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诀

　　师父的表情十分平静安详，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这一次，他再也再也不会醒来。第一次，柳叶刀体会到失去的滋味，她情不自禁的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教养她十余年的师父，走了……
　　师娘抱着师父始终不肯撒手，柳叶刀只觉得房间里寒意逼人，胜过所有寒冬。
　　“阿影……你说过我们再也不会分离的，你明明说过的……”
　　柳叶刀听到师娘气若游丝喃喃自语，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泪痕，而眼神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如此持续数个时辰，终于在嘴角渗出一丝鲜血后，师娘晕了过去，柳叶刀急忙上前，将她放倒在床上，摸上她的脉搏，柳叶刀大惊，自她十岁起，师父便令她每日为师娘把脉，这些年来，每年冬天师娘的身体最弱，但却从未见过如此脉象，这场病来势凶猛，体内原本被控制的寒气趁虚而入，侵入五脏六腑。
　　柳叶刀花了很大力气方才稳住病情，但直到深夜，师娘始终处于昏迷状态。
　　柳叶刀将师父从床上移至榻上，她明白，无论何时，师父定是想陪在师娘身边的。趁着月色，柳叶刀下山回家，天未亮便带着两个家丁抬了一副上好的棺木回来，柳大成与秦小婉得知此事也一同前来。
　　“你们且先休息一下。”
　　柳叶刀说着，便进屋去查看师娘的情况。今日的柳叶刀，头发用一条银色绸带束起，穿一袭素色长衫。当她开门走进去的时候，师娘已经醒了，正直勾勾地看着屋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柳叶刀轻轻走到床边，伸手把了一下脉，悬着的一颗心才稍微安定下来。
　　“师娘，你感觉如何？”
　　原本直直望着屋顶的师娘缓过神来，这才看到站在床边的柳叶刀，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突然抓住柳叶刀的手腕，
　　“阿影，你回来了。”
　　师娘的声音里透露出失而复得的喜悦，抓着柳叶刀的手上有了几分气力。
　　“师娘……我是小刀啊。”
　　不舍得提醒她，但又不得不提醒她，柳叶刀看到师娘眼睛中那一丝喜悦，心里滋滋的疼。
　　她眼里的喜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落寞，柳叶刀感觉到自己手腕上的那双手逐渐松开：
　　“你……与阿影年轻的时候越来越像了……”
　　柳叶刀服侍师娘起来，她原本虚弱的身体更似浮萍般虚浮无力，她想要亲自为月影换上衣服，却无论如何都支持不住，
　　“这衣服是我亲手所做，你同我一起帮他换上吧。”
　　师父教养十余年，柳叶刀自是不应推脱，但……自己一个姑娘，与师父他老人家毕竟男女有别，“师娘，有两个家丁在外候着，要不我命他们……”
　　师娘未等她说完便无力地摇摇头，“你同我一起便可。”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师娘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在家丁的帮助下，将月影安葬于背靠青山，面朝竹屋的竹林中，一块简简单单地木头上是师娘亲手刻下的八个字，“至此一生形影不离”。
　　师娘说，有一天她离开了，让柳叶刀将她与月影合葬于此。
　　服侍师娘休息，一切收拾停当，已是到了深夜。柳叶刀只觉得这一日像是在梦里，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师父教养了她十余年，对于不满十五岁的她来说，还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这现实，她原本满当当的心里空出了一大块。
　　柳叶刀摩挲着师父在她八岁生辰送她的那把竹笛，历经多年，这笛子已无比温润。
　　柳叶刀第一次听到师父的笛声是在一个月圆之夜，那时她只有五岁，夏夜的竹林里除了虫鸣便是她师父师娘的笛声与琴声和鸣，他们偶尔如流水般的对视在月光中显得更加温柔，这令原本性情跳脱的柳叶刀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宁静。
　　而今天，当她在师娘的要求下为师父更衣的时候才发现，她从三岁起认识的那个“好俊的爷爷”，竟然……是一位女子。
　　柳叶刀的手来回摩挲着那把师父亲自为她做的竹笛，望着窗外群山，视线渐渐模糊。
　　“师父，您放心，小刀定会好好照顾师娘。”
　　千言万语堆积在心中堵得难受，随着心脏一下一下跳动，她只觉得无比的疼。
　　自月影离开后，师娘的话反而比原来多了一些，时常会对柳叶刀说起师父年轻的时候，每当提起师父的时候，她的嘴角总是微微翘起，再不似曾经那个清冷的她，而是生出许多类似师父身上那种温和。
　　师娘体内的寒气不知为何会这样顽固，经历这么多年的休养，始终不能根除，柳叶刀按照师父曾经教她的那样，按时为师娘运功，虽然师娘的身体状况还算稳定，但自从上次寒气入侵，如今她的身体也不似曾经那样让人放心，十月初的时候她就开始全身发冷，冬月到来的时候更甚，柳叶刀功力比不上师父那样深厚，好在天生体热弥补了她的不足，最冷的时候她索性每次运功的时候便将流水剑放在身边。
　　月影离开的第一个除夕，师娘亲手准备了几样小菜，并温了一壶竹叶青。桌上摆着三副碗筷，柳叶刀为三个杯子各自斟上一杯酒。师娘摩挲着杯子，有些失神。
　　“你可知为何你师父独爱竹叶青？”
　　柳叶刀摇摇头，她自四岁以来，陪师父喝过多种酒，可她老人家最爱的还是竹叶青。
　　师娘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闭目回味。
　　“甜绵微苦，回味无穷……我与她初相识时她并不饮酒，而竹叶青是我要她陪我喝的第一杯酒，如今的你像极了那时的她。”
　　她深深的眼窝里藏着一汪秋水，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波秋水越发平静。师娘一饮而尽，柳叶刀也喝光了杯中酒。今夜师娘喝了很多，是柳叶刀认识她以来喝的最多的一次，但未见一丝失态，师娘的酒量似乎比师父更好。
　　“而今，我才明白为何当初你师父定要收你为徒……”
　　许是因着喝了酒的缘故，她的眸子里蒙上一层雾气。
　　“人生一世，得卿如此，足矣。”
　　柳叶刀并未拦着，她想陪她喝到尽兴，也想听她说说话。师父不在了，她能说话的人只有自己了。
　　“小刀，今后若遇到与你倾心相待的人，万不要辜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师娘在月色朦胧中渐渐睡去，柳叶刀将她抱到床上的时候还能听到她轻声唤着
　　“阿影……”
　　在月影离开的第三年冬天，柳叶刀用尽了所学，也没能留住师娘，她自觉愧对师父多年的教导，没能照顾好师娘，握着师娘的手难以抑制的颤抖，双目通红。
　　“小刀不必难过，你师父她……在等我……”
　　这是师娘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不舍和不甘，反而有几分许久不见的希望，也许她早在等待这一天，在月影离开后的每一个日夜里，她都在盼望着与她重聚的那一日。
　　师父走了，师娘也走了，这竹屋内只剩柳叶刀一人。她在这里生长了十三年，这里的一物一件，她都无比熟悉，可是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虚空。她将师娘与师父合葬，师娘亲手刻的那块墓碑经过三年的风吹雨打已经有些斑驳，上书
　　“至此一生，形影不离”。

　　一个月前，师娘为柳叶刀过了她的十七岁生辰，并口传了她一套内功心法口诀，
　　“你天生体热，所修心法剑法皆为至阳，若长此以往，恐伤及自身，这套心法，你时常练习，许能平衡克制。”
　　在师娘的指导下，她第一次修习这套心法，惊觉与师娘周身所散发的寒气如出一辙。
　　柳叶刀站在窗前，平日站在这里向外看，是群山环绕，景致无与伦比，只是今夜，星辰满天，眼前群山，却黑洞洞如同深渊。
　　悠悠的笛声响起，向山间飘远。
　　在这寂静的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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