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阙

　　一个小小的白球陡然跳入她怀中，温热的小身体贴在她的胸前。“阮，我该怎么办啊？”一滴泪落在雪兔白色的皮毛上，随即消失不见，阮似乎能感受到她的忧伤，只是很乖的偎依在她怀中，房间里静的出奇。
　　夜渐渐深了，繁星点点的天空下，白衣少女怀抱雪兔，有些焦急的将目光投向远方。她已发出了联络同门的信号，师兄应该快来了吧？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那个美好幸福的梦，终于要醒了吧？她又要回到从前的生活，离开了那个她深爱的人。一声轻响，墨笙从树上跃而下，目光投向了几月未见的师妹。她出脱的愈发清丽，只是脸色更苍白了，终于，要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么？
　　这次见面，她没有了上次的活力，死灰之气已逐渐蔓延了全身，眼中尽是绝望和哀伤。他不禁恼恨起那个从未谋面的男子，他是怎么照顾她的，为何如今的她，空留一身疲惫？“师兄”，她弯唇，却是了一脸的泪水，“带我回去吧，让我离开前完成最后一个心愿。”墨笙再也按捺不住，将青梅竹马的师妹拥进怀中，轻轻为她拭去泪水。就在同一时刻，桃树后红衣的少年握紧了拳头，一动不动。白天与青朔的争执使他无法入眠，他甚至不敢相信那的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本想出来散散心，却意外的看到自己深爱的人依在另一个人的怀抱中。秉性的骄傲使他立在原地，不曾现身去挽留她，他只是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连站立的姿势都未曾变过，一动不动的站到了天亮。
　　他们都是那般骄傲的倔强，以致于尽管彼此相爱，却只会彼此伤害。
　　那日自花树下走出的他，便不像从前的他，他开始沉默寡言，只是将全部的心力都投入到了仕途中去。政治上的做为使他很快崭露头角，成了一位政坛新秀，连街上的百姓都称赞他的清正廉明。他这炙手可热的影响使朝中大臣们纷纷结交，一时门庭若市，他却只是淡然处之。有人告诉他，当日是当朝太傅亲自提拔的他，他终于有所动容，依礼亲自去登门拜谢。
　　一进院门，大傅家的富丽堂皇就令他有些不知所措。有下人引他进了前厅，大傅一身玄色便袍，负手而立。阮籍不卑不亢的行礼，将手中的礼物奉上，“听说当日在下的提拔多亏了太傅大人，今日特来拜谢。”两鬓花白的太傅微笑着摆摆手，“你的才名我早已听闻，而且你又是一个清官。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才能担起一个王朝的荣辱兴败……况且，我的女儿很喜欢你。”他一怔，太傅的女儿？他似乎从未见过啊？一个银琴般的声音由远到近传来。这声音好象真有几分熟悉。“爹爹！”金线缀衣的女子象小鹿一般一头撞进了大厅，一眼便看到阮籍。阮籍扬眉，原来是她啊，那个街上遇见的女子，竟是太傅的女儿。看到她的刹那，华服女子脸上顿时笼上了一抹红晕，结结巴巴地对他问好，笑容娇憨。他只是淡淡的同她说话，如兄长在同妹妹说话般，亲近却无关风月。
　　太傅执意留他晚宴，度间，他知道了那个女子的名字，鸳凤，带了华贵的意味。他举杯，道谢，一步步做的有礼有节，却总是带了分与生俱来的冷傲。身边的女子并没有留意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清寒，只是欢快的与他零零碎碎的说话，时不时泻出清脆的笑声。他一边微笑着敷衍，一边想如今青朔又会在何处呢？这个女子的活泼伶俐，是青朔从不会有的，他望着她红润的小脸，却又想起另一个女子总是有些苍白的病容。
　　正在这时，太傅招呼身后一直低着头的侍女倒酒，在她倒酒时似不经意的将手搭上她玉葱般的素手。他有些厌恶地转头，早听闻这些朝中的官吏会买进一些漂亮少女作侍女，甚至可能将她们收房。然而在转头的一刹那，他的目光对上了一道熟悉的眼光，思维在那一刹停定，他不敢置信地回头，脸色顿时变的苍白。
　　那是青朔！那个在大傅身后恭顺的侍女，竟然是曾经那么骄傲倔强的青朔。他有自嘲，又有些嘲弄的笑笑，竟是如此不堪么？愿为奴为婢，却不肯待在他身边，连他自己都未发觉，那样的笑容在他青白的脸上，触目惊心。耳边还有杯筹交错的清响，少女的欢语，但他却都充耳不闻，脑海中总响起她曾经的巧笑，却是再也回不去了。胸中积了怒气，他饮酒的频率也越来越密集，不去尝一口席上精美的菜肴，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将苦闷愤恨和着酒吞下去。眼前的一切开始摇晃不清，他隐约听见旁边鸳凤的惊叫。太傅大人吩咐身后的侍女，扶他去客房休息，他能感觉到她身上熟悉的淡香，她的手吃力的将他扶起，跌跌撞撞的向前走去。一片窒息的沉默，就在她以为他已沉睡过去时，他突然开口，“和他在一起，开心么？”她一怔，他说的是谁啊？耳边却不由响起从前的话语。
　　“青朔，和我在一起”
　　“傻瓜，是因为决定了要好好和你在一起啊！”
　　“这样多好，我们在一起。”
　　她的泪水，在他渐渐响起的轻轻鼾声中落了下来。
　　那天过后，京都大街小巷都要传言，才子阮籍对太傅的女儿有意思，有事没事总往太傅家走动，没有人不对这一对壁人赞不绝口的，阮大人是大才子，又是清官，与大傅家千金真是再相配不过了。而此时，这一传闻的当事人阮籍，又缓步进了太傅家的朱门。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的在白衣侍女的脸上一扫，又很快转向一边的华服少女。“阮籍，阮籍。”她轻声曼语的唤他，带了不加掩饰的欣喜。他对她微笑，如白云般的温柔。白衣的侍女淡淡地告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那样的不在意使他忿怒。她不在意他与其他女子在一起，不在意他对她的态度，甚至不在意……他。身边的少女一叠声唤他，她有些不满地撅嘴，“阮籍，你又出神了。”他歉意的一笑，随手揉揉她的头发，真是像孩子一样。鸳凤抬起头：“阮籍，我们去后花园好么？”她的脸红红的，似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一样。坚定而执拗的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男子。
　　秋日的夜晚，蝉声不绝，风高气爽，他们站在荷塘边，低头看荷塘中的月色。鸳凤低下头摆弄衣角，脸上的红色一直不曾消退，她轻声说了句什么，却因太低百听不分明。阮籍疑惑的低下头，想听清楚些，她却猛然抬起头，眼睛里像是有萤火虫一闪一曳。“阮籍，你会娶我吧？”她的声音突然提高，一字一顿。他一惊，头脑像是过了千军万马，混乱一片。如果娶了她，是不是就离自己的理想很近很近？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一周，不经意的看见转角处有白影一闪，心突然变的冷硬。他想起她倚在那个黑衣男子怀中，想起太傅的手抚过她的手，想起她的不在乎。他在夜空中仰头，像是在看远方的星星，然后低头，在华服女子耳边低喃：“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婚礼在几日后举行，华丽的花轿，晃晃悠悠地走过了青石路，一时间人人都来到街上，想看看这对般配的新人。当新朗骑在马上向百姓微笑时，人群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谁也没有留意到，黑衣男子的手几次搭到了剑鞘上，却又几次落下，到了门口，阮籍轻轻抱起蒙着盖头的新娘，走进了门，脸上挂着笑容，装作看不到，旁边白衣女子的手轻轻划过了眼角。
　　“青朔，有朝一日，我定会入朝为官。那时候，我再宝盖香车，迎你入门。”
　　当时的誓言还在，只是……
　　婚后阮籍果真如愿以偿，入朝为官，尽管只是一位书记官，但毕竟是实现了自已一直的梦想。与鸳凤的生活很平静，如古井般无波澜。理想实现的很容易，阮籍却觉得自已与当初的初衷越来越远，他找不到当初的那个红衣耀眼，英气勃发的少年，而是只剩下了一个恭顺谦逊的官吏。曾几何时，他不再为百姓仗义执言，面红耳赤的坚持自已的看法，而是对提拨自已的太傅言听计从。不经意间，百姓中悄悄流传这样的消息，“那个阮籍是靠老婆才有了今天的地位，有什么了不起？”
　　“就是，如今他当了大官，也不再为咱老百姓说话了。”
　　“这世道啊，这些当官的真是一个也指望不上了。”
　　每当想到这些，阮籍都无法平静。但是他虽身在朝廷，却是个闲职，只是帮太傅写写青词，或是写些歌颂上皇功德的词句，对于朝中重事根本插不上嘴，更别说处理案件。他的性情愈发狂暴，每日都喝个大醉，，然后昏沉睡去。这一切都令鸳凤不解，她不明白为什么丈夫如此闷闷不乐，只是阮籍每次醉后呼喊的名字使她心生怀疑。每次大醉后，阮籍不是持箸高唱战歌，便是语带哽咽地低喃一个名字。“青朔”。这个名字成了她心头的一根刺。她也曾派人去追查过，报来的结果却令她大吃一惊。她想起那个新来的白衣侍女，总是一别谦和温良的样子，他怎么会喜欢那样的女子？但贵族的矜持使她缄口不言，只是眉间的天真无邪少了几分。
　　她爱那个男子，于是她纵容他的大醉，他的消沉。她看着他与父亲越来越针锋相对。心中愈发惊恐。她当然不知道，她的父亲只是忌惮阮籍在民众之间的威信，又想利用他的绝世才华。所以才将她作为筹码嫁给阮籍，并让阮籍身居闲职，就是为了消除他的威信，让他为自己所用。上皇看他送的颂词赞不绝口，除此之外，阮籍对他毫无用处。终于在一次争执后 ，阮籍拂袖而去，骑上忘昔马狂奔而去。

　　屋外，冷雨阵阵。
　　四周无人，只有他策马飞奔。聪明如他，怎能还看不出太傅布的局，如今，他已一无所有。也许，青朔也是这个局中的一部分，一念至此，他便不受控制的想狂呼，想痛哭，那些美好的回忆竟是设计好的。不！他不敢想！他任由马拉着前行，暴雨早已打湿了他的衣袍，头发，可他恍似浑然不觉，只是沿路走下去，尽管不知要去向何方。山路转弯，白衣女子站在转弯处，她没有打伞，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落下来，如无尽的泪水。她不说话，只是深深的疑视他，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印在心里，那目光中满含了悲悯，懊悔和浓浓的忧伤。他调头，泪水随着雨水流下，马蹄扬起溅了她一身水，等到他骑出很远，回头时还能看到她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连姿势都未曾变过，看到她像看到那晚的自己。
　　第二日，一代绝才阮籍辞官。
　　他终日泡在酒馆中，长发垂地，赤足红衣，烂醉如泥。人们都说他定是要疯了，也有人说那个华服小姐曾远远伫立在酒馆前，却终是掩面而去。
　　几月后，传来才子潘岳“望尘而拜”的消息，士子们无不义愤难平，一时众愤激昂，有人将这个消息告诉阮籍，他却只是淡淡一笑，孤立的身影分外萧瑟。

　　转眼半月，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打碎了京都秋天的宁静。太傅在家中遇刺，听说凶手就是他家中的那个总是一脸温顺的白衣侍女，而至今没有捉拿归案。太傅的女儿承爱不了如此打击，太病一场。更令人吃惊的是。一向不问世事的阮籍竟像是疯子一样，衣衫不整地策马飞奔而去。他红衣破污，新长出的胡茬还未修理，头发也未梳，但他的眼睛这的吓人。
　　他不停地击打马，希望能再快一点回到他们原来的家。他想告诉她是他错怪了她，他想娶的人只有她。那个杨柳青青的小庭院还像离开时那么美丽，显然是有人常来清扫整理。空气中还有淡淡的桃花香气，一切都美好的像他们从未离开。然而那个白衣女子并不在这里，即使他再焦急，再悔恨，她也不会出现。忽然，长廊尽头白影一闪，他又惊又喜，忙疾步追上，气喘吁吁地跑到尽头，却发现那一抹白色只是那只雪兔。他呆怔在那里，终于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有些事情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比如太傅便是她的杀父仇人，而刺杀他便是她离开前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抱着阮走出院子，怀中白影一动，兔子又跳回了那个院子，显然是对这里依依不舍。它歪头望着红衣的少年，希望他能像平常一样带它去那个女子身边。然而他去只是抱紧它，“阮，我们就留在这儿等她。”他的笑容依旧，却有一滴很大的泪水将落未落的凝在眼角。
　　阮籍将鸳凤安置好后，只身一人回到了原先的小院，在那里一住便是两年。

　　从那以后，阮籍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他深爱的白衣少女。其实，他也许还是见过的，在江南小镇的青山绿水间，那一座淡雅萧索的孤坟。
　　这时，离鸳凤青丝细挽，奔赴死亡，还有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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