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苇草动

　　九月，这个家与它的邻居，也开始有了除点头之礼以外的交集。
　　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周丽珍肚子不舒服，请假回家。进入到小区时，看到邻居奶奶坐在一条长椅上发呆。好久没看到她了。
　　跟同伴们在一起那么些日子，周丽珍已经比以前能跟外人打交道了，她主动朝奶奶打了个招呼，就上楼去了。奶奶回过礼后，继续将目光焦点放在地面上，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喝过热水后，周丽珍感觉好了很多，休息了半个小时，决定下楼晒晒太阳。走出1楼大门，发现奶奶仍然保持着发呆姿势，偎依在阳光里。那苍白的发线给夏日带来了一丝清凉，《天水围的日与夜》中孤独老人的影像在脑海中闪过，周丽珍开始踱步走近，坐到了奶奶的身边。
　　“今天不用上班啊？”奶奶觉察到周丽珍的到来，停止了聚焦，开始散漫的提问。
　　“有点不舒服。”周丽珍笑着摸摸肚子，“不过已经好很多了，就想着下来晒晒太阳。”
　　“要多喝热水，”奶奶传授着长者的经验，“多喝小米粥。”
　　“嗯嗯，会的。”周丽珍点着头，补充道，“这些我都懂。平时我都尽可能地在家里做菜的，外面的东西不会经常吃。”
　　听到这话，奶奶抬头认真看了一眼身边人，又缓缓低下，说：“你这样挺难得的，现在的年轻人成天吃外卖，对身体不好的。能在家里自己做就是最好的了。”
　　“吃外卖也不能说是多坏的选择，对很多人来说，它确实很方便。”周丽珍想着要多聊点什么，就认真地对奶奶述说起了今时今日上班族的状况，“现在出来打工的年轻人大多都忙，没多余的精力做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七八点到家，还要花上一个多小时做饭、吃饭、洗餐具的话，夜生活都不够尽情放松了。而叫个外卖，只需在家里等饭菜，吃完就扔饭盒，多省时间。在上班回来的路上直接找家店吃一顿的话，更方便，只身入只身出，吃完拍拍肚子走人。”
　　“也是，都累了一天了，得让自己舒服，”听着周丽珍的解说，奶奶有些理解了，“能跟家人一起住最好，有饭。”
　　“是啊......我的话，刚好喜欢挑战各种菜式，下班也准时，还有个朋友一起，所以就有足够动力每天在家里做饭——奶奶您呢，每天都做些什么菜啊？放辣吗？”终于把话题绕到了这位邻居的生活上，周丽珍想了解一下她的日常。
　　奶奶的神色变得有些黯淡，微微张口，说：“放不放辣，做什么都一样，孙女都不怎么吃的。”
　　“真想试试您的手艺，”周丽珍说着很难引起人反感的话，“肯定特别好吃。我觉得我很可能会偷师呢......”
　　“哈哈......”奶奶终于有了些外向的表情，“随时欢迎来我家吃饭......”
　　“好像好久没见到您了。”周丽珍望了望头顶的蓝天。
　　“嗯，我回老家几个月了。也才回来。”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住在这里的？”
　　“也就今年二月份，”奶奶陷入了回忆，“当时本来想着让孙女走读的，这样我就可以照料她每天的生活，可是她坚持住校，我就回老家了。后来她爸妈跟她讲好了，让她新学期走读，由我来照料。房子就一直没退，就等着九月份来住。”
　　“这样啊，”周丽珍不好细问，面露微笑，“便宜房东了。”
　　“这也没办法，她爸妈都不差钱，说就空几个月吧，懒得再让人找。”奶奶皱起了眉头，声音带着埋怨，“我又不懂这些，在这边也不认识什么人。”
　　“这样啊......”周丽珍在脑海里搜罗着所有能组成句子的汉字，希望能安抚一下眼前人的情绪，却发现自己的大脑有些空白。

　　“她爸妈离婚了，还都有自己的家庭了。”
　　大多数老年人，只要你对他们表达关心，嘘寒问暖，他们就能对你掏心掏肺，隐私甚少。近年来层出不穷的诈骗案，正是瞄准了老年人的孤独心理，挣昧着良心的钱。周丽珍觉得有些心疼。
　　“他们结婚早，生下她之后，没几年就都感觉到厌倦了。吵了好多年，拖到孩子中考完就去离了婚，各自另起新家。两个家庭都不欢迎这个孩子，最后她爸妈就达成轮流抚养她的协议。然后呢，把她送到这个城市读高中，让她寄宿，还为她申请了周末住校的资格——真舍得啊。”
　　“他们不在这边？”
　　“远着呢，”奶奶忿忿不平，“都千年坐一次飞机过来看她，塞点钱。寒暑假她都回老家跟我过的。”
　　忽然，奶奶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辛苦你听我唠叨了那么多啦......”
　　“不会......不会......”
　　“话匣子一打开就没收住。”
　　“没事，”周丽珍怎能不理解，她知道有很多内心孤独的老人，说起家里情况能把祖上都给一一介绍了，“您继续说，我听着。”
　　奶奶整理了一下情绪，继续道：
　　“他们不心疼，我心疼啊。我跟他们说，你们租一个离孩子学校近的房子，我来照料孩子。”
　　周丽珍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向来心软，觉得都是人何必做到那么绝。此刻，她很想见到这个孩子，看看她的模样。
　　奶奶无奈笑了。有些瞬间，人们说起一些气事，不一定是怒发冲冠的。

　　“你是跟朋友一起住？”奶奶主动转移了话题。
　　“是啊，”周丽珍马上接过话，“我们是大学同学，现在都在工作。”
　　“好像还有男生出入？”
　　“哦，他们不在这里住的，也就有空过来一起玩。”
　　“好朋友？”
　　周丽珍有些不好意思，不想给奶奶造成一种“乱来的年轻人”的印象。
　　“我们像一家人。”

　　突然，周丽珍的肚子绞痛起来......她紧捂肚子，瑟缩着将其往大腿靠近。
　　“肚子又痛啦？”奶奶关切地问着。
　　周丽珍答不上话来。
　　“我带你去医院。”奶奶连忙将周丽珍的手环在自己的脖子上，就要起身往附近的医院去。
　　“奶奶，不用吧。肚子痛都是一阵一阵的，没事的。”周丽珍沉坐着，从苍白的嘴唇里勉强地挤出这些话来。
　　“不行不行，咱们都不是医生，判断不来。万一很严重，耽误了怎么办？”奶奶坚定地做着决策，声音透着力量。
　　周丽珍有些被震慑住，只得接受了这份善意。只是身子倾向这位瘦弱的奶奶时，周丽珍不得不嫌弃起了最近有些“幸福肥”的自己。压垮了老人家可怎么办啊......还是恳求换个动作吧。
　　终于，奶奶搀扶着周丽珍走出了小区，来到了马路边，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陪周丽珍去了距离最近的人民医院。
　　眼前的奶奶没了柔弱的模样，周丽珍的心田中涌动着暖流。

　　缴费挂号、搀扶着周丽珍去到对应的科室、缴费取药，奶奶环环跟进。她对医院不太熟悉，一路积极地问医生接下来应该怎么做，老人家奔波的模样令周丽珍心疼起来。
　　至于病因，经过医生的引导提问，周丽珍终于想起来，上午她吃了同事递过来的辣条。才一小条啊，竟会如此折磨人。周丽珍觉得自己真不像个年轻人。
　　终于，在奶奶的帮助下，周丽珍回到家中了。
　　跟周丽珍一起在沙发上坐定后，奶奶张望了一下邻居的房子，说道：“挺干净啊。”
　　周丽珍勉强笑了笑，伸手拿起烧水壶。
　　“等一下——”奶奶想起了什么，“我过去拿热水壶过来吧，有现成的热水。”
　　未等周丽珍将“不用麻烦”说出口，奶奶便蹒跚地往自家里赶。
　　不一会儿，一个热水壶沉甸甸地置放在了周丽珍的面前。奶奶去到厨房里，摸了个碗出来，十分体贴地给周丽珍倒好热水，放在桌子上。
　　“谢谢！”周丽珍打开一个药包，抬起头往嘴里倒药片，接着沿着碗边喝了一口热水，怀着信念吞了下去。平时几乎不去医院，这次还得一个老人全程护送——药啊，请务必奏效，不要辜负一番情意。
　　“你这个样子，别做饭了，”奶奶以平淡的口吻，发起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邀请，“今晚就到我家吃吧。”
　　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的。一来二往，两家子的关系肯定不同以前。周丽珍那脑子又闲不住，转了起来。
　　“好啊，谢谢奶奶，”周丽珍端起碗，将水喝光，寻思着怎么跟叶新雨说起这个下午发生的事，“才说要试试您的手艺呢。”
　　“你有多少朋友来吃，我等一下去做饭？”奶奶问道。
　　“平时就只有一个朋友在的。”
　　“男朋友呢？分开吃？”
　　周丽珍决定不再遮掩。
　　“他们最近工作都忙，有时需要应酬，有时加班，不常过来吃晚饭。”
　　“怎么没住一起啊？”
　　奶奶这么开明的吗？周丽珍有些错愕。
　　“我们现在都处得很好，不着急。现在大家就像一家人，每个人都很珍惜，不想贸然做一些决定来扰乱目前的状态。我们都还年轻，都觉得留有一些空间比较好。”
　　“嗯嗯。”奶奶的表情明显带着嘉许。
　　“嗯嗯。”周丽珍的表情明显带着侥幸。
　　“也不排除在哪天就有同居的可能”这种话果然还是吞回肚子里比较好。
　　“那我就回去准备做饭啦。你等一下跟你朋友一起过来，我介绍我孙女给你们认识。”
　　周丽珍突然有些紧张，她跟高中生活断层好多年了，不敢打包票能跟现在的高中生搭上什么话。
　　不过，怎么说都好，今天得此照顾，向来不愿欠人情的周丽珍，怎么说都得开始关心起邻居家的生活来了。周丽珍暗自给自己揽了份责任。
　　“嗯，好期待这顿饭，”周丽珍起身，对着奶奶离开的背影说道，“谢谢您！”

　　叶新雨一到家，周丽珍就精简地将下午发生的事讲了下，然后拉着她到邻居家里做客。
　　奶奶开了门，笑容满面。一个女孩跟在她身后，穿着白色校服，也带着微笑。
　　“快请进，”奶奶将她们领到了餐桌上，继而指了指正在关门的女孩，“我孙女，朱槿。”
　　朱槿继续笑了笑，也来到了餐桌上。
　　餐桌是圆的，周丽珍和叶新雨紧邻而坐，跟这对祖孙面对面。
　　宫保鸡丁，鱼香肉丝，地三鲜，苦瓜汤——宴客菜十分开胃。当看到主食除了白米饭，还有小米粥时，周丽珍觉得她今天真是欠了好大一份人情。
　　周丽珍和叶新雨积极地夹着菜，连连称赞。
　　“奶奶，您做的菜太好吃啦。怎么做的？”周丽珍打开着话匣子。
　　“这有什么，不要吝啬调味料，多尝尝味道，能有多难吃。”奶奶笑呵呵地指导起来。
　　叶新雨喝着汤，也夸着：“太好喝啦！平时我很少喝这么多的，感觉都不太好意思了。”
　　奶奶笑得眯起了眼，说：“还怕你们喝不惯呢。高压锅上了火才想起来用的材料是苦瓜，刚刚还有些担心。”
　　“喜欢，我们喜欢得很。”周丽珍一边附和着，一边往碗里舀着汤，言语与行动达成了一致。
　　“嗯嗯，我孙女平时别的吃得少，但是苦瓜可以吃很多，一顿饭可以打捞很多次苦瓜呢。”
　　朱槿从喝汤的碗里抬起了头，对客人礼貌性微笑了一下。从周丽珍和叶新雨的角度来看，这孩子纯属是被cue到了，不得已而为之。不过，从刚才敲开这边的门到现在，朱槿的高配合度，令她们有些吃惊。显然，这跟她们之前预想的冷酷形象有着出入。
　　“小小年纪，能吃苦，挺好......”叶新雨努力地不让话题断掉，“关键是，奶奶您有把苦瓜做得人人爱吃的高超厨艺。”
　　朱槿埋头吃着饭，继续听着邻居对奶奶手艺的夸奖。
　　“妹妹，你的校服挺好看的啊。”叶新雨从谭长风那里学到了很多搭讪技能。
　　“谢谢。”很轻柔的声音。
　　“我高中那学校，校服可丑啦。”叶新雨皱着眉头回忆，“啧啧，那配色，生怕学生埋在试卷堆里忘了自己还活着，绿得不得了。”
　　朱槿再次抬头笑了笑，似乎已经在脑海里产生了画面。
　　这浅浅一笑可刺激了周丽珍，她也想让朱槿笑，而且是由衷地笑。不过，还是不要刻意说些白痴笑话，顺其自然吧，希望能有机会给她带点快乐。来日方长。

　　“我倒觉得，没有丑校服，只有......”周丽珍朝叶新雨上下打量着。
　　“哎呀，你还变着法子埋汰我了......”叶新雨佯装生气。
　　朱槿仍是聆听为主，并没有多说一句话。
　　“我错了，我是嫉妒你的美貌了。罚我吧。”周丽珍双手捏着耳朵。
　　“那，罚你，明晚给奶奶和妹妹做顿好吃的，”叶新雨又是笑嘻嘻的模样，“别给我丢人。”
　　周丽珍看着这个默契的搭档，心想不愧是将近6年的朋友。她是有想着得回请一顿的。
　　“好啊，”周丽珍放下了手，朝对面的祖孙微笑发问，“奶奶，妹妹，明晚方便来我们家吃饭吗？”
　　“方便！方便！”奶奶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刚刚看着年轻人们聊天，她觉得很热闹，很高兴。自搬来后，这个家没有过这么多的生活气。
　　“好啊，谢谢。”朱槿微微点了点头。
　　“那就说定咯，跟你们说，她做菜可好吃了，只比奶奶差一大截。”叶新雨还真是深谙做客之道。
　　“妹妹，你们这里有地缝吗，帮我找一条，”周丽珍无奈地望向朱槿，“我看能不能顺着纹路钻回家里。”
　　朱槿似乎在憋着笑，终于，又是熟悉的嘴角弧度。
　　小朋友，等着跟我们混吧，有你开心的。周丽珍内心一阵愉悦。
　　餐桌上仍然进行着对话，所有人都比平时吃得多了。
　　等大家都吃好后，奶奶起身就要收拾餐桌。
　　“奶奶，我们来洗。我们是小辈，让我们来分担吧。”叶新雨连忙起身，叠起了饭碗。
　　“你们是客人，不能让你们做这个。”奶奶抢着活儿。
　　周丽珍的脑子高速转动了起来，她也起身，扶起了奶奶的手臂，劝道：“奶奶，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这样的话，咱们也算沾了亲了，您就别见外了。我们年轻，让我们来吧。以后少不了您的关照呢。”
　　听了这番话，奶奶也就不再坚持，放下了手里的餐具。她对她年轻的邻居们感到十分满意。朱槿在这样的环境里居住，她放心。
　　而朱槿在整顿饭结束后，若有所思。她对明晚那顿饭，有些期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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