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之万里归途

　　方俞就坐在副驾，看清楚前方街道的一瞬间，他惊恐地瞪了大眼睛。
　　在道路的左边，印着莱克莱赫超市蓝黄大字的大型户外广告牌稳稳伫立，它的颜色在阳光下依然光鲜亮丽，与每一次方俞放学回家经过它时看起来一模一样。然而，与它咫尺之隔的路面，一辆铰接式公交车侧翻在地，暗色的前挡风玻璃碎裂成了蛛网，两节长长的车厢的连接处像断裂的风琴褶，被翻倒瞬间的应力撕扯出了巨大的黑色豁口。
　　车头的黄色点阵信号灯早已熄灭，但方俞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一辆从图尔中心火车站发车经由商业区回到南图尔郊区的二路公交车，车身涂装成深蓝底色带绿色线条，是这片郊区与城市之间最受欢迎的公共交通工具。
　　现在公交车庞大的躯体死气沉沉地瘫痪在地上，周围的柏油路面上到处都是挣扎与拖动产生的猩红血迹和残肢断臂，从铰接盘那巨大豁口里爬出的乘客---或许那血肉模糊动作缓慢却在捡食那些“残羹冷饭”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竟密密麻麻有数十个之多。地上摊开几具被彻底开膛破肚的躯体，像被草原上被狮子饱餐一顿后的羚羊。感染者们徘徊在公交车的附近，互相之间没有交流，有几个还在漠然而机械地啃食被其它感染者遗漏的肢体和内脏。
　　如果说昨夜他们在昏暗路灯下的遭遇只是一场噩梦，那在清澈透亮的蓝天之下，残酷与日常交叠，噩梦和现实混杂在了一起，四人此时清楚地意识到，曾经熟悉的生活、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几乎是与方俞他们发现感染者的同一刻，它们中的好几个也发现了从远处疾驰而来的白色车辆，狂热而大声的嘶吼在感染者组成的“狮群”引起骚动，立刻就有十多道晃动的身影朝着车的方向奔走而来。
　　方俞扭头看了一眼罗义甄，那张熟悉的帅脸看起来仍没有太大波澜，只是抿紧的嘴唇透露出来，其实他与自己一样紧张。
　　恐惧、害怕、紧张，无可避免。就算是刀口舔血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也没有哪个经历过这样可怕的群体性灾难，每个人都是受害者，每个人都是施暴者，感染者们无痛无智无悲无喜，只留下了对人肉的食欲。对于每个还活着的人来说，现实成了惨烈血腥的修罗狱。
　　方俞拽紧双拳直视前方，忍耐住抓心挠肝想要扭开头的欲望，努力观察前方已不足三十米的人群。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老祖宗留下的话在许多场合都适用。对于丧尸了解的越深入，对于未知的恐惧就越少，这将成为他们未来对敌时的安全保障。
　　感染者们看起来像聚成一团，实际上的步伐却稀稀拉拉，有快有慢。跑在最前面的几个身体上甚至看不出明显伤口，只是狰狞的青灰色面孔和衣服上沾染的点点血迹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他们身后的第二梯队则是被啃食得很明显的人，暴露在外的脸几乎被咬光，手臂和脖子也无法幸免，身上染满血迹。第三梯队就更惨了，有失去整条腿和胳膊的，有肚子被撕扯开肠子漏了一地的，竟然还能在地上爬着前进。
　　剩下不动的，都是地上那些被啃得干干净净，连脑壳都被嘬开的倒霉蛋。
　　“使劲撞！”钟逸闻在后座用被子蒙头大叫，话音未落就扑到了坐在他右边的王佐怀里。他昨天已经在方俞的指挥下撞过两个人了，不知是雷诺小车不够给力，还是自己驾驶技术不过关，两次都没能实现一击必杀，第二个罗曼竟然还能一骨碌爬起来，差点要了小伙伴的命，给他留下了一大片的心理阴影。王佐无奈地一手揽住被子精，一手握紧上方的扶手，准备迎接即将来临的冲击。
　　罗义甄没有犹豫，挂挡，猛踩油门，他的车马力大，重量沉，只要够狠，直接碾过去不在话下。他看准了道路右侧的缝隙，那边只有两个丧尸，间隙比起左方大了不少。
　　路虎猛然加速，砰、砰，连续带倒两个。方俞感觉整个人都在随着车身起伏，隔着玻璃好像都能听到先是“咯咯”再是“吧唧”的一声，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阅片无数脑洞出众的方俞同学眼前几乎立刻就浮现出车轮下的惨状，脸色由青到白再转黑。
　　这也不怪他，这些年来的丧尸电影一部比一部恶心，像这种碾压爆头的镜头都成了丧尸电影的标配，实在让人不得不记忆犹新。
　　罗义甄表情纹丝未动，手上却不停，老司机的气势奔腾而出，由学霸变成马路杀手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直接碾过几个趴地上的丧尸，然后立刻打转方向盘回到刚才的车道，一路向前疾驰。
　　眼前的视野终于开阔，高大梧桐在道路两侧飞速地后退，碰撞毁损的汽车随处可见，车门大开，血迹已经凝固。还有些开上人行道，直直撞上路边的梧桐树，引擎盖都在高速撞击之下化作一块扭曲的铁皮。马路上零零散散游荡着一些肢体残缺的丧尸，好在他们站得没有那堆公交车乘客那般紧密，东一个西一个的，罗义甄于是没有直接冲，反而降低了一点车速，游刃有余地绕过了障碍。
　　外头的丧尸带来的腐臭气味透过汽车的空气滤芯开始向车内弥漫，昨天晚上罗曼和司机身上的这股味道并不明显，可今天是个大晴天，昨夜淋过雨的丧尸接受了阳光的洗礼，暴露在外的烂肉在短短时间内就散发出了迷人的气息。
　　王佐：“卧槽，这什么味儿啊！” 虽然没有外面浓重，却足以让人犯恶心。
　　“啊啊啊，说好的游山玩水公路之旅呢？？”方俞捏住鼻子郁闷极了，这么臭，什么死里逃生、转危为安的激动情绪都消失了个干干净净，整个人顿时萎靡下来。
　　罗义甄也非常无奈，按说这车使用的滤芯已经够好了，滤不干净那自己也无能为力了。
　　王佐忿忿：“电影里那些被丧尸包围了还能谈个恋爱亲个嘴儿的男女猪脚肯定都得了鼻炎！”
　　钟逸闻摸了摸鼻子，举起了手：“我就是鼻炎。” 他努力嗅了嗅，闻不到什么东西，还很关切地问：“真的有味道吗？”
　　现在一车人里就剩他一个还活蹦乱跳，一点都没有头晕恶心。
　　大伙儿集体沉默，终于意识到一个很严肃的事实：原来在末世里最宝贵的被动技能竟然是鼻炎，只要你得了鼻炎，就能一了百了，浑身轻松，从此便可以横行无忌，为所欲为。
　　白色路虎在十字路口右转，离开通往市区的大道，路上被遗弃的车和游荡的感染者逐渐变少，四人一路飞驰，到了正午，太阳升到头顶，他们已经彻底离开了图尔地区。方俞把右侧窗子稍稍调低，清新的风一瞬间灌了进来，冲散了车内的浊气，罗义甄正带着他们沿A85号公路向东狂飙。
　　路边的葡萄园一望无际，地上排列着整齐而低矮的葡萄树，昨夜经历了一场货真价实的春季冻雨，人们都还没来得及给新长出嫩芽的葡萄树做防冻措施，就被异变暴发后混乱的局面所波及，即便没有受到感染的人，也无法再出门照顾这些可怜的苞芽。更惨的是，今天晴空万里，阳光灼伤了结冻后的幼苗，使这些可怜的一小点绿色迅速脱水萎缩干化，没了生机。
　　罗义甄摸着方向盘，瞟了眼正靠在窗边朝外看的方俞，说道：“这里是卢瓦尔河谷葡萄酒的重要产区，要是往年遭到这样的自然灾害，那些酒庄哭都要哭死了。”
　　罗义甄来法国之后，平时也会喝点红酒，算是有些了解。倒不是因为喜欢，只因为他平时图方便老煎牛排吃披萨，容易腻味，一口红酒下肚能冲淡许多那种胃里的不适感。后来便总是换着口味搭配，不喜欢的就直接丢掉，不知不觉也尝完了莱克莱赫超市红酒货架的一小半品种。
　　方俞扭头闻了闻车内，很好，空气清新带着股葡萄树的草味儿，干脆关上了车窗，接口道：“他们现在哪有功夫操心这个，人还活着就不错了。”
　　人活着，就是最重要的。也许很久很久以后，会有人为2018年完全空白的葡萄酒年份而惋惜，那时世界一定已经回归了往日的轨迹，伤痛淡去，生活还在继续。
　　可这些，已经不是正在逃亡路上的四人需要思考的事情了。路虎在公路上疾驰，罗义甄丝毫不敢耽搁白天的珍贵时光，就算四周一片旷野，没有半个人影，也没有停车休息。
　　方俞见状，扭头向身后的钟逸闻要了两瓶水和一包饼干，一看包装，竟然是熟悉的印着Notre régions ont du talent 的黄色纸盒，这种圆形的黄油小饼干是法国布列塔尼地区的著名特产，不由赞叹一声：“逸闻，很会挑嘛！”原因无他，这款饼干实在太好吃了。
　　三两下拆开包装，拿出好几片放在手心，剩下的连着盒子一股脑递给了罗司机，然后扭头专心吃自己手里的饼干，完全没注意到罗义甄已经张开的嘴巴。
　　罗义甄郁闷地自己单手拿了一片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就咽了下去。本来以为方俞拿饼干出来是要喂给他吃，特意张开了嘴等待投喂，没想到居然是自作多情。闷闷不乐的罗司机陷入了自我嫌弃的状态，连饼干是什么味儿都没尝出来。
　　钟逸闻和王佐随后也打开一包，一时间Galette bretonnes的浓厚香气弥漫开来，钟逸闻掂起一片放入口中，奶味浓郁，入口咸香，伴着咀嚼的嘎吱声，酥脆的颗粒融化在口中，带出砂糖的甜味。
　　这是一种喜欢奶制品的人完全无法抗拒的味道，钟逸闻在家屯了好多好多，只要在超市见到，就必定把货架一扫而空。事实上，他带下来的行李除了那团动物被子，就是两大购物袋的黄油饼干和一个书包。
　　方俞随口道：“我每次去超市都会看看有没有货，可是十次里有八次都是空的，也不知是哪个家伙这么缺德把小饼干都拿光了，害我已经好久没吃上了。”
　　钟逸闻一口喷出嘴里的饼干屑，“咳、咳咳”，心虚地擦了擦额角：“不…不会吧，哈哈，哈哈。”
　　王佐默默地扭头看窗外，整整两大袋子的罪证就在他的脚下，还是他帮钟逸闻提上车的，两人对视一眼，钟逸闻赶忙做了个在嘴巴上拉锁的动作，后排一时间安静如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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