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流年倾韶华

　　高中开学那天，父母并没有送我来学校。
　　当然，我也并非一个人来这里报到。
　　她。
　　申蝶。
　　我的初恋。
　　从车程近两个小时的凌镇，陪我一路坐车送我来到这里。
　　那天，盛夏的阳光收敛了较多的锋芒，天气虽然很热，但太阳却不灼人。我走进校门，回头看她长发飘飘，一袭淡蓝色长裙向我挥手告别，如夏日里一株美丽的绿植，送我阵阵清凉。
　　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头跑过去给她一个拥抱，我将将她的腰圈进我的臂弯，她仰头看我，开怀大笑，露出一口如玉的牙，配上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美得让我心醉。
　　“风神，干嘛呢，快回去，想跟我一样不上学了吗？好好学习，我在外面等你，你可以放假了到我店里找我。”她刮了刮我的鼻子。
　　我笑笑，松开了抱着她的手，这才发现旁边路过的学生都朝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所幸他们并不认识我。
　　我摸摸她的脸，告诉她等我便又回头向校园走去。
　　我叫封晨。
　　初中熟悉的人喜欢喊我封神，风神或者疯神。
　　我习惯了，这个名字一向这样会带给我身边的人不少话题，每一次跟陌生人报名，他们会怎么样都已经不足以引起我的任何情绪波动了。
　　果然。
　　军训第一天。
　　当我报到名字的时候，全班就各种封神榜，封神演义的就出来了，我坦然面对，给他们一些乐趣吧，生活太枯燥。
　　再说，不过半月的军训时间，短得不足以掐指去算，军训完就要开始更乏味的学习生活，趁现在嗨皮嗨皮也未尝不可，又不用我费心费力讲一些笑话，直接把名字喊出来都就可以有不错的娱乐效果。
　　列队站我身旁的这个家伙，瘦瘦高高的，看肩膀感觉跟我高度不相上下，只不过，相比我而言，他太瘦了，虽然近看胳膊上还有那么一些肌肉线条，但。
　　估计我有些太过壮实了。
　　他叫林缱，从他报名自我介绍知道的。缱，是缱绻的缱，想想这个字还挺复杂的，有点像他这个人。
　　军训第一天见到他印象还是挺深刻的，当时在教室里，男生女生都在聊天喧闹，就他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托着下巴翻看着一本文摘，给人一种与周围一切隔绝的感觉。
　　他长得就是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很大很大的那种，戴着的那一副窄黑框眼镜都遮不住两眼透出的光芒，带着一股股的自负与霸道。然而，再一看整体感觉，整个人却瘦弱，清秀，文静，萦绕周身的全是谦卑和无争。
　　有点难以形容的复杂感觉，很是违和。
　　这种安静持续了大概二十分钟吧，也就一个班级军训动员会的时间。
　　我转眼就看到这家伙的另一面。
　　嚯。班主任刚讲好完军训集合点宣布散会，那家伙瞬间就到了教室门口，我们其他人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在门口回头朝我们咧嘴挥手：“我先下去了，找不到南篮球场第二个篮球架就找我哈。”又是瞬间，消失在教室门外。
　　赛亚人吗？我看了这么久的龙珠，瞬间移动还是第一次在动画以外的地方看到。这家伙什么情况，刚才不是还文文静静的么，瞬间就打鸡血了，神奇的人。
　　看来果然不能凭第一感觉去判断人，尤其是这类复杂的人，不然会错得自己都不信自己。
　　我现在已经开始不信任自己的判断力了，这个人已经近乎颠覆了我的逻辑，已经不能用常理思维解释了。
　　按照正常的事情发展步骤，这种遇事莫名兴奋的人，听到我的名字绝对会起哄，并非吹捧我名字，说它是判断一个人是否有幽默感，或是是否活泼外向的一个小标准，真不为过。
　　而他，林缱，居然听了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就空洞着两只大眼，托着下巴席地而坐，望着不远处的地面发呆，偶尔回头无精打采扫视周围的哄闹，满眼的不屑。
　　有趣。
　　我正努力地保持正步的踢腿，突然旁边这家伙直直地就斜倒在我身上，我直接就被他撞得放下腿，教练狠狠地朝我俩瞪了过来。
　　他咧嘴，朝教练摆摆手，又拍了拍我：“嘿，封晨，怎么搞的，这么壮都站不住了？”
　　他故作大声，本来就洪亮的声线这样一来，全班都听见了，纷纷看向我们，我欲哭无泪，正要说点什么，他一本正经踢好腿，左手拽着我军训服的下摆，又大声喊到：“来，我们重来，我会支撑你的。”
　　无语。词穷。
　　这家伙真鬼灵精。
　　我还能怎么办，只有乖乖任他拽着我，努力在自己踢腿的时候撑着他手上时不时地牵扯。
　　“我去，你傻啊你，你也拽着我衣服啊，互相支撑不摔倒啊。”他抬着腿，咬着牙压着声音在我旁边低语，由于保持那样的姿势太累，他说话声音带着一丝丝颤抖，有点搞笑。
　　不过，他说的有道理，我照做了。管他呢，反正有个人一起，要撑一起撑，要倒一起倒，无所谓。我估计他也就是这么想的。
　　晚饭时间，互相支撑了一下午的我们就边聊边走一起去食堂吃饭。
　　黄昏的校园红红的一片，他手肘搭在我肩上，拿我当支撑拖着发酸的腿跟我并肩走在林荫干道上。短短的路也没聊些什么，就抱怨一下军训所谓的累，顺便互相了解一下基本信息。
　　他这个人很阳光很开朗，无论是抱怨军训还是自我介绍，都是嘻哈随意，好像生活中的一切顺与不顺，都是指尖尘灰，弹指皆去，从不值得他去有多在意。
　　吃完饭回宿舍刚洗洗收拾好，他就从隔壁宿舍探头探脑进了我宿舍，看到我光着膀子坐在床边叠衣服，二话不说，走过来就在我光着的肩上“啪”地一下。
　　虽然不疼，但特别响，吓了我一跳。
　　“干嘛不穿衣服？耍流氓呢？你就要这样去看电影？”他咧着嘴笑的又坏又张狂，两只大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下训前教练告诉我们吃完晚饭到操场集合看电影，新生开学福利。
　　但我会光着膀子去吗？我对他这自来熟又嘻哈精怪确确实实是无语了。
　　“我倒是想这样，多凉快。”我瞟了他一眼，逗笑着回答。
　　他哈哈大笑，声音很大，走廊里都感觉有回声，张狂。
　　电影还没开始，昏暗的操场上已经挤满了人，不远处空空的银幕在昏暗的灯光下浮现着森森的光，如黑夜中一只巨大的眼睛，盯着它面前浮动的人头。
　　他拽拽我肩上的衣服：“电影有啥好看的，走。”
　　“去哪儿？”我也懒得看什么电影，但我也不知道，这时候有其他什么好玩的。
　　“出去啊。”
　　“出不去啊，大门关了，门卫看得紧紧的。”
　　他一掌拍在我脑袋上，“动点脑子，一定要走大门才能出去？这四周不都是门吗？”
　　我不傻，他的意思我基本明白了，就是要翻墙。
　　“不好吧，翻出去。”
　　“有什么不好的，走。”他说着就拽我起身。
　　我这么壮实，要是我自己不想起，他根本拽不动。
　　但是，我确实对看电影什么的也没兴趣，所以，就理所当然被他拽了起来，跟着他装着若无其事地走向南边一个黑暗的角落。
　　看来他是早就勘察过地形了，这边的墙壁有几处破洞，翻墙脚有着力点，我俩身身高臂长的，不到十秒钟就都翻了出去，落在校外的一片空地上。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一件事：“我们出来了，但是去哪儿呢？”
　　他看着我，黑咕隆咚的外面，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两只大眼睛，在黑夜里反射着微弱的月光，就像老村的黑猫一般，想想还有点吓人。
　　好一会儿，他转过头什么话也不说就走了，我只有跟着他，一边蹒跚着穿过这片空地一边追问到底去哪儿。
　　也许被我问烦了，他走了一会儿又回过头，闪着双大猫眼幽幽地说到：“我也不知道。”
　　我想骂人。
　　“大哥，你让我跟你翻墙出来就是游荡的？”我努力镇定自己，不让自己的不爽流露出来。
　　他哈哈一笑，拍拍我的肩：“对啊，反正比在那里面看电影好。我这人没啥爱好，也就看看书写写东西，这样，你说玩啥，听你的。”
　　“不知道。”我都懒得跟他说话了。
　　他又拍了我一下：“那你说你喜欢玩什么？”
　　“看动漫，打游戏。”
　　“那简单，找家网吧不就好了，走。”他眼睛滴溜溜一转，说着转身就走，我立刻跟了上去。
　　罢了，还以为他能有什么新鲜的想法玩，到头来还是去网吧玩游戏。
　　然而，我还是太高估自己了，或者太低估他了，看到他左逛右逛买了一堆零食，把我带到环津河桥上时，我恨不得给天真的自己两耳光。
　　他趴在桥栏杆上，看着黑夜里来来往往的船灯发了一会儿呆，突然从零食袋里掏出一罐可乐扔给了我，真的很突然，我要是反应慢一点，这罐可乐就浪费了。
　　“我想了想，这里到津镇镇上还要走一会儿，电影最多俩小时，也玩不到什么，还是吃点东西，吹吹风比较好。”他一只手撑着桥栏，一只手慢慢拧着维生素水的瓶盖。
　　都这样了，我还能说什么，认了吧，封晨，你算是栽这货手里了，不过，也不是多糟糕，自由自在。
　　“随便吧。”我伸了个懒腰，趴在他旁边的桥柱子上，“你怎么不喝可乐，喝这什么维生素水。”
　　“我可是运动员哦，喝碳酸饮料腿抽筋。”他朝我眨眨眼，河里船上的探照灯光扫过他的脸，越发显得他调皮。
　　我没有说话，闭眼沐浴夏夜的风从河面裹挟着上来的些许清凉。
　　“你别不信，我初中是校体队的，才养成不喝碳酸的习惯。”他用拳头轻轻捅了一下我肩膀。
　　我连忙点头说好，苍天作证，我是真的敷衍，不过他也没深究，切的一声扭过头咕咚咕咚喝起了饮料。
　　轮船的轰鸣时而由远及近，时而渐渐沉寂，河两岸蛙叫虫鸣此起彼伏，却显得桥头格外的安静，静地甚至能听到环津河的流水声。
　　“封晨，安静的时候你会想起谁吗？”他冷不丁突然开口。
　　我回过头，他瞪着眼凝视着远处渐渐而来或远去的点点光亮，双手捧着下巴双颊，若有所思。
　　“想啊，我女朋友。”我拍拍他的背，“你是不是也在想你女朋友？”
　　“哈哈。”他爽朗一笑，转过身靠在了桥栏上，抬头望向天空半藏进云层的月亮，“我才没你那么幸福，还女朋友呢，我想我一个兄弟，以前他也跟我一起翻墙出去，大晚上在外面喝饮料看船灯。”
　　他深吸一口气，长长一叹，瞬间郁闷的脸色转变成坏笑，一把揪住我的衣服：“小样儿，还有女朋友，老实交代，哪个班的？”
　　我就知道。
　　这家伙翻脸不比翻书慢。
　　不过，这下轮到我长叹一声了。
　　“她不上学了，工作了。”我低声细语。
　　他停止了嬉闹，重新趴上桥栏，沉默不语。
　　“初中毕业她没考上。”我喝了一口可乐，“然后也不愿意花钱进高中，就在县里找工作了。”
　　“还联系吗？”
　　“嗯，约定好，每两个月放假回去，就先路过县城找她。”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加油。”
　　我点头，同样回手拍了拍他的背。
　　我们翻墙回到操场上电影还没结束，他显然一点兴趣都没有，径直朝着宿舍方向去了，“我先回宿舍洗洗睡了，没意思。”
　　“确实，我也觉得。”我附和着也向宿舍走去。
　　谈不上志同道合，说不上关系亲密，但也是刚来这里不久，聊得比较来也能玩到一起的第一个人，不管以后如何，起码现在并非一个人。
　　高中生活有了个很有趣的开始呢，或许，这是很好的预兆。
　　无味的军训生活日复一日继续着，懒得去记时间，也累得忘记时间，就这么浑浑噩噩麻麻木木地一天天熬着。
　　突然有天吃过晚饭，他又探进我们宿舍，拍拍我的肩，冲我眨眨眼：“走，去操场玩会儿。”
　　我当时以为他又要出去，瞪大眼睛有点惊恐，压低声音道：“疯了吧，晚自习不上了你要出去。”
　　他皱着眉头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绕着我走了一圈，前前后后把我看了几遍，抬手拍在我脑袋上：“我说你大脑袋白长的吧，我让你去操场看我跑步，帮我记个时，上次你不是不信我是运动员吗？”
　　我松了口气：“这样啊，你精力是真的旺盛，军训累成这熊样，还能跑步，算了，歇歇吧，我信了还不行？”
　　“不行！”他斩钉截铁，“赶快，很快就好，我是短跑，看看我在这种疲惫下能跑多少。”
　　说着就拽我衣服往宿舍外走。讲真的，我第一次对一个人，还是一个男人这么没抵抗力，他很烦很黏人，疯癫又不讲道理，但嘻嘻哈哈的却让人无法讨厌，就像邻居家的小弟弟那样。
　　服了他了，也服了我了，那就跟他走吧。
　　操场上，他扔给我一块电子表，已经调成秒表模式。
　　“看这个灯光，我在起点朝你挥手让你记时你估计看不到，喊也太放肆了，这样吧，我就来回跑两个100米，给我记下200米的用时。”他四周看了看，挠了挠头，郑重对我说。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
　　然后他就开始蹲下，开始自己喊起口令：“各就位，预备——跑！”
　　话音落下，身体就如同弹出去一样，他高大的身体迈着高频的大步迅速钻进前方的昏暗当中。我隐隐约约看他到了百米终点开始往回冲刺，突然往回跑了没多远就停下来，跟两个同学在那儿说着什么。
　　操场灯光过于昏暗，我们距离还有些远，只能大概看到那两个人里应该有一位女生，身形跟旁边两个人比起来很明显，而且隐约能看见一头飘逸的长发。
　　好一会儿，他才重新跑起来，很快就到了我身边，我关掉秒表，他看着我大口喘着气：“算了，刚才不小心撞着一对情侣，计时不看了，腿酸，不在状态，也跑不好，切。”
　　虽然语气很懊恼，但是看起来他并没有多不爽，只是轻描淡写就所有都过去了，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调匀了呼吸，胳膊搭上我的肩，冲我坏笑：“请我喝瓶尖叫。”
　　我瞟了他一眼，把秒表甩给他，扭头就走，他一下跳上我后背，双手揪住我耳朵：“请不请？说。”
　　虽然我这分量背起他那分量一点都不吃力，但拧耳朵确实让我很无奈，我只能赶快求饶：“请请请，你先松手下来。”
　　他哈哈大笑，放手跳下来，蹦跶着跟我向小卖部走去。
　　军训结束那天，演练完毕后，大家都回到教室一边讨论分班一边等待分班结果。坐在我旁边的他这个时候突然若有所思道：“原来还要重新分班。”
　　我要吐血。
　　“大哥，这个从军训开始大家就一直在讨论的啊，你搞得好像刚知道一样。”
　　他瞪着眼睛一脸痴傻的表情：“对啊，我刚听你们议论才知道的啊。为什么要分班呢？”
　　我长叹一口气，忍不住捂了捂脸，这家伙有时候精得跟猴儿一样，有时候确实傻得让人想远离，怕被传染。
　　“谁知道为什么，学校规定的。”我无奈的说。
　　“好吧。”他语气冷淡，静静地趴在桌子上，睁着眼睛有点出神，“没意思，刚玩熟就分班。”
　　我看他萎靡不振的样子，听他无力的抱怨，心里也有点不太好受，确实如他所言，刚相处差不多就被分开确实有些不舒服。
　　我拍了拍趴在桌上的他的头：“多大点事，反正学校，宿舍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分个班而已。”
　　这也就是安慰安慰他，也安慰安慰我而已，谁知道以后会怎样。
　　他头也没抬，也没说话，就默默点了两下头，继续趴在那里。
　　最终是没能分到一个班，不过分班结果下来，我们反而没之前那么感伤，有时候人或者事情就是这样，既来之才能则安之，没有底的等待才最不安。
　　放假两天。
　　他收拾好背了个包就到我宿舍门口等我，两个人说笑着往校门口走。
　　刚走出校门。
　　“林缱。”
　　一个很清脆的女声，好像在喊他。
　　他似乎也听见了，但脸色明显不太好，刚才还三步一蹦跶的他，整个人的表情瞬间黯淡了下来。
　　我看到一个扎着高高马尾，噘着嘴巴的小女生朝我们走了过来，眼睛笑的眯成两个弯，俏皮得很。
　　而林缱却一脸的诧异和慌乱。
　　我望着走过来的女生，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他：“喂，木木，不是说没女朋友吗？你……”
　　没等我说完他就已经打断我：“你先走吧，我有点事要处理，烦人。”
　　说完他就走向那个女生，皱眉说了两句话，就一把拉住女生的手腕把女生拽到一边角落里去了。
　　似乎。
　　有点故事。
　　不知道什么原因林缱不愿意提及她，也不知道为何林缱看样子那么无奈与不开心，但看到他们那种小情侣的既视感，我突然就想起了她。
　　我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
　　我要赶快坐上去县城的班车。
　　我要见她。
　　我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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