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福记

　　黎记。
　　黎婆子在前铺招呼客人，黎显去了学堂，黎祥则把自己关在灶房里没日没夜的苦练着梅枝糕。
　　故而傅堂回来时，竟是一个人也没遇到。
　　灶房被黎祥关了门，傅堂便将采买回来的食材暂且先收到了小灶房。
　　小灶房与当初相比已经今非昔比。虽然案台上仍空落落的没甚么用具，却是洁净如新。从杂物房里收拾来的茶杯筛网等以及黎祥分给他的灶台用具俱是洗净晾干了整齐码在一角。
　　黎记第二日要用的点心食材被傅堂挑出来放到一边，背筐里便只剩下了两样。
　　傅堂将凤梨从油纸包中取出泡入盐水，再拿出背筐里仅剩的油纸包打开，一捧黑乎乎胡椒样的东西便赫然出现在眼前。
　　没想到竟然能在大安瞧见黑胡椒，倒是意外之喜。
　　不过保险起见，大安自产的上乘胡椒他也买来些，接下来就是看哪一种更合适了。
　　傅堂取了碾钵，将黑胡椒尽数倒入其中，锤锤碾碾半晌，碾钵里就只剩一捧黑色粉末，再经筛网筛过三次，便只剩了三勺量的细黑砂。
　　案台上的瓷碗里盛的是黎祥今早给他匀的翠玉酥馅料。傅堂等量分成五份，想了想，将其中一份混入半勺黑砂搅匀。
　　挑一点送入口中，平展的眉头却是蓦然皱起。
　　沉思少顷，第二份馅料中混入的便是半勺大安自产的胡椒粉，入口时却仍未平展了打结的眉头。
　　是火候的缘故么。
　　傅堂将两份馅料装上笼屉架于铁锅之上，这才指尖摩挲几下腰间的烟斗头，灶台下竟立时无中生有燃起了徐徐火焰，乖巧的托着笼屉不越雷池一步。再细细看去，火焰与木柴间隔了分毫，竟像是凭空漂浮着一般。
　　灶台上很快白雾缭绕，将隐了整座笼屉。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傅堂轻敲几下烟斗柄，火焰便如来时一般忽地消失不见。
　　傅堂取出两碟馅料来分别尝过，却仍是眉头紧皱。
　　既如此……
　　傅堂舀一勺翠玉酥馅送入口中细品少顷，看着案台上的瓷碗愣愣出神。
　　忽地，傅堂站起身来跑出小灶房，不一会儿端了两个瓷碗回来。脚步还没立稳又跑出去，这回回来手里便多了擀面杖。如此往复几番，大灶房里的黎祥索性翻了个篮子出来给他，
　　“你还要甚么，一口气全拿走。”
　　傅堂飞快的挑了几样装进篮子，
　　“这就装全了，打扰你了。”
　　黎祥倒是不曾生恼，正好借此机会站起身来伸伸懒腰动动筋骨，只是见傅堂在案台前转来转去竟是忍不住扑哧一笑，
　　“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有干劲，翠玉酥琢磨的怎么样了。”
　　傅堂脚步一滞，绷紧了唇线道，
　　“一定会做好的。”
　　见傅堂如此严肃，黎祥到嘴边的调侃之语顿时吐不出来，只好讪讪的鼓励几句，
　　“还有时日，你按着我之前讲的多试几次肯定能行，要是想试试加别的也随你，只是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傅堂点头应下，便提着篮子急急回了小灶房。
　　见傅堂如此有干劲，黎祥也收了笑，拍一拍僵硬的脸清醒几分，看着灶台上满案的残缺红梅深吸口气，复又坐回了熟悉的木凳，
　　“我也再努力一把罢。”
　　回到小灶房，原本空空落落的灶台上此时已摆上了各色碗瓶，傅堂将篮子里最后几样拿出来整齐码上，这才挽起袖子洗了手开工。
　　白底蓝花的瓷碗里盛着煸炒过的花生仁，傅堂抓起一把在手心里捻了捻，红皮便纷纷扬扬从指缝间落下。
　　舀几勺花生仁铺在案板上，手握擀面杖碾过几遍后将酥白的果碎倒入碾钵，傅堂拈一颗入口尝过，在案台上扫过一圈，三分细盐两分椒粉便翩跹入钵。
　　手持碾杵打着圈细细碾磨起来，手臂仿似不知疲倦一圈一圈打过，等到黎婆子在屋外叫了午饭，傅堂才如梦初醒般停了手。
　　碾钵里的酥白果碎已然成了细腻如沙的酥粉，鼻尖隐隐可闻及荤咸带辛的香气。
　　摇着筛网仔细筛过三遍，哪怕是稍大分毫的颗粒也被细网挡在碗外。指尖挑起一点入口，傅堂这才满意的将粉末仔细盛入瓷碗，撇了透明的粘稠蛋清进去搅匀。
　　如此种种，最终成型的油酥点入三滴香醋，盛入瓷杯内以纱布封口架上了笼屉。
　　依旧是摩挲几下腰间的烟斗，这次火焰却是自灶台上凭空出现，然后猛然一跃而起将整个笼屉淹没其中。定睛瞧去，竟见木制的笼屉在熊熊火焰中竟分毫无损，安然仿如石像。
　　小灶房内有一大一小两口灶，小灶已然被熊熊火焰困住。傅堂立在离小灶不过尺远的大灶却是丝毫不怵，反是极为平常的倒了两大碗油下去烧热。
　　杏仁过荤油很快便被烈火烹以厚重香味，瓷碗里盛的糖粉都是傅堂平时筛过的，此时拿来却是又仔细筛过两遍才沿着铁锅沿边倒入油锅。
　　甫一接触到高温的油，糖粉便不堪重负发出咯吱响声。然等到从油锅一游回来，蓬松绵白的糖粉已然浓缩成了金黄厚重的糖沙。
　　傅堂眼疾手快捞出糖沙盛入白底蓝花的瓷碗，卸下小灶笼屉上的花生酥，然后趁热将炸过的杏仁并花生酥层叠包入糖沙揉圆成球，手腕一挑一拍一按一扣，糖球便压成了规矩的方形码在案上。
　　傅堂手脚极快，灶台上架的笼屉还未凉下，案上已整整齐齐码了十数个糖块，瓷碗中将将好只剩点滴油珠。
　　傅堂抬袖拭了拭额上冒出的汗珠，舀了面粉兑入菜汁蛋清很快便和出砖大的酥面团来，揪成小块挨个将糖块包入其中上笼蒸熟，再掀开笼屉时，翠碧盎然的点心便现在眼前。
　　拈起一块送入口中，皱了许久的眉才终于平展些许。
　　只是……
　　打量着笼屉上的点心，傅堂沉思少顷。
　　酥皮的色泽，再剔透些才行。
　　不管又想着如何调整米面粉配比，候在一边的凤梨已然泡足了时辰，傅堂只得先将凤梨捞起沥干切丁。
　　也不见如何摆弄，便见翠绿点心上已然被金色果丁勾勒出一条纤长纹路，收尾处似有似无的上挑，平添几分玲珑风韵。
　　这个模样的点心摆在黎记里已经算难得一见的佳作，只是傅堂打量着点心却是皱眉许久，显然是不满意。
　　略一沉思，傅堂索性将剩下的凤梨撒了糖抓匀藏贮在光线所不及的角落里。
　　明天做成果酱试试好了。
　　在院里叫了半晌的黎婆子见傅堂好不容易终于肯踏出门来，连忙拉着人往厅堂推，
　　“你这半天作甚么不出来，饭也不吃难道不饿得慌？都放在厅堂里了，快去吃快去吃。”
　　傅堂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正想说甚么，黎婆子却是已松了手又趴去大灶房门口，小心翼翼的唤道，
　　“阿祥啊，你忙了一上午没歇过了，好歹吃上口饭才能有力气忙下午的事儿是不是？娘蒸了你爱吃的山药，你快出来尝尝——”
　　等到黎祥头发蓬乱的出来，便一把被黎婆子拉住便向厅堂里推，
　　“你们两个都快吃，不吃完不准走。”
　　傅堂端着盛满了米饭的碗，看着桌上三盘同样盛的满满的菜，抬头与胡子拉碴的黎祥相视一眼，黎祥耸了耸肩露出个无奈的笑，黎婆子在一旁叮嘱他们多吃，傅堂僵硬的面上便软化三分。
　　夹起一筷山药送进口中，绵软的山药顿时抿化在舌尖，
　　“好吃。”
　　……
　　翌日，傅堂一大清早便起了床，利索的打点好今日开铺所需的食材，便又一头钻进小灶房。黎祥也是不遑多让，甚至饭也只是草草扒了几口。
　　黎婆子看着桌上没怎么动过的碗筷既是欣慰又是忧心，
　　“这两人都着了魔了，傅小子还好些，阿祥这连饭也不吃哪儿能顶的住。”
　　正进门的黎显将将听着了后半句，也担忧道，
　　“大哥不吃早饭么？”
　　“可不是，没日没夜的关在灶房里做点心，我都不敢去打扰人家。”
　　黎婆子把碗收进橱柜，就要去给黎显装午食，
　　“你也别操心，专心念书就是，家里有我和傅小子看着，只是这几日要委屈你日日吃点心果腹了。”
　　黎显倒是并不在意自己，
　　“哪里就委屈了，只是大哥不肯拿试做好的点心给我尝我倒是颇为失落。”
　　才说着，傅堂倒踏进了厅堂，瞧见立着的黎显便将手中端着的食盒递来，
　　“阿显，给你。”
　　“劳烦傅大哥了，今天是翠玉酥罢。”
　　黎显道谢接过，小心装进书袋。
　　每每到黎祥闭关时，他的午食都是前铺里当日卖的点心，早就吃惯了知道哪天是个什么点心，这会儿也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却不想傅堂道，
　　“是翠玉酥改来的点心。”
　　黎显闻言眼前一亮，
　　“那我可要好好期待了。”
　　等到黎显出门去，傅堂邀黎婆子到小灶房一尝点心。
　　黎婆子只以为是黎祥又做出一样馅料让他们尝味儿，于是高高兴兴的跟上来了小灶房，在瞧见小碟上的碧翠点心时却是皱起了眉头，
　　“哎呦呦，你怎的买了凤梨？现在才是凤梨上季正贵着的时候，这得多掏多少银子呐！”
　　满心等着夸赞的傅堂顿时面色一僵，东瞧西瞧了半天才顶着黎婆子的唉声叹气支支吾吾道，
　　“没、没有多贵，有家摊子卖的比别家便宜我才买的，这个也是花的我自己的月钱……”
　　“便宜”
　　黎婆子耳尖，闻言立马来了精神，
　　“便宜多少？”
　　傅堂愈发结结巴巴，伸出手比划了个大小，
　　“唔……这么大八文钱。”
　　黎婆子顿时喜笑颜开，
　　“呦！那可得有两斤多！这才八文钱？你在哪家买的？我也去买两个回来好给阿祥阿显尝尝。”
　　“呃，不行……”
　　傅堂手忙脚乱的摆手，
　　“我，我去罢，不用婶子跑一趟了。”
　　黎婆子倒也不曾起疑，数出十余枚铜板塞进傅堂手里，
　　“那也行，反正你也挺会挑。好好挑上两个大的甜的回来啊。”
　　“晓得了，婶子。”
　　傅堂喏喏点头，随后竟是逃也似的离了小灶房，连点心味道如何也忘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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