眼睛睁得大大的。
那是提诺为数不多的照片——或许当他还小、住在芬兰的时候,一家四口也曾经去过照相馆?不过反正没有留存下来。
如果到了那一天……他想。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
我只是希望他们会用十二岁那年的照片。不管怎样,至少让我在别人的回忆里仍然笑着吧。
窗户半敞着,六月的晚风撞进教室来。
晚自习这种东西是直到高二年级才被纳入学生日程表的。四点半下课,五点正式放学;六点半开始晚自习直到九点半。
教室后挂着的钟显示六点三十五分,巡查的老师走进来问:“今天有谁缺勤?”
无人应答。本该记上缺勤人员姓名的黑板空荡荡。
“点名的去哪儿了!?”老师扫视一圈人群,大家装作事不关己各忙各的。最后还是丁马克起立报告:“贝瓦尔德今天没来。”
“哦,上帝——”老师发出一声长叹,很明显不理解为何标准的差生行为会发生在一个实打实的优等生身上。
老师只好再重新点一遍名,缺了两个人,贝瓦尔德和提诺。这次老师意有所指地点了点头,好像如此便已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
老师将二人的名字记入表格,又在黑板上写了一遍才走向下个教室。晚自习下课之后有谁恶作剧地将那两个名字用一颗心框在了一起,但与第二天的新闻比起来,显得太微不足道。
早晨到学校时并没有任何异常,除了教室里空出两个座位、以及同学们停不下来的窃窃私语。他们说,贝瓦尔德又和提诺私奔去了——那个又字用得倒挺有灵性。
可是没道理在上学时间啊。诺威想着,却也不好再随意说什么,只盼着那两人早些回来将一切都解释清楚。
如果丁马克和贝瓦尔德之间的竞争还在继续,那么这次应当是贝瓦尔德取得胜利。他和提诺乘着火车,看到了远方的大海——尤其在经历“山间事件”,各家父母管得更加严格时。
午休时分诺威回到家,在进门之前先看到对面那间房子被明黄的警戒线围了起来,腐烂的味道稀释在空气中却依旧令人作呕。
他不知道从哪里一下涌出来这么多人围观,仿佛全镇的人们都在等待着像这样一个劲爆事件的出现——
有人被杀了。
死者是提诺的继父。
事到如今,你还敢说这与那两人的消失毫无关系吗?
明明是气温尚未突破二十摄氏度的初夏,诺威却感到一瞬间燥热,就像更糟糕的事情迟早要发生。迟早。
所以当诺威看到贴在走廊公告栏的报纸时,仿佛提前做好了准备不至于显得太惊讶。这时还早,走廊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才得以仔细阅读报纸的内容。
那个标题字号加粗的报道大意是说,少年V杀死了自己的继父然后逃走,现在已被发现自杀于某市海岸。一同逃逸的还有少年V的一位男性密友,目前正在接受警方调查。
报纸右下角就是诺威拍的那张照片。
原来报纸是学生贴的,没撑过两节课就被撕了下来。紧接着学校明令禁止任何人谈论关于提诺·维那莫依宁和贝瓦尔德·乌克森谢纳的事。有点令人迷惑的行为。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很可能是多数人也未必见得知道的一点,便是即使想要一则死亡消息出现在报纸上也需要些运气。
丁马克死去的那一天,紧急刹车与后续现场清理造成了数辆列车延误。正是有这些加成,他的姓名才得以出现在晚间新闻屏幕下方的滚动栏里。否则他只能像很久以前的艾斯兰那样,只在需要宣传安全的场合才连带着事故被提上一句;或者像不久前的贝瓦尔德那样,只变成某个连环抢劫杀人案受害者人数中的一个。
提诺的运气还算不错。弑|父、逃亡、自|杀,以及同性密友这些热门关键词,再加上不俗的容貌,他轻而易举便占到了将近半张纸的页面。如果他的家庭背景有更多值得深挖,而不仅仅是一个“移民的二婚女性”;如果他存活下来、进入漫长的法庭审判过程,说不定可以拥有更多篇幅,甚至专题系列报道。
晚餐时间对于诺威父母而言是闲聊时间。诺威静听着两人之间一来一往的对话:
“所以他们(贝瓦尔德的父母)是不打算再回来了?”
“明摆着的嘛,出了那种事怎么敢再回来。”
“说起来那女人(提诺的母亲)也真是,丈夫儿子都不在了也没见她回来。”
“你还不知道她的事!?”
“她怎么啦。”
“早丢下他俩自己跑了,半个月前!”
“这么说那两家人还真是相似啊。”
……
诺威忽然想起报道中没有给那位“密友”取代号,但他知道如果要取的话,一定是少年O。
Berwald Oxenstierna .
Tino Vainamoinen .
上下并排写在黑板上的两个名字。被用一颗心框起来的两个名字。
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欧洲北部的夏天总是短暂,可那年夏天却像永无尽头似的,六月过后是七月八月,然后又到六月。我们被困在时间的循环中,重复着未见的告别与失去。
当我逐渐脱离失眠的枷锁时,我开始做同一个梦。我看到提诺躺在草丛中,仰视着除了月光外一无所有的天空,仍然在哼唱他最喜欢的那段旋律。爱德华说,歌曲名叫伊娃的波尔卡。
这些明明都是真实的记忆,明明我也当了见证人。可为什么,现在看来完全是只存在于梦中的虚幻。罗密欧与朱丽叶,遥远的谶语终究还是应验了。
我又问自己,如果当时他敲开了那扇门,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如果他们都拥有一个负责任、至少是正常的家庭,如今的悲剧是否不会再上演?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答案。
也没有人再会愿意回忆起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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