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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seven
“路德维希小姐,有您的电报。”
九月初的一个傍晚,西蒙娜照例正在戴维的床位旁边询问他手术后的恢复情况,哈罗德太太匆匆忙忙地走过来。
“谢谢您,哈罗德太太。”她接过那封信看了一眼发件人:尤利安·路德维希。封面上有一个哥特体“L”的鲜红色火漆。西蒙娜怔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把它折好放入衣服内袋。
“怎么了,莫娜?你好像身体不舒服的样子。”戴维担心地问。
西蒙娜不自然地笑了笑:“可能是今天工作累着了——别担心。好好养伤,我明天再来看你。”
虽然西蒙娜人被困在伦敦,但感谢美国人,她和家里一直用电报保持联系——曾经她发了一封电报轻描淡写地告知了父母自己订婚的消息。但是,在她曾经和父亲的约定里,红色的火漆代表信中内容极度危险,因此她不得不郑重对待。
西蒙娜急匆匆地回到家——那栋位于庞德街22号的房子。她摁亮屋子里的电灯,光线里纷纷扬扬灰尘呛了她一嘴。她无心理会这些琐事。
上楼,右转,她来到之前居住的卧室,一切都和她离开之前一样。她从怀中取出那封电报,上面还带着她自己的体温,摸上去却触手生凉。
西蒙娜展开信封,不出所料,是一封加了密的电文。密码她也很熟悉,就是她小时候经常和她爸爸玩的那种——在前面写一段看上去很正常的问候语,后面则跟着一个简单的太阳图案。西蒙娜从保险柜中翻出一本古朴的小书,翻到目录那一页,找到Die Sonne——德语里太阳的意思——那一页,找到了自己所想看的:一张将三十个德语字母打乱顺序重新排列的字母表。她在书桌前坐下来,按照新的顺序将那段问候语的字母调换位置——比如用那张字母表上标号为1的字母替换原来的字母“a”,得出了一封新的、意义完全不同的电报:
莫娜:
丘吉尔空袭柏林的报复行动已经惹怒元首,他已决定下一阶段主攻伦敦市区,你千万保重自己。
另:戈林的手下已经探查到你在英国的所作所为,近期可能会与你接触。
若能探知英国空军及地面防御工事部署,将对我国大有好处,或将毕其功于一役,届时元首定大有奖赏。
好运。
父亲,尤利安
1940.09.02
周围的空气似乎那一瞬间不翼而飞,在沉寂的室内,西蒙娜呆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刷”的一声,火光在她的脸上跳动,忽明忽暗,纸张烧焦的气味弥散开来。她把那一小摊灰烬小心地扫进花盆里,然后又用园丁铲拨了拨,直至完全看不出来土壤的前后变化。
“抱歉,今天回来的晚了。”西蒙娜面色如常地踏进莱斯特家里的时候,明亮温暖的房间如同童话里迷失的旅人不小心撞进的雪夜小屋。她看到一个眼熟的男士皮包放在门口,皮革反射的暖黄色灯光给她冰冷的心注入了一丝生机。
“今天医院里有什么事吗?”莱斯特出现在餐厅门口。
“没事,我回家了一趟,取几件衣服。”西蒙娜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双手,眼中蕴了满满的惊喜,“欢迎回家,我的大少校。”
莱斯特上前吻了她一下,接过她手中的袋子:“最近城里不太安全,部里给我们放了假,让我们能多陪家人呆一会。”
西蒙娜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她又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可是你们这些精英都走了,谁来守护指挥基地呢?”
莱斯特大笑:“你就放心吧,精英们也是可以换班的。快来吧,大家都在等你吃饭。”
西蒙娜眸子暗了暗,笑了笑不再开口,挽着他走向餐厅。
“北极星”是一间距离第三战时医院很近的咖啡馆,此刻西蒙娜正坐在里面,慢慢地喝一杯意式咖啡。她让苦涩的汁液顺着喉咙滑下去,异常冷静地等待着那个代号为“espresso”的人——这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一位穿着考究的绅士道了声“打扰”在她对面坐下,不动声色地对她微笑:“小姐不觉得espresso很苦吗?”
“是很苦,但有时候人总得被迫承受一些你根本不喜欢的东西。”她面无表情,“C‘est la vie,这就是人生,不是吗?”
绅士毫不在意她的态度:“没错。”他换了德语,继续说,“有时候我们可能也要被迫放弃自己的心头好——就像你一样,路德维希小姐。”他颇具暗示性地笑了,可惜西蒙娜完全不想理他这一套。
“你想要什么?”西蒙娜不想继续跟对方绕弯子,毫不客气地回以德语。
“所有你知道的一切。”“Espresso”也很直截了当,“他们的指挥中心所在位置,防御强度,换防时间,军力部署……所有关于英国空军的一切。”
西蒙娜冷笑:“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我会知道这些吧?”
“Espresso”盯着她的眼睛:“你若是想,自然可以。小姐,女人往往容易被所谓的爱情冲昏头脑,但是当她们冷静下来,就会发现世界上有比那种海市蜃楼般的幻想更加光荣而伟大的东西——比如说,国家和民族的荣誉。再说了,”他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微笑,“就算你守口如瓶,如果你那位未婚夫了解到你还有你父亲的真实身份,你觉得他还会相信你?你觉得你们还可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吗?”
西蒙娜沉默不语,“Espresso”说中了她心中的隐病。她想起他们初遇时,莱斯特灰眸中冰冷的怀疑,想起那段时间他们的试探与交锋。这才过去多久,她就沉醉在那汪灰色的海水中,忘记来意,不问去路?不,如果他知道了她最初接近他的目的,他们就完了。西蒙娜绝望地想。
Espresso略带得意地看着对面的女孩,她自以为坚固的爱情堡垒如此不堪一击,竟被自己的三言两语轻易撼动。
良久,西蒙娜终于开口:“我只能告诉你指挥中心的大概位置。当时我去送他,下车是在……”
她卡了壳,那个地点像是生在了她喉咙里,无论如何吐不出来。
她要背叛莱斯特吗?西蒙娜突然不能确定。他们相处的时光一帧帧在她眼前播放,从初见的猜忌,蓄意的接近,到各执己见却意外和谐的喝茶闲聊,那场无可挑剔的盛大的求婚,再到他风尘仆仆的探望与关怀。她想起了戴维和那些医院里的伤兵。假如戴维的伤发生在莱斯特身上,假如炮弹在莱斯特右腿上开花,假如他英俊的脸失去了骄傲的神采,扪心自问,她能否承受的来?她能否眼睁睁看那对灰色的水晶黯然神伤?躺在那本由爱人以及千千万万无辜者的鲜血与白骨编就的荣耀谱上,她能否心安?如果她做不到这些,那么这样罪孽深重的祖国,这样为虎作伥的同胞,她又以什么立场维护呢?
她依稀记得不知什么时候的梦里,有人告诉她,不要让自己后悔。
如果说每一种选择都将导向每一可能的未来,那么就让她赌一把。用一颗在乱世里千锤百炼的真心,与命运做一局赌盘,赌正义女神的青睐,赌阿弗洛狄忒的垂怜。
Espresso不耐烦地开口催促:“小姐,您不会要告诉我您间歇性失忆了吧?”
西蒙娜轻笑一声,对他说:“抱歉,Espresso先生,我想我可能永远也记不起来那个地址了。”她看着对方变色的脸,继续道,“另外,倘若世界上真的存在你所说的‘更加光荣而伟大的东西’,那么我那也不可能是飞机和大炮所带来的种族毁灭以及无辜者的死亡。你口口声声的荣誉,不过是为法西斯的无耻野心编织的华丽外衣。我爱我的祖国。但无论是谁,犯了错都应该受到惩罚。”她笑得很讽刺,“况且,你们这些心怀荣耀的男人,不还是要靠我们女人的爱情来偷到自己想要的?”
最后这句话说的着实辛辣,Espresso一直彬彬有礼的脸都扭曲了起来。他刚打算再说点什么,西蒙娜站起来打断了他:“Espresso先生,这间咖啡厅的东西很好吃,但是很抱歉,我还是更喜欢红茶。告辞。”说罢,也不管对方的反应,就起身离开了那里。
回后勤处的路上,午后的太阳明亮刺眼。这个时节,风已经凉了,但空气尚暖。路边的梧桐树浅黄与墨绿相间,初时的纯粹褪成一种更富韵味的风景。
西蒙娜脚步轻快,如释重负。她决定晚上见到莱斯特的时候跟他坦白。她的心情坦然,不论前路如何,他是否信任自己,她都决心勇敢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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