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传性误国

作者:左达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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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妄相顾(下)


      永琰做了一个梦,梦中漆黑一片,他漂浮在半空中,冷眼看着自己的前十七年,磕绊前行,兜兜转转,如同观赏一场走马灯。

      渐渐的,周身笼罩进黑暗之中,脚下只剩虚无。

      肢体的触觉、双耳的听觉、鼻腔的嗅觉,各个器官的功能混杂在一起,像溺水一样难受,时空交换、错乱,年少时神机营四方天,火铳爆发灼热光芒,鲜血咸腥殷红,最后定格在十里集街巷,一袭白衣眉目如画少年身上。

      少年朝他伸出手,犹如雷声轰然,携裹一道刺目闪电,乍然间劈开眼前的黑暗,奔雷与烈火交织,仿佛远古巨兽惊醒天地,吼声震天,倏忽归于静谧。

      少年轻轻唤了一声,“琰哥——”

      永琰……

      永琰,醒来!

      ————————————————

      润之推开门的一刹那,只看见那人倒在血泊里,面色如纸,生死不明。

      叫了他两声,没反应。

      等艰难挪步过去,确认那人还有微弱呼吸,他才发现自己半边身子都麻了。

      这个人忽然闯进他生命里,忽然救了他性命,忽然令他本来平平的人生有了一线波澜,现在又忽然奄奄一息地倒在他面前,一切都瞬息万变得令润之猝不及防。

      开始尚且不觉,一旦陷入变数,便又被动到满盘皆输。

      润之想打他一拳,殴他熊脸。

      想想又舍不得,只得施力将人半抱着,直接带走。

      才不出几日功夫,那人居然瘦得如此厉害,后背上突出的肩胛骨硌得润之生疼,他不敢耽误一时半刻,只怕稍一耽搁,连那点微弱的呼吸也再没有了。

      永琰身量高,骨架大,虽然劲瘦却实在不算轻,润之抱他走几步便觉得难以支持,只得换成以肩膀扛着,正调整姿势的空当,肩上昏迷多时的人却突然醒过来了。

      “放我下来。”永琰艰难地说。

      “不放。”

      润之只觉得一股火在心里燃着,熬得心生疼生疼,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千回百转就只憋出一句,“你先别死。”

      “琰哥不死。”永琰吁出口气,反手伸过来摸他的脸,“你哭了?”

      “没哭,你太重了,累的我出汗。”

      “琰哥以后吃少一点。”

      润之怔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方才那句‘太重了’。心底某处骤然收缩,几乎脱口而出。

      “不许!你以后、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得给我好好的,不许生病,不许少吃饭,不许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死,统统不许!听见了没有?”

      那人不置可否,将另一只手张开,语气里满是歉意,“坏了。”

      润之瞟一眼,是只被踩扁的草蝈蝈,“坏就坏了,你若喜欢,我再给你编更好,每天都编一个……你不会是为了这玩意儿跟人打架的吧?”

      “不算是。”永琰垂眸,莞尔道,“倒是它救了我性命。”

      润之听罢不说话,抬脚就要跨出院子。

      “从后门走。”那人又说。

      连拖带抱把人带到后门,看门的侍卫翘着二郎腿坐在石狮子爪子上,嘴里叼着根草杆,吊儿郎当,瞥了他们一眼没吱声。

      那侍卫生了张丧面,一对儿招风耳格外显眼,抖腿时耳廓跟着一颤一颤,显是耳根子柔软。

      润之先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守门人。”侍卫答。

      润之大怒,“里面人都这样了,你不知道找个大夫来看看么?!”

      “我?”侍卫指着自己鼻子,“我不负责干这个。”

      “那你负责干什么!”

      “守门呗。”

      润之见他这般,也不想跟他耗时间,四下扫过一眼,正看见门口推泔水的板儿车,润之把两只空泔水桶搬下来,将车推到永琰身边,回头冲侍卫喊道,“过来搭把手!”

      这次那侍卫倒是痛快,‘噗’一声吐了嘴里的草根儿,跳下来帮忙把永琰抬到车上。

      润之道,“你可知道是什么人打的他么?”

      侍卫撇撇嘴,“刘嫔的人呗。”

      润之使力抬起车把子,“怎么出去?”

      “我?”侍卫又指指自己的鼻子,“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老子姓刘。”

      “姓刘又怎么了!”润之气得想踹他一脚,“姓刘就不能给人指路么?!”

      “不是,”侍卫吊儿郎当道,“老子是刘嫔的人。”

      “刘嫔的人怎么了!刘嫔的人就不能给人指……你!”

      还没等润之反应过来,永琰蓦然撑起身子,一只手横挡在润之面前,冲侍卫冷冷道,“你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哇,”侍卫眨眨眼,“刘嫔的人就不能有好人拉?”

      “好人兄,那你给指条出宫路呗。”

      “他知道,”侍卫瞅了一眼永琰,“叫他给你指。”

      润之又低头去看,却发现永琰脸色比刚才还苍白几分,心知不可再耽搁,赶紧推车朝外走,“好人兄,那咱们就此别过。”

      “山水有相逢,以后说不得还有机会再见哩~”侍卫歪着嘴角笑,眼中掠过一线狡诈的神色,扬声冲渐行渐远的两人喝道,“老子叫刘必显,可不是劳什子好人兄……”

      秦淮河畔,河水如同笼罩上一层朦胧轻纱,春雨如丝,于天地之间织就一张细腻大网,春雷骤响,水汽将多日以来的闷热一扫而空。

      润之推着永琰从冷宫后门破败林道出了宫,途中截住正要往午门去的自家马车,手忙脚乱将永琰扶进车里内。

      方儒生正在车里好生坐着,乍一看钻进个血葫芦似的人还以为遭了劫持,刚要声张,又见润之也跟着上了车,方才略微放松些,忙问道,“少爷……这是要如何?这是何人?”

      润之没工夫招呼他,只冲车夫道,“快回府!你派人赶快到医馆去请郝大夫,再派人快马加鞭往宫里去,若父亲下了朝,让他快些回来,就说我病了。”

      “是。”马夫应到,驾着马车掉了个头,一鞭子狠狠抽向马屁股,骏马长嘶一声,扬尘而去。
      马车在道上疾行,方儒生打量着永琰的脸,竟然觉得说不出的熟悉,低声问润之,“这位公子是?”
      本紧闭着的双眸倏忽睁开,直直望向方儒生,永琰答道,“魏琰。”

      永琰脸色纸一样白,眼睛深邃如一泓静潭,目光却比鹰隼还犀利,仿佛只消一眼便能将人魂魄看穿般,方儒生被他盯得心里阵阵发虚,脊骨乍寒,后背顿时起了一层白毛汗。

      “公子……姓魏?”

      “姓魏如何?”

      “不……不如何。”

      方儒生不自在地把脸转向一旁,润之虽不知永琰不愿以实名相告的原因,但也不便戳破,便冲方儒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多问。

      和珅脚程倒快,润之马车前脚刚回府,和珅后脚便到,还顺便拐带太医院院筑一名,名唤章弥字子丘。

      “章太医也来了?!”

      “回少爷,来了,都走到连廊了。”

      小厮纳闷儿,左看右看也看不出自家少爷哪里病了,这不好好的么,还有劲儿抱着一个呢。

      “这可不成,这可不成——”

      润之心下不安,永琰是从宫里逃出来,若是被认出来可如何是好,急得团团转,看了看已然昏迷过去的怀中人,狠狠一咬牙,道,“来福,你现在叫人把……这位公子抬到我房里去,再叫个人到南门堵郝大夫,堵着了从南门接进来直接送到我房里给人看病,然后你,对,就你,赶快,去前堂拖住我爹和章太医!”

      被点到的小厮苦哈哈道,“小的,小的怎么拖住老爷呀……”

      “想怎么拖就怎么拖,出了事我担着,记得,不许多嘴。”

      润之把人交给过来接应的小厮,转身大踏步走到院子里,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来,兜头泼下——
      等和珅在前堂跟个小厮纠缠完鸡毛蒜皮的小事,润之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了,原本红润的脸蛋儿被冷水一激显出些许苍白,乍一看还真像是病了。

      和珅连忙迎上来,焦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早上不还好好的么?”

      “没什么,”润之假装吸吸鼻子,“皇宫地形复杂,我尿遁的功夫不小心,失足落水了。”

      和珅点点头,一把扯过章子丘,“劳烦章太医为犬子诊治。”

      章子丘捋了一把胡子,和气谦道,“能为小公子诊治是老朽之福气,老朽在宫中谋事多年,定然……”

      和珅一把推得章子丘一个踉跄,“别说没用的,先给看看。”

      章大人:“……”

      一番望闻问切之后,章子丘捋胡子的速度明显加快,五缕长髯已被薅掉好几根,脸上表现出十分困惑的神情。

      和珅见状面上大急,“是否犬子情况不好?”

      章子丘从医四十余年,有没有病他一眼便知,这和大人家的小少爷脉象四平八稳,毫无淤塞凝滞迹象,显是在装病,可是和大人平日在朝堂上不乏分金断石之手段,今日如何连小子装病这般粗陋骗术都分辨不出?难道另有隐情?

      一时也不知道该说有病还是没病,只得沉吟道,“这个……这个不大好说……”

      和珅挑眉,“怎的不好说了?难道除了略感风寒还有别的症状不成?”

      章子丘连忙借坡下驴,“对,对,就是‘略感风寒’,老朽是老糊涂了,让和大人见笑,这就回太医院开几剂强身健体治愈风寒的草药,午后着人送到和大人府上来。”

      “有劳。”

      “不敢不敢。”章子丘揩了一把汗,转身随小厮离开。

      待人走了,和珅才回头去瞧正盯着脚尖儿的小少年,正是男孩向男人过度的年岁,他的润之好像突然间长大了不少,肩膀虽还未拉开,身量却比从前高些,眉眼也似长开了,显得整张脸更俊朗。

      “大冬天浇冷水舒坦么?”和珅说,“说说罢,什么事瞒着爹呢?”

      润之猛地抬起头,“您如何知晓?”

      “知子莫若父么,”和珅一脸高深莫测,“你衣服虽换过了,但鞋子还是早晨临出门穿的那双,鞋子没湿,可见并非失足落水,头发却有些潮意,又足见是刚沾水不久,该是情急之下自己泼了一瓢吧——服不?”

      润之瞠目结舌,赞道,“服了。”

      “到底啥事?”

      “爹先随我来罢。”

      润之将和珅拉至自己房门前,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屋子里弥漫着金疮药刺鼻的味道,郝大夫在外间儿交代方儒生抓药,见和珅随着润之进来连忙跪下行礼。

      郝大夫是十里集常青堂的掌柜,医术好心肠软,经常施舍买不起药的乞丐。从前常青堂也算是盛极一时的大药铺,后来自从一个郎中莫名其妙惨死在院中,便门可罗雀了。

      “他怎么样了?”润之透过屏风往里看。

      永琰半裸着躺在榻上,露出少年劲瘦却结实的胸膛,腹部上浅浅勾勒出六块腹肌纹理,胸前、肋下和小腿上倶缠纱布,眉心紧拧,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身上的伤还不打紧,没伤着筋骨,不过是些皮肉伤,这位少侠底子好,估摸着没几日就能好利索了,只是……”

      郝大夫的面色凝重起来,润之的心也跟着揪起老高,问,“只是什么?”

      “只是这位少侠像是曾长期服食过毒物,此毒性子温吞却极伤肠胃,拖了如此之久才治疗,恐怕……恐怕不是易事。”

      “中毒?!”润之惊诧,永琰跟自己在一起时一直如常,怎会中毒,连忙追问,“要解此毒,您可有把握?”

      郝大夫摇摇头,“把握么,只有三分。”

      “三分不成,”润之目光灼灼,“一分闪失也不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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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妄相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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