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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秦傅两家联姻的谣言似真似假地在城里传了一整个冬天,有好事者想从二人嘴里扒出些实料,都被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关系?我和秦同学吗?如你所见,同学关系。” 傅汝卿笑眯眯地放下书回答。
“这么操心我们家的婚事?要不要娶了我姐?” 秦书文一挑眉冷声问。
实际上俩人除了每周去威尔森那里之外,对话比往日里还少,傅汝卿面上不显,暗地里为了避开他真是煞费苦心,早上永远是第一个到学堂,晚上永远是最后一个走。
秦书文最近也很配合,两人就算偶尔对上视线,也是他第一个转开。
大家都心知肚明,省了不少事,然而还是架不住有人来找麻烦。
李家的二小姐李品茗和他们不是一个学堂的,但她的姐姐李品画是大了他们一岁的同校学姐,这位小姐最近吃饱了没事做就喜欢观察傅汝卿。
有一回傅汝卿从教员室回来,在走廊的一端就看到另一端有人远远站着朝她的方向看,她走了一路,对方就看了一路,直看得她汗毛直立。
连着好几天她都能在教室的窗外、洗手间门口、饭堂侧门发现她注视自己的身影,如鬼魅一般,甚至在某个晚上还出现在了自己的梦里,她终于举白旗投降。
“请问你找我有事吗?” 她尽量和气地询问,走廊上人来人往,有几个人在远处聊天。
李品画终于等到对方熬不住找上来,脸上的兴奋不言而喻,又意识到场合不对只好硬生生憋回去,于是表情就有些勉强:
“你应该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
傅汝卿沉思片刻,还是忍不住道:
“请问你是?”
李品画惊讶地瞪眼:
“你不认识我?”
傅汝卿不想陪她在这里玩“你不认识我你为什么不认识我我是什么人你竟然都不知道” 游戏,干干脆脆地承认:
“不认识,请问你有什么事?”
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客气,任何人在被偷窥了连续几周之后都不会像她一样和风细雨。然而李品画显然是不能原谅她这个态度的:
“你以为自己已经是秦书文妻子了?这么大口气?”
傅汝卿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怎么就是绕不开秦书文这个坎儿了?这年头是个女的都非秦书文不嫁了?
“同学你弄错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我的确不认识你。”她无奈地解释,只觉世道艰难。
李品画很瞧不上她似的翻了个白眼:
“连我都不认识你以后还怎么混?李澜听说过没?那是我爸,李品茗是我妹妹。”
傅汝卿微微思索,终于弄清楚对方的身份,随即露出个客气的笑容来:
“原来是李大小姐。”
李品画被她一前一后两张脸搞得有些无措,但看她有点被吓住的意思又得意起来,拿住长辈的腔调:
“叫我前辈就行,这里还是学堂。”
傅汝卿耐着性子点头,脸上微笑不减:
“前辈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噢。”她意味不明地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只是有些好奇而已,来看看你的可怜样。”
可怜样?
“不知道前辈是哪里觉得汝卿可怜了?”她虚心请教。
李品画露出得逞一样的笑容,微微抬高了下巴:
“秦书文是不会娶你的。我是好心来提醒一下你。”
她当然不需要提醒,不管谣言如何,她这辈子只会站在一个人的身侧,然而这句话由李大小姐说出来就显得有些微妙。她斟酌了一下,把表情定格在含蓄的不敢相信和无所适从上:
“这话怎么说?”
李品画不屑一顾地嗤笑一声:
“你还真的觉得能入驻秦家?”
“难道不是?”傅汝卿皱着眉,呼吸急促。
真是个蠢人。李品画愉快地挑高了嘴角,凑到她耳边悄声道:
“就在半个月前,我们两家就已经交换过庚帖了。这件事……你还不知道吧?”
傅汝卿不可思议地看向她,李品画十分满意她的神情,继续道:
“你不信?虽然是早了些,但可以先订婚嘛,等我妹妹再大一些,立刻就能嫁入秦家。”见她不说话,又说:
“届时可不要太伤心。”
傅汝卿擦了擦不存在的泪水,抽噎道:
“这事……书文可知道?他为何从未告诉我?”
“自然是不忍心。”李品画顿了顿,“我的未来妹夫,也是个心软之人。”说完还轻轻叹了一声。
唔……
傅汝卿一时思绪混乱,只好先敷衍她:
“这样啊,多谢前辈提醒,汝卿先走一步。”
李品画诧异地看着她。
她只好抹抹眼角:
“我真是太伤心了。”然后捂着胸口匆匆离开。
临近春假,校道上寒风阵阵,尽是萧瑟之感。
傅汝卿穿着厚厚的袄裙,下巴缩在毛绒围巾里,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一个又一个从身边经过的学生。
秦书文远远地从教室走出来,一眼就看到等在门口的纤瘦身影。
他走过去在她身前一点停下:
“找我有事?”
傅汝卿把头抬起来,呼出一口热气,想了想还是微笑,点头:
“有事想问你。”
“边走边说吧。”他先跨出一步道。傅汝卿跟在他身后。
并肩走了一段路,道上已经没有其他学生。
“想问什么?”
这事还真是不好开口……傅汝卿咬唇,觉得还是直白一点比较不容易引起误会:
“你和李二小姐订婚了?”
秦书文停下脚步盯着她:
“你听谁说的?”
“李品画来找我,亲口说的。”她揣摩着他的表情:究竟是知不知道?
秦书文眉头皱得死紧,也不看她,过了一会才开口:
“你别听她的,我没和李家订婚。”
原来他自己不知道?
傅汝卿点点头,心头疑惑,她总觉得秦家人怪怪的,尤其是秦书华,明明看起来是在撮合她和秦书文,却又一声不响地和李家联姻,甚至连秦书文都不知情,要说她不在算计什么,根本不可能。
一时间两人皆是静默。
不过也许是李品画在骗她?但,骗她又能图什么?
到最后也没理出个头绪,傅汝卿满怀心事地回到家,傅简已经在院子里等她了,桌上放了一本书,边上的茶已经不再冒热气。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吓他一下,他却立刻意识到地抬起头,看见她,眼睛都弯起来,唇畔笑意撩人。
她忽然觉得所有的烦恼都在这一笑里消失,蹲在他跟前捂住他的双手放在心口,仰视他:
“手都凉了,怎么不在里面等我?”
傅简只觉包着自己的小手温热,肌肤柔软,便任由她握着:
“想快些看到你。”
傅汝卿忍不住把脸埋进围巾,浑身都热烘烘的,嘴上却道:
“你又在哄我。”
傅简笑出声来,反手扣住她一把把人拉到怀里:
“对,哄你。”
晚上的时候,傅汝卿和傅简说了今天的事。
“我总觉得他们有所图。”她皱着眉说,转头看傅简,发现他神色如常,并不是很在意的模样,气得捶了他一记:
“你都不说话。”
傅简好笑地瞥了她一眼,顺手把她揽过来,声音沉沉地响起在她头顶:
“秦家想做什么,不是我们能左右得了的。”
她抬头:
“那些谣言果然是秦家传出去的?”
灯光下她脸颊绯红,眼里水光盈盈竟是万分动人,傅简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的嘴唇:
“是。”
傅汝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他怀里:
“那李家也的确同他们联姻了?”
“……恐怕是。”
“你觉得这是秦司令的意思,还是秦书华的意思?”
“是谁的意思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什么目的。
秦书华也好,秦司令也好,他们都是秦家人,可这次却把秦书文的姻亲当儿戏,在傅李两家徘徊不定。
她和秦书文的谣言几个月来从未停息过,而秦李两家的关系也是从李家人嘴里听说的,还言之凿凿煞有其事,想来不是胡编乱造,这么重要的一桩事却被压得严严实实,一点风声也无,甚至连秦书文本人也不知道。
傅汝卿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
“或许,其实秦家并不是真的想和李家结亲?”
傅简低头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得到了肯定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越来越糊涂,傅简看她愁得表情都耷拉下来,只好无奈地打断她严肃的思考:
“就这么担心秦家那小子?忘了我说过的话?”
他说的是他会吃醋的那一句。
傅汝卿闻言立刻抬头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
“我是在担心你!不管秦家如今想做什么,定然同你脱不了干系,你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被利用?因为那个秦书华?嗯?”她不依不饶起来也很有几分娇蛮的味道,想到那时宴会上两人站得那么近,好像天生就该在一起似的,她就心头火起,一把掐住傅简的脖子:
“你对她什么感觉?不要说没有,我是不会相信的。”
傅简憋住笑,假装垂眸思考:
“唔……窈窕淑女,君——”
还没说完,脖子上的手就立刻收紧,傅汝卿直接将他推倒在床,骑在他身上,语气凶狠:
“重新考虑一下你的措辞。”
她这模样实在太难得太难得,这样肆无忌惮地同他笑闹亲密,毫无掩饰地宣告自己的喜欢。傅简看着她,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早知如此,当初何必那样伤她的心……不知不觉,他已经深陷泥潭,无法自拔了。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细细摩娑,如欣赏一副绝世名画,又如品一曲朗朗新词: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卿卿,你可知我心意?
她被他盯着,那眼神温和又炙热,烫得她心口都疼起来,忍不住闭上眼靠在他手上,那双手细长有力,还夹杂着她喜爱的墨香:
“说得不错。”
傅简忍不住将她揽到自己怀里,将脸埋在她发间。
窗外月色撩人,偶有寒鸦啼叫,屋里二人依偎在一处,暖意融融。
许是因为临近新年,城里四处都弥漫着喜气,商店街上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新门联。傅简陪着傅汝卿定制新衣裳,一路都听她在耳边絮絮叨叨,这也新奇,那也有趣。
“从前也未见你这么活泼。”傅简装作无奈地笑她。
傅汝卿轻轻嘟起嘴:
“那不一样嘛,从前你都不搭理我。”
“我何时不搭理你?”傅简奇道。
她撇撇嘴不说话了。
他确实未不搭理她过,但那是因为她从前也惯爱做出贤淑端庄的样子,矜持着不愿开口,是以两人一年到头唯一一次出门也是一路沉默。
见她蹙着眉头,傅简只得牵过她的手:
“难得出门,顺便把你的胭脂水粉也一块添置了吧。”
说到这个倒是提醒她了:
“我要不要再买几件洋装?”
“唔,你很喜欢穿?”
“倒也不是,只是……万一有一日能用上呢。”
她现在还不敢同傅简说出自己的打算,往时不同今日,她还是有些不太懂傅简的想法,至少去英国留学这件事,傅简未必会和当初那样希望自己去。
“那就多挑几件喜欢的。”他揉揉她的头发。
商店街洋装店也不少,傅汝卿只不过随便走进一家,就登时有了退出去的想法。
秦书华站在掌柜的边上低声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她今日不若往时精神。
见他们进来,秦书华又如平时一般扬起笑容:
“这么巧,傅先生?”又转头看看傅汝卿,“汝卿也来了。”
傅简点点头走过去,傅汝卿跟在他身后,走近了发现对方眼下青黑甚是显眼,妆容也遮不住的疲惫,不由想到这几日秦书文阴沉得要滴水的脸色,一阵心虚。
想来秦书文是同他姐对质过了,莫名其妙被定了亲,秦家这两日定不太平。
“是来定制新衣?”秦书华手搭在柜台笑眯眯地问。
傅简点点头:
“定汝卿的。”
“那件墨绿色的长裙不错,汝卿肤白,穿那件定然合适。”
傅汝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的确不错,款式也新,颜色也不显得老气,可她就是不想要。
“我倒觉得秦小姐穿着更合身。”傅汝卿微微低下头笑道。
秦书华摇摇头:“比起墨绿,我更爱白色。”
傅汝卿瞥了一眼傅简,他今日倒是穿着黑色常服,但……
“书华还有要事在身,二位少陪了。”她接过掌柜递来的盒子向他们告别,傅简只是点头未言语。
她走出店门后,傅汝卿才在一旁凉凉道:
“我怎么记着你平时教课就惯爱穿白色?”
傅简一愣,转过身来捏捏她的脸:
“小醋坛子。”
“彼此彼此。”她不冷不热地接茬,想想不解气,又哼了一声。
傅简失笑。
衣服买完了又看首饰,首饰挑完了又选水粉,傅简也由着她买,甚至还在她挑发簪的时候点评几句,傅汝卿心里高兴,回去的时候嘴巴如抹了蜜似的甜:
“这些衣服首饰呀,我就穿给你一个人看,其他人都见不着!”
“为何只给我一个人看?”
“自然因为这世上,只有你最懂得欣赏我这样的美人儿了。”傅汝卿甜滋滋地说,揽着他的手臂一晃一晃。
傅简无奈地摇头,嘴角却挂着笑意。两人在冬日宁静的午后慢慢走着,小巷里只有他们的轻轻的脚步声。
年前傅宅是尤为热闹,街坊邻居会来拜托傅简写春联。这个时候傅汝卿就帮着在院里晾字,常常一忙就是一个下午。今年也同往年一样,傅简提前写了几副,傅汝卿去房里找纸镇,找来找去还缺了好几个。
“你去看看书房里有没有。”傅简说。
傅汝卿平常从不进书房,那里背光,进去还要点灯,进去总觉得后脊背发凉。
她找到了纸镇正要出去,瞥见门口的一个架子上整齐地摆着一堆书画纸,摆在最上面的一张字迹稚嫩,一看便是孩子写的。傅汝卿顺手翻了翻,果然都是孩子们每一年送给傅简的生辰贺词之类,都被完整地收在了这里,厚厚一沓。
她又翻了一遍,没看到自己的。
十三岁之前她也随大流爱送书画,连着送了七八年,怎么会没有?
最后又找了一遍,果然没有,她关上书房门心中郁郁,院子里傅简写完今日最后一副已经收笔,回头瞥了她一眼愣了愣:
“怎么了?拿个纸镇也能不开心?”
傅汝卿瞪他一眼,不说话,自顾自地去晾字。
傅简在身后观察了她一会,走到她跟前,伸手将她下巴抬起来:
“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只好光天化日之下吻你了。”
傅汝卿一惊,手上纸镇啪嗒一声掉下去:
“说,说什么呢!我没有不开心,你别……”
傅简凑近了:
“别什么?”
傅汝卿觉得心脏都要骤停,他背着光,树影落在他的袖间,携着被阳光温暖的轻风蓦然靠近,明明早就过了秋天,鼻间却隐约氤氲起桂花的香气。
“……别这样。”她把头靠在他胸口处,声音低不可闻,“我会舍不得……”
傅简的手一顿,沉默半晌:
“你要走?”
“……”
风将地上纸张吹起,傅汝卿抓住他的衣袖,良久才慢慢开口:
“我想去英国,爸爸。”
她下定这个决心,是在秦书华的生辰宴那一晚。想要和身边这个人在一起,以她如今的身份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需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没有人质疑的地方,傅简在这里呆得太久了,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抛下一切,她也舍不得让他这么做,那么,她就必须代替他,做出决定。
她只有十六岁,从学堂毕业后的命运就像所有城中的女子一样,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下半辈子就剩下相夫教子,然后安享晚年。
她不会再爱上别的人了,所以于她而言这是不可能的。
但秦书华的出现提醒了她,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
秦书华足够美丽,足够有手腕,学识教养人脉样样不缺,她如今的生活是她自己选择的,就连秦司令也奈何她不得。傅汝卿无意做第二个秦书华,她只要能带走傅简就够了。
去英国留学,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傅简看着她,眼中的情绪如波涛汹涌,然而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然后,他慢慢地将她揽进怀里,动作温柔:
“你也真是舍得……”
傅汝卿回抱住他,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开玩笑道:
“那个时候是谁说要让我去英国的?”
“是我。”
“现在舍不得的又是谁?”
“……是我。”
真是受不了,她眼睛一眨,泪水就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许是院子里太过安静,连水珠落在衣服上的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傅汝卿抱得他紧紧的,恨不得钻到他身体里去:
“但是最喜欢你的人,是我。”
“对,是你。”傅简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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