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旁风

　　此时姬文鸢坐在床沿上，回想起三年前那次见面，记得当时译康是很能说话的，不知道为何，今夜却哑巴了。

　　那个烛光下的侧影的轮廓，还能看出三年前隔着窗户纸跟自己对话的少年的影子。

　　两个人默默座了约有一个时辰，外面宾客吵闹的声音逐渐散去了。

　　夜已深了，姬文鸢透过窗户，隐约能看到一轮明月挂在梢头。

　　突然袭来的寂静让她渐渐心生恐惧——她这才意识到洞房之夜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是曾听嬷嬷讲过这些事情，但是因为害羞也不曾多问过什么，现在仍是一知半解。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对于女人来说，这是人生中一个必须要克服的难关。

　　一旁传来悉悉簌簌的衣袍声，译康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姬文鸢的双手不知不觉间攥紧了衣襟，她太过于紧张，也忘了去掩盖。这一幕，译康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

　　“你放心。”

　　这是三年后译康对已经长成少女的姬文鸢所说的第一句话。

　　姬文鸢注意到，他说话的语气比从前温柔许多，已经不再是把自己当小姑娘的时候了。

　　译康在姬文鸢身旁坐下来，姬文鸢浑身一个激灵，反倒是站了起来。

　　译康一面脱去靴子，一面说道。

　　“本是想在桌边坐上一夜，只可惜今天实在是乏了。被子你尽管盖着，我只把鞋脱了，和衣睡上一夜便好。”

　　他果真没去碰那床绣着鸳鸯的被子，只一翻身，和衣躺在床上。

　　见姬文鸢僵着不动，又说。

　　“你也该是乏了，快点歇息吧。你若是不放心，大可以也和衣睡一夜便是。你若是嫌穿着这身礼服不松快，便蒙了被子，在被子下边把礼服脱了，我不会去看。”

　　姬文鸢踟蹰片刻，见译康闭着眼睛，睫毛在烛光中抖动着，似睡非睡的样子。

　　她确实是乏了，于是也脱了鞋爬上床，拉过被子蒙上，慢慢地把那礼服在被子下面脱了去，一掷，便丢到地上。

　　她在被窝里躺着，静静地听着窗外初春温柔的夜雨，但还是无法让自己忽略身边男人那熟悉的气味和均匀的气息。

　　熬了不多会儿，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搭话。

　　“你这样睡，不难受吗？”

　　译康久久没有作答。

　　直到姬文鸢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才突然用半梦半醒的懒洋洋的声音答道。

　　“操兵守土的时候，比这更难受的时候都有，这倒不算什么。”

　　那……你不冷吗？”

　　“冷什么，这身衣服厚得很。”

　　姬文鸢不再作声了。

　　译康突然意识到，妻子的这番话怕不是有什么别的用意，于是睁开双眼转向姬文鸢问道。

　　“夫人为何如此关切？难不成是发了菩萨心肠，要将被子分与我一半？”

　　姬文鸢脸一红——这是译康头一回唤自己为“夫人”，她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心跳不由地越来越快。

　　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而译康这句似玩笑，又不似玩笑的话让她着实不知道如何去接。

　　她停了片刻，只好说。

　　“我犯困了，不再同你讲！”

　　话毕就闭着眼睛装睡。是因为觉得安心，也是因为太乏了，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姬文鸢此前并不知道自己的睡相不安分。

　　这半夜里，一会儿将脚伸出去搭在译康腿上，一会儿又将被子抛在译康身上。译康在军营中长大，夜里睡得极轻，因此一晚上没能安生。

　　他发现，自己只要待在被子里，让姬文鸢总能用脚蹬着自己，用手摸着自己，她就能安静下来。而被子里又发热，因此他只能也将礼服脱了，掷在地上。

　　于是第二天早上，当使女明月进来伺候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床下满地的礼服靴袜，床上的两人在一床被子下面熟睡的场面。

　　明月既是姬文鸢从侯府里带过来，从小照顾她长大的使女，像这等对自家姑娘大有好处的事情，自然是要立刻去向太妃禀报的。

　　因此当姬文鸢被叫起来去奉茶的时候，并不明白太妃为何眉开眼笑，对自己无比的亲切。

　　到了第三日晚上，因两人一直睡在一起，却仍然没有任何动作，姬文鸢已经开始觉得愧疚，却又实在害怕。

　　然而译康却不在意这个。

　　“我既为君子，绝不行那小人之事。待你不再怕了，我们再圆房也不迟。你我既然已经结为夫妻，总是来日方长的。”

　　译康走了，回集水守土，姬文鸢的心里空落落的。

　　由于译康已经袭了王位，两人也已正式成为夫妻，姬文鸢随着丈夫搬到了主院，平日里也可以在王府内外随意走动。

　　但她还是时不时地回到当初自己的那一方小院儿，看着那池塘中的鲤鱼，不知不觉就想到译康救了自己的那一天。

　　她夜里躺在床上，偶尔还能感受到译康的气息和温度，若有似无地缠绵在自己的心头。

　　她所不知道的是，在百里之外的集水兵营里，译康也是同样地挂念着她。

　　分别的时间应该是难熬的。姬文鸢作为新王妃，带着留在府中的侍妾绛春开始学着接手王府里的种种事务。虽然思念丈夫，但由于生活忙碌而充实，因此也并不算太难过。

　　绛春是译康十四岁时就收了房的，也是他收的第一房妾室。

　　她本是奴隶出身，自幼便被当作礼物送进了王府，一直是府中的使女。因为生得清秀，也聪明伶俐，太妃本想着让她给将来的女儿做贴身的丫头，只可惜最后只有了译康这一个孩子。

　　于是绛春就一直被留在了太妃身边，从小看到大，也算是当半个女儿养着，比别的使女吃穿用度都要好，人养得水灵灵的，琴棋书画管家算账，样样精通，比着那些千娇万贵的小姐们都更出息。

　　到底是懂事的人，就算是这样，绛春也没有丝毫的骄纵，总是不卑不亢地做人，低眉顺目地做事。

　　到了十八岁上，太妃虽然心中舍不得，但也觉得该为她谋个好人家，赔上厚厚的嫁妆，择个吉日放出王府去。

　　但绛春却更舍不得。

　　她自幼便不知道爹娘是谁，自从进了王府，早已经把太妃当作了自己的亲娘，也把集水王府当成了自己的家。

　　她不在乎什么儿女情长，也不想嫁人，只想一直陪在太妃身边。太妃本就膝下少子，也是万分不愿放绛春出去，就这样又拖了两年，终于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既然儿子已经算是迎了武图候家的嫡长女进门，那么应该以可以开始纳妾了。不如就让绛春跟了他，永远地留在府中。

　　于是在姬文鸢进门一个月后，由太妃做主，大了译康六岁的绛春成了他的侍妾。

　　像前头说的，绛春并不是一个儿女情长之人，加上译康从小跟着父亲在集水守土，两人不常见面，因此也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还是像主仆一样地相处着。

　　太妃倒是盼着两个人能早早地给她生一个孙子抱，不过绛春的肚子却从来也没有动静。

　　又过了两三年，由老集水王安排，让译康在集水又纳了两房妾，都是身边得力副将的女儿。

　　不过对于这两位小姐，译康也都说谈不来，虽平日里毕恭毕敬地善待着，却不太跟她们过分亲近。

　　因此直到去年老集水王因为旧伤复发而去世，老王爷和太妃都还没能抱上孙子。太妃终日里心急如焚。

　　此时的姬文鸢感知了婆婆的心意，对于这件事竟然也开始上心起来了。

　　不过与其说是为了太妃，倒不如是因为这几个月的相思之苦让她忘记了先前对于圆房的恐惧。此时此刻，她只想着怎样才能与译康更加亲密。

　　但是这些情绪，她却不能表现出来。

　　也许是出于少女的娇羞，不过更多的是出于在感情上不愿败于下风的骄傲，当译康终于回到集水王府的时候，姬文鸢并没有表现得太过高兴。

　　她把持着一个豪门闺秀该有的姿态，热情却又形式感十足地迎接王爷回府。

　　在拜见了太妃，又受了其他人的拜见之后，这一对久别重逢的新婚夫妇终于走在了回到自己院儿的路上。不过姬文鸢似乎并不急着回房与丈夫一叙，在本该进入明方阁的路口，她并未停下脚步，而是自顾自向前面的宅院走去。

　　译康感到有些困惑。

　　“夫人，你这是要去哪？”
　　然而姬文鸢却不回头。她此刻也无法回头，因为听到译康口中再次喊出“夫人”这两个字，让她的脸颊像是火烧似的红得发烫。

　　“去漱花阁，看看我的鲤鱼去。”

　　译康没有再回话。姬文鸢的心中有些失望。

　　漱花阁的梧桐树在夏日里散发着幽幽的香气，这气味在她闻着很是有一些惆怅的情愫。

　　池里的鲤鱼长得很肥硕，红的白的灰的，悠闲地在水草间穿行，丝毫不识愁滋味。

　　“你又要跳进那池子里面去吗？”

　　身后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姬文鸢心中一惊，回头见是译康，正浅笑盈盈地站在自己身后，一双眼睛弯弯的，含着午后的阳光，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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