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千叠

　　宫中的人都说，帝姬是官家最美的女儿，也是官家最宠爱的女儿，倒像是帝姬的受宠全是因了她的美貌。其实官家的女儿里容貌出色的很有几个，像是王云妃所出的荣德帝姬和柔福帝姬，还有刘真妃所出的荣华帝姬，都是出了名的美人儿，认真比较起来，原也不输与帝姬。只是帝姬自幼便于书画一道颇有天资，写得一手清妙绝伦的卫夫人簪花小楷，画的仕女图更是形神具备，惟妙惟肖。官家本就雅好书画，自家独创“瘦金体”书，风行天下，更兼画得一手好花鸟，海内共称。如今见了帝姬这样的良材美质，没个不欢喜的，出入都带在身边，谈书论画，竟日不疲。官家每作画时，画室任谁也不得进去，连皇后娘娘都不能擅入，唯独帝姬得官家特许，可以随到随进。这样的盛宠，让人羡慕，更让人嫉恨。
　　虽然兄弟姊妹众多，可帝姬仍然十分寂寞。官家的宠爱把她树成了一个最显眼的靶子，被无数嫉恨的暗箭射得千疮百孔。我就曾经在御花园里亲耳听见王云妃和刘真妃一起辱骂帝姬：“和她娘一样的狐媚子！一个乔家贱婢狐媚住官家也就罢了，如今这小的竟比她的娘还能狐媚人，真正是家学渊源，咱们这等笨嘴拙舌的一世可也学不来呢！”我气呼呼地告诉了帝姬，帝姬却只是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地说道：“父皇这是把我放在炉火上烤呢！”
　　只有昔日的太子殿下，今日的官家，和帝姬一向甚是亲厚。这位殿下的生母本是官家在潜邸时的元妃，可惜天生薄命，册了皇后没几日，便撒手西去了。官家当日即位之后，照例以嫡长子为太子，此时皇后虽然殁了，太子之位却已昭告天下，官家虽对太子日渐冷淡，也不便无故废立。东宫因此竟成了冷宫，太子殿下谨言慎行，明哲保身，终日沉醉笔墨之间，居然写得一笔风流飘逸的好行书，却跟他的人全不相似。帝姬就曾戏谑地同太子殿下说：“昔日夫子有言，‘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皇兄的字恰如子羽之貌，谁若以字取人，那才大大地看走了眼呢！”
　　在这偌大的深宫中，盛宠不衰的帝姬和备受冷落的太子竟然忍受着同样的寂寞，这样的寂寞使他们渐渐亲密起来，何况两个人还有着相同的爱好。太子性格沉静，帝姬温柔可亲，兄妹二人常常一处习字，佳作同赏；有时煮茗赏花，吟诗作对，其乐融融。反而是帝姬的亲弟弟信王榛，天性活泼好动，终日盘弓走马，难得有同帝姬坐在一起闲话的时刻。大约是因了这样的情分，太子即位后，铲除上皇时代著名的权臣，被时人称为“六贼”的奸党时，唯独蔡氏一族因帝姬下嫁的缘故得以保全，只将前宰相也就是帝姬的家翁蔡京流放岭南。
　　帝姬的下嫁是上皇一手促成，彼时正是蔡京炙手可热的时候，连带爱子蔡攸也成了官家面前的红人。此时的蔡家真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谁又料得还有“呼喇喇似大厦倾”的那一日？天之娇女下嫁宰相爱子，任谁都会说这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天字第一号的金玉良缘。连素日那样疼爱女儿的上皇，也没有想到问一问帝姬，究竟想不想嫁到这个第一权臣的家中，究竟想不想嫁给蔡攸这个只知留恋风月的纨绔子弟。
　　帝姬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我那时曾怂恿她到官家那里去辞婚，这个花间浪子哪里配得上我神仙一样的帝姬？官家不是最疼爱帝姬的吗，怎能这样漠视帝姬的心意？可是帝姬那样凄凉地微笑着说：“傻孩子，父皇已经当面答应了蔡相。做皇帝的是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难道你能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吗？”我自然不能，所以只有眼看着帝姬人前强颜欢笑，背着人时黯然神伤。太子殿下来看帝姬，兄妹二人相对无言，只静静地坐在绿纱窗下，眼见天边暮云合璧，落日融金，绚丽的霞光映在帝姬清丽绝俗的脸上，更觉美得惊心动魄。太子忽然怔怔地流下泪来。帝姬用自己的帕子轻轻拭去哥哥脸上奔流的眼泪，安慰他说：“皇兄，金金一定常常回宫来看你的，你别难过。”说着说着自己也流下泪来。这一年，帝姬只有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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