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丝刀

　　“48分。”凉飕飕的语气。
　　刚被老师找去谈话回来的闫九看着面前摊开的卷子，眉头皱得快能夹死苍蝇了，灼灼的目光好像妄图能让那48的分数前多出一个1来。
　　“告诉哥，你还能再出息点么？”
　　任亦书瞄了眼闫九已经黑得不行的脸，又瞄了眼自己惨不忍睹的卷子，默默垂下脑袋，刚垂到一半又赶紧摇了摇头。
　　闫九凉凉地问道:“这是不能再出息点的意思？满分160考个48已经牛逼到不行了是吧。”
　　任亦书一听他这腔调，心里就一阵发慌。他九哥算个异类，说难听点有点精神分裂，在外平时总好好先生的样子，不熟的人说了再糟心的的话，他就当听了个屁，下回见面还是客客气气的，要是对着熟的人，笑骂两句也就过去了，撑死下回回刺两句。只有当他这么阴阳怪气起来，话不好好说，一切意思你得反着理解来的时候就意味着:我要整你了，你等死吧。当然这种情况发生得也不多，绝大部分都发生在任亦书身上了，所以他对此门清儿。上回他是期末三门主课端了两门，在家拿了点换洗衣服瞅着闫九睡觉的空隙就冲去同学家避难，还亏程安那小胖子的上门降了降火气，才没直面一个盛怒时的闫九。但显然这回运气用到头了，想他一个已经一米八的小伙子，平时说话都喜欢用大嗓门喊的，当下站在角落，连大气都不敢喘，抖抖索索地往窗帘那儿缩还妄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显然是往昔经历太过惨痛。
　　闫九见他快缩到落地灯的灯罩下了，本就糟糕的心情更是平添一把火，当下一拍桌子。
　　“滚过来！”
　　正窝在沙发上玩着手机的俞襄被吓了一跳:“吼什么呀，有话好好说。”
　　任亦书右眼皮一跳，心下一凉，现下心情暴躁却还是强自按压怒火以致表面不动声色的九哥是最不好说话的，这表现之一是旁人不能插嘴劝话，因为此时他就像个即将点燃的炮仗，谁点谁炸，最后结果必定是不分青红皂白，整个都得着了。
　　果不其然，耳边传来:“关你屁事！跟你说少他妈带他玩酒分心，都他妈跟鬼说了是吧！嫌吵别在这儿呆着！”
　　被迁怒的俞襄心下也觉得挺冤枉，自过年以后，这小兔崽子不知道磕错了什么药，往他这儿跑得一天比一天勤，专挑闫九不在的时候，也不要酒喝，就看着他调酒，轰了他走，他就去勾搭在对面Dusk调酒的Simon。一家不行换另一家，反正附近酒吧多的是，但总归鱼龙混杂的多，还不如放在眼皮子看着。
　　不过他也深知闫九的脾气，虽然自己脾气也暴，当下也不辩解什么，向任亦书投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戴上自己的耳麦从善如流地下了楼。
　　任亦书绝望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心下一片凄怆，诚哥怎么还不回来呢。
　　“想什么呢，滚过来！”
　　任亦书麻利地滚了。
　　“还想上u市的音乐学院么？”大概是刚才小小发泄了一下，语气还算平和。
　　“想。”回答得特干脆，特果断。
　　管他能不能上，现在犹豫不是找死吗。
　　“知道你上高几了么？”
　　“……高三。”
　　“高三。”闫九点头微笑着重复了一遍，转瞬笑容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声音比之前高了八个分贝:“高三你他妈就给我考这么点分！还u市，你他妈隔壁y省的分数线你够得到么？”
　　“你一直说你想考u市的大学，这是我跪下强求你的吗？这是我的事，我的未来吗？要我来限制你每天的一举一动去达到吗？任亦书，你今年18了，不是8岁，你成年了。你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为你说出的话负点责任？”
　　“为你喜欢的东西，暂时牺牲掉一点别的东西是一件那么困难的事吗？有条件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是一件多幸运的事，你真的知道吗？”
　　任亦书沉默着，却不敢再抬头看闫九，却还是难以忍受他快化为实质的目光。他宁愿听点像以前那样暴风骤雨式的纯粹怒其不争的责骂，而非像现在，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闫九那种失望，像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他心上，沉甸甸的，根本透不过气，他原本想好的一大串托辞眼下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有那么一瞬间想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脱口而出，随即一种类似于忘恩负义的负罪感又像毒蛇一样窜起攀附在他胸口，这种感觉来得太让他措手不及，一股蛰伏于心底的久违的惶恐也就这样席卷而来。
　　他感觉一直以来支撑他的那股气，泄了。
　　以至于当闫九最终给他按定了棺材板说:“以后家、学校两点一线，没得商量”时，他竟没有像平常一样带着任何反抗的情绪，甚至是感觉得到救赎般的松了口气。

　　闫九看着他拖着脚步回房间的背影，叹了口气。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崽子，谁还舍得他去走弯路呢？
　　他搓了下手指，想来根烟，拉开抽屉才发现没有，只好下楼去问问俞襄。
　　“有烟没有？”
　　俞襄愣了一下:“你不是不抽的吗？”
　　闫九前些年抽烟抽得太猛，后来抽伤了才戒的，习惯了也就罢了，这几年更是一年也抽不了几根，除非心里压着事特别烦，才偶尔一个人躲起来抽两根。当年刚戒完没多久俞襄才来的，所以他也不知道。
　　闫九强忍心下烦躁，挥了下手道:“有没有？”
　　“没”俞襄打量着他的脸色道:“我昨天刚抽完。你问问诚哥去，他刚回来，在厨房。”
　　闫九烦躁地啧了一声，转身向厨房走去。

　　啪嗒一声，火苗倏地窜出，闫九颇为熟练地咬着过滤嘴，一手笼着火焰，给自己点上了。
　　何实诚正在洗碗，闻着那缕烟味缓缓飘过来:“你怎么又抽上了？”
　　闫九正懒懒地倚靠在门框上，闻言嗤笑了声:“你们怎么都这么问我？明明整天抽烟的又不是我。”
　　“你不常抽所以才问你一句。”
　　“还能怎么着，烦得很。”
　　厨房里沉默了一阵，只余菜刀时不时砍在砧板上的嗒嗒声。
　　半响，何实诚开口:“别逼得他太狠。”
　　“没有，早着呢。”
　　闫九嘴上特平静地说着这句，手上却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说服何实诚似的把烟递到嘴边蒙头深吸了口。
　　“没想逼他，就是不想他走了他爹的老路。”
　　他说这话时，缓缓地吐了口烟，大半张脸藏在腾起的烟雾后面，看不清表情，却莫名让人觉得有些冷峻。
　　所幸这种感觉没持续多久，随着烟雾散去，他叹了句:“唉，真他娘烦”，然后就像突然触动了他身上某根懒筋的开关，整个人像被抽了根骨头似的大剌剌地席地一坐。
　　“你这都算他半个爹了，养了他这么多年，怎么现在才觉得烦。”何实诚笑道。
　　闫九自嘲似的嗤了声:“我算什么爹，小爷才刚30出头啊，连个老婆都没有。”
　　两人沉默了会儿，他又话锋一转，带了点嘲讽道:“不过说到他爹，他亲爹也真是个人才，原本还觉得他在街边唱歌赚钱还不忘拖了个小孩不容易，让他白吃白喝白住这么久还没事帮他搭把手，结果人家就真把客气当福气，当咱们是带孩子的了。把自家小孩丢在别人店里，拍拍屁股就走了，连个纸条都没有。别说孩子，就算是扔个垃圾在别人家，也得问问别人乐不乐意吧。”
　　“我们当年也是嫩，还以为他是给忘了，后来想想这么大只玩意儿，怎么可能是忘了。果然这么多年，也他妈不闻不问。我要是当初良心黑点，把他儿子卖了抵他那几个月的住宿费，也没人敢说我一句不是。”
　　何实诚停下手中的活，叹道:“也算是我和俞襄的错，当年你要是没听我们的，不把他留下来也没那么多事。”
　　闫九闻言，摆摆手道:“算了吧，他那姑姑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那张口就要钱的德行，活像是我要她给我带孩子似的。”
　　“得亏也没在她家呆几天，她自己还有一大一小呢，要不是你想起去看看他，搞不好都快被饿死了。”何实诚回想起当年的事，也有些后怕。
　　“怎么一个两个都觉得我们欠了他们似的，还想要我给生活费去养活他们一大家子，我看着像个傻子么？”
　　闫九回想起那女人当年说的话，那时年纪轻单纯觉得气愤，抱起自他来后就哭个不停的任亦书摔门走了，现在想想，真他妈好笑。
　　“现在也算好了，他们不管他死活，估计觉得你也养不了那么久，也没找上门过，不然也是麻烦。”何实诚安慰道。
　　闫九冷哼了声:“麻烦个屁，别说那小崽子想不想走，养了这么久还想让我放人，腿都给他打断。”
　　别看闫九当初年纪轻轻就养了个孩子千般万般不乐意的，可真养起来，谁都没他上心。最开始闫九想把他送到孤儿院的，他和俞襄觉得不太忍心就劝他留下来，本想三人一起分摊他的费用的，后来被闫九一句“你们自己才赚那几个钱，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就被拍了板。
　　乍得听他凶神恶煞来了这么句，何实诚乐道:“那你怎么还老对他这么凶？”
　　“这小兔崽子皮太厚实了，也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再不凶点更没发治了。你们都是唱白脸的，那只能我来唱唱黑脸了。”他边说着边拉过身前的垃圾桶往里掸了掸烟灰，继续道:“大道理讲也讲了这么多，他是真懂还是假懂我也不在乎了，就就指望他最后这几个月长点心了，好歹冲一冲u市的音乐学院。”
　　何实诚关了水龙头，擦干了手:“我当年还以为你不会同意他去搞音乐呢，想想他爸，我都以为你都有心理阴影了。”
　　闫九不屑道:“我还不知道他？他是读书那块料么。不然早把他送到u大去了。当年看他也真可怜巴巴的，拿着那么点分，要哭不哭的，一看到人家的钢琴就两眼放光，还不敢开口要，我还能怎么样呢？就希望别以后跟他爹似的那么出息，也不算白养他。”
　　“再说，”他低头吸了口烟:“能干点自己喜欢的事，多好啊。”
　　何实诚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最终也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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