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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角角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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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


      “外婆婆婆婆婆婆婆——”

      我提着一袋散着浓烈酒味的烂果冲进家门,给了我家老婆子一个热情四射的么么哒。

      “哟哟哟,丁家小姐怎么回来咯?来来来,我看看瘦了没?”老婆子喜笑颜开,露出嘴里的金牙,把我转了一圈,“怎么瘦了?瘦这么多?读书很辛苦?受欺负了?压力大不大?”

      知道老婆子肯定又要嘘寒问暖,唠叨好一阵子,我干脆先发制人,对着老婆子一脸如枯树般的皱子,真情实感道:“哟哟哟,一个月没见,我家靓女怎么又年轻了?”

      老婆子被我一张甜过麦芽糖的嘴儿哄得心花怒放,即使粗布粗衣,皱纹深千尺,也颇有青春焕然的感觉。

      不料,这位年近古稀的青春美少女,一双利眼盯上我手里的大袋水果,徒然变色:“又是烂果?你大舅那鸟人又惹事了?”

      说时迟那时快,老婆子方才还慈祥喜乐的双目风云突变,我预感这是要黑化的前奏,为了维护和谐幸福的家庭生活,也为了留我大舅一条狗命,我再次挺身而出,英勇救场,“没有没有,真是买的。我路过果栏,想吃,就买了一大袋。”

      “没有你们会一起回来?”老婆子狐疑地看看缩头缩眼的丁伯雄,又看看涎皮涎脸的我,碎碎念:“买这么多干什么呀,你看,还全是压坏被虫钻的。”

      “哪有一起,我们在门口遇到的嘛,”我给丁伯雄那废人疯狂使眼色,让他个重度嫌疑犯别杵在这儿碍眼,我绕着外婆的手臂,摇摇晃晃撒娇,“烂的干水的更甜,还便宜。这一大袋子……十块钱不到呢。”

      “要买就买好的,好的也甜,”老婆子就没有再追究了,毕竟她心眼不足。

      其实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她是真不足还是假不足,毕竟她明明看见了丁伯雄身上的脏污和我膝盖上两个乌黑黑的泥水印子,但还是没有再过问。

      外公捧着香喷喷热辣辣的玉盘珍馐,从厨房里出来,路过顺便帮帮腔,“在里面就听见我懿懿把靓声咯,快点过来吃饭。”

      “哇——”

      闻风而动,我流着哈喇子朝饭桌扑去,老头子果然最知我心,做的正是我最喜欢豉椒焖大头鱼,他说这是昨天从河里抓的,没想到真这么巧,今天我就从学校回来了。

      我家的菜几乎都是我外公下厨,老婆子最享福的就是有个爱做菜的伴儿,毕竟她做得确实难吃,做出来的鱼方圆百里无猫垂涎,及不上老头子的丁点儿水平。

      “学习怎样?那里的同学应该都很厉害吧?”老头子夹了一块鲜嫩多汁的鱼腩放我碗里,挪揄我道:“鹤瑶不比这里,成绩有没有吊车尾啊?”

      “怎么可能,你孙女不至于吧,考了试,还没出成绩,”我没告诉他们摸底考的成绩,因为我觉得那和我的真实水平不符,要看就看这次月考的成绩,应该不会太差,我说,“等下星期成绩出了,我再打电话回来告诉你们。”

      我又说,“不过我还没买电话卡呢,买好了就能给你们打电话。”

      本来我想阔气点买张五十的,不过刚才那张绿油油的毛爷爷献给了一袋烂果,现在就只能买张二十的,省着点打,应该能撑一个学期。

      我还在想要不要缩一下伙食买张贵点的,就看见老婆子拉开旁边的柜子,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纸盒,比巴掌大一点,放到我面前。

      盒子里放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看见上面印着一部手机的图片,瞬间就愣住了,将喉咙里还没嚼完的一口饭硬生生咽了下去。

      大家看着我,看着我灵魂飞天地打开盒子,对着里面那台白色手机发呆,呆了半天不敢置信道,“手……手机?”

      老婆子说,“生日礼物。”

      我结巴着说,“可可可我生日......还有俩月啊。”

      “提前呗,你去上学这个月外婆太想你了,连听听声音都不行,第一次离家去上学,总得有台手机跟着,或者受委屈了就打个电话回来,也不用我和你外公老是挂念。”

      诶哟哟,说这老两口不是夫妻都没人信,一把年纪还偏爱搞惊喜。

      我忍住没让在眼眶里打转儿的金豆豆掉下来,堆起笑:“丁家步入小康了啊,上年是小破车,今年是手机,可真是越来越大手笔了咯……诶?你耳环呢?”

      我忽然发现外婆耳上的两颗金珠子没了。

      那是一双款式老土但真材实料的金耳环,自我出生起,就没见她摘过,一直戴着。而现在那双像活菩萨一样的大耳垂上,空留两个白白凹凹的印子,看着怪别扭,所以我一眼就注意到了。

      “掉了,”老婆子说。

      我问:“两只一起掉?”

      老婆子就没说话了,一向能圆场的老头子也不说话,我大舅将一大筷子生菜塞进嘴里嚼,鼓着腮帮子嚼啊嚼,埋头苦吃奋力扒饭,以为这样就能不用说话。

      我这一大家子傻货。

      老婆子叫吕娟。一辈子命好,又不好。
      遇上我外公,是她命好,至于其它的,都不好。

      吕娟那双金珠子耳环,岁数比我大得多,其实是一套的,还有一只细细的金镯子配着,是她的妈妈给她的陪嫁品。

      粗劣的手工打制,两颗金珠子甚至大小不一,金镯子细得跟手链似的,还偏要说这是镯子,当然,这并不碍于“金子本身就很值钱”这一亘古真理。

      我外婆那一代,国家鼓励生育,生得越多越好,于是连带我外婆这个长女,她家出生的一共有六个兄弟姐妹。

      可是有一个刚落地,半声没哭就夭折了;有两个不知道得的什么病,活活病死了;还有一个活到七岁,被蛇咬死了。最后活到成年的就只剩两个——我外婆和我六姨婆。

      后来我外婆嫁给了我外公随军,同一时期,我六姨婆也嫁了,嫁去了不知哪个山沟沟。她们的娘给了她们一人一只镯子陪嫁。

      因为是长女,我外婆还多得了一对金珠子,就是这耳环。

      吕娟是个傻女人,特别是一遇上自己家人的事,就特别傻,傻得人神共愤。

      我大舅腿刚瘸的那会儿,老婆子死活不肯接受事实,不肯接受她最长本事的大儿子下半辈子就这么残疾了,变成了个走路都艰难的瘸子,这还怎么走南闯北干事业?

      于是老婆子带着我舅到处就医问药,大医院小诊所,名医大师,黄绿医生,她想,四海之内所有与医相关的,都要带她儿子去看一遍。

      我明白她爱子心切,可问题是,我们是穷人家啊,怎么求医?用什么求医?没钱你拿什么去求医?

      并不是所有山穷水尽,都会有柳暗花明的。

      那是我们家最穷最绝望的时候,后来有个找上门的神婆,告诉我外婆说能种金,只要把金子埋了,像种东西一样浇水灌肥,再来一场深夜作法,就能长出一颗金子树,上面结出无穷无尽的金子。

      于是老婆子就瞒着我们,偷偷把自己的金镯子拿去种了。

      最后那金镯子肯定就是降解在土里了,毕竟老婆子发了疯似的挖土挖了三天,把田里都翻遍了,还是没能把镯子找回来。

      噢,一并消失的还有那个神婆。

      不过还好,金耳环没事,因为她舍不得拿去种,她说怕浇了粪水的土弄脏这对金珠子,这可是她的命啊。

      吕娟就是这样一个傻人。
      可是傻人未必有傻福的,她就特别没有子孙福。

      我外婆和我外公一共有三个子女,这仨小时候基本由吕娟养大,那时我外公在军营,我外婆随军,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女人要管三个小屁孩,能教育出个什么稳妥样儿,不损头烂额就算好的了。

      除了我大舅和我妈,老两口还有一个孩子——我二舅。

      我二舅,是坚定的不婚主义者,也是坚定的败家主义者,一事无成,庸庸碌碌,当过赌徒,染过毒瘾,酗酒是日常,而这些全靠啃老。

      啃老到什么地步呢?这位二舅爷曾经爬上十八楼楼顶,逼我外公外婆把在市里的房子抵押了,给钱他开网吧,不然就要跳下去。

      后来网吧倒了,丁家在市里的房子也没了,不然二老也不用流落到沙扁镇这么穷的一个破地儿。

      再后来,死性不改的二舅借了一大笔钱,搞了辆货车去运煤,还是三分钟热度,走了几趟长途嫌累,之后就不了了之,把车折低价卖了,继续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去。

      为了将坑爹坑妈的政策贯彻到底,这位败家子最后来了招绝杀——英年早逝。

      我二舅找了家有梁子的中式酒店,狂灌三瓶白酒后上吊自杀,祸害了人家老板生意的同时,也让我外公外婆着实尝了一遍人世间最大的悲哀——白发人送黑发人。

      得亏这二舅会阎王去了,不然我大舅这“废人”的名号还真得让出去,这兄弟俩在“废材”这件事上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到了现在,我已经不大记得这位二舅的样子了,朦朦胧胧的五官,依依稀稀的说话声,记得他曾背我上山下田去玩儿,记得他把我抱在充满廉价古龙水味的怀里笑,记得他往我牙都没长齐的嘴巴里塞芝麻花生糖。

      丁家三个子女都是父母的冤家,没一个省心,而我外婆就是个一辈子为儿女操劳忧心的女人,一辈子都没有享清福的机会。

      我想,吕娟女士的人生明明很累才是,她却偏偏笑得比谁都多,看上去活得比谁都自在。一手麻将一口烟,乐呵大笑,没心没肺。

      我亲妈是怎样的人,我没见过,自然不好评价,但我觉得她为这个家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生了我。

      让我能好好孝顺陪伴我外公外婆,不至于让他们无人送走。至少在二老走之前,也有个丁姓孙女能给他们捏肩擦背,接屎接尿。

      ***

      “一味好餸”,桌上的大头鱼翻着滑溜溜的大白眼,裹着葱蒜香菜的肉身氤氲着悠悠热气,继而慢慢变淡,变冷。

      可能再不吃就要变腥了。

      场面一时变得很安静,就只剩我的大舅那废人“吧唧吧唧”的咀嚼声,烦得要命。

      其实他们不说话我也懂,这么明显的事儿,哪还用多问呐,我又不是不懂事儿的人。

      我看着手里的手机,当场撂下筷子就哭了,哭得鼻子嘴巴皱缩成个大疙瘩,边哭边把手机放进盒子里,跟老婆子说:“我不要手机,你去退了,把那双金珠子给赎回来。”

      “退什么退呀,多好一手机,” 老婆子呲着笑,忙又把手机从盒里取了出来,拿在手里笨笨地摸索半天,“诶?那销售员说是摁这个的啊……噢,开了。”

      那手机“唰”地一下亮了屏幕,透过泪光婆娑的眼去瞄,白色扎眼的光晕出些七彩的光圈,看得我脑袋直晕乎。

      老婆子把手机重新塞回到我手里,跟我说,手机店那姑娘特好,见她是老人,还给打个老人折,这手机很划算,用个两三年不成问题。

      瞧了瞧,这手机的功能大概就是最基础的打电话和发短信,还能用几个不占容量的APP,我一看屏幕上苍蝇这么大的字,破涕为笑。

      那是,你买了个老人机,人家能不给你打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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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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