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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友
叶清明不是个热情的人——相反,他向来自视甚高,心高气傲,对于看不上的人是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的,也自然没有什么倒贴的癖好。此番若是别人如江彻这样冷淡,怕叶清明也是直接拂袖而去。只是他初见江彻便心生好奇,这个传言中被形同流放的四皇子看起来怡然自得;再看了几日的热闹,别人可能被江彻骗过去了,叶清明却见得分明,这哪是什么怡然自得,这已经是游刃有余了。
他认定江彻才情皆不输于他,又见到江彻对那小姑娘耐心得不得了,于是也不管江彻冷淡的反应,听他提到《沙鸥》,虽惊诧于自己的画作怎的被江彻看见了,还是一边问道:“那公子以为拙作如何?”他说着,脚下一踩,也站起来,然后才发现,自己好像比江彻要矮上那么一点,顿时有些气馁。
他从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是藏不住心事,却是不屑于此。这因为身高而产生的一点懊恼,被江彻尽收眼底,也不在意,反而微微一笑。
江彻微微想了想,道:“那画我瞧的也不仔细,画的大概的确是此地,才把你诈上一诈……我不比叶兄年少得志,不知那画里,除了那踌躇满志,为何还有郁郁不平之气?”他当时不觉得疑惑,只因以为是个落魄文人,现在看来,那股子郁郁就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身上——更别提他当年还更小些。江彻回想自己十四五岁的光景,忽的沉默起来。
“这没什么……当时年纪小钻了牛角尖,好久出不来,信手一画,公子能看出来,当是我平生知己!”叶清明连“在下”的自称都不在意了,后退几步让自己不至于微仰着头看江彻,然后摸出一把扇子,笑道。
江彻摇摇头,他难得肯与外人多说几句,不过还是绕过了知己的话题:“什么牛角尖能钻这样深?”他不觉得叶清明真能说出来,也不过这么一句绕过,拣了个简单的话题:“叶兄算是难得的才俊,怎么,不去拿个功名?”
叶清明的笑忽然凝滞半晌,然后才慢慢开口,回答的却是第一个问题:“小时候我头一次来东山的时候,就是到了那个破破烂烂的小亭子里……”他指了指不远处那个不成样子的建筑,“他们说的也不错,大抵是那样子,当时那老头问我,若是身怀利剑,却举不起又放不下,眼睁睁地看着父母乡亲伤心困苦,我该怎么办呢?我那会还小,也不大懂他话里意思,后来我想举起那把剑,却发现那之前要拿了破书把刀磨钝了才好,便不肯再念书,可也从来放不下我的剑。“他目光灼灼,看着江彻的眼睛。
“所以,你是毛遂自荐?”江彻知道这人心高气傲如此,必不是这么打算的,然还是问了一句,嘴角抿起似一道刀锋。
叶清明坦然自若:“我若是这么想,公子怕没这些话与我说了。“
江彻沉默。
叶清明微笑等着,他好像从来就有这种自信,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知道什么人能明白他的故事,什么人不能明白。所以他现在只是等着,却知道这样的等待是必须和必要的,他等着那人开口。
“你对东山很熟悉?”江彻问,然后也不等回答,在叶清明志得意满的笑容中微微俯身,“那就劳烦青斋先生尽一尽地主之谊了。”
这回江彻已让那跟着的人自行回去了——带着陈有明。陈有明走之前不敢对江彻说什么,暗地里看着叶清明不满地嘟了嘟嘴,直把叶清明乐的,还要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无辜样子。也不知江彻是看没看见,只淡淡地对着陈有明嘱咐几句,向着叶清明道:“走了。”
于是叶清明心情很好地大大方方冲陈有明眨眨眼,跟上了前面那个有意放慢速度的身影,与江彻并肩而行。江彻只往他那瞧了一眼,也不说如何,等后方的人离开许久,方才停下来,叹道:“你不知能和我同行的,都是什么身份吗?”他看了看天,可惜这会子太阳不像早上那样明媚了,被云挡了大半,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一眼看去也不让人觉得刺眼。
叶清明也停下来看着天上的云,同样叹道:“公子初到江南,人生地不熟,自保可否尚未可知,却先来管我越不越礼吗?”
“你觉得我自保也不暇?”江彻负手,斜眼看向叶清明。
叶清明笑了:“那倒不会。公子近日里所作所为,我自瞧在眼里,别人看不出门道,我还是能找出点端倪的。”
江彻转身:“哦?比如呢?”
叶清明正色道:“江南此地,在我瞧着是钟灵毓秀,然自前朝末年,纷争不断,我虽未亲历,但如今民生凋敝,百业不兴,只有各地的官僚连同当地大户活得滋滋润润,公子心里可有一点半点想法?“
江彻不可否置。
叶清明继续道:“公子初来江南,名义还不伦不类,那胡氏的案子,岂不是旁人下的一个马威?公子的应对却让在下也甚为佩服,若我猜的不错,公子的意思是……暂避锋芒,暗中壮大?”
这话说的有些过了线,江彻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叶清明分明是看到了,却不屑道:“公子的心恐怕只有大的,却不许人说上一说么?我从方才便引公子为知己,公子只有这点诚意吗?”
江彻冷冷一笑:“诚意什么的,从来只有旁人给我的份,没有我给旁人的道理。”
叶清明摇摇头:“那公子可要学着分点给别人,免得人临时将信将疑,倒打你一耙。不过,江兄,既然我的诚意已经送到了,我也就认下你这个知己,你肯不肯认,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已经是了。”
江彻道:“但愿你没看走眼。”
叶清明笑道:“我从不看走眼。”
于是这个话题被两人默契地放下了。江彻亦没有拒绝“江兄”这个称呼的意思,由着叶清明叫,但却不肯说出一句“叶兄”,“叶清明”三字被他喊得理所当然。
两人接下来就是纯粹地聊东山典故,风土人情,乃至于到丹青绘画,古今诗词,竟颇为相投。江彻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确有奇才,他也确实有恃才傲物的底气,这不是什么坏事,生来就该是游走在山野之中的侠士,所到之处所留之作便成为当地一段不去的传奇。叶清明也是个合格的导游,东山大大小小的传说,他能信手讲来,便是编故事,也不带编个遍不带重样的。
比如,在行至一块突兀立在山腰的光滑的白石时,叶清明煞有介事道:“这石头,据说二十年前是没有的。老人有说法,说二十年前山野里出了妖怪,整夜整夜窸窸窣窣,却不伤人,只偷些农家的鸡鸭等畜生,村里人本来也没什么吃的,这下当即扛了家伙去抓这妖怪,结果有个女人连带着她没断奶的小儿子在村子里头失踪了,那家人连屋子里的老鼠都死相凄惨……村里人抓不到妖怪,本来也可早早地赶回去,路上就蹿出来这块大石头,又会蹦又会跳,拦着下山的路……“
江彻皱眉:“我怎么听着不像是什么精怪,倒像是真事似的?”
叶清明弯弯眼,漫不经心道:“谁知道呢?”
日头偏西的时候,江彻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在外面的时间超出了预计,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地看着叶清明,道:“我也有些累了,便先回去。”
哪知话刚说完,叶清明自来熟地挨近,笑着说:“江兄玩的入迷了,还是听我的故事入了迷,左右天色已晚,江兄怕也走不动了,不若我们就在这脚下的农家住上一晚,明早再走,我也好去瞧瞧府上的光景,蹭点威风什么的?”
江彻知他说的有理,正要答应,但不知想起什么,顿了一顿,道:“看看去吧。”
叶清明苦笑道:“江兄不必忧心,我在山下有相熟的人,虽为农家,却也一早收拾好了房屋,也准备了吃食,不会入不了‘公子’的口的。”
江彻不禁又看他一眼,心里想到:这人也不知是长了怎么一颗七窍玲珑心,自己的想法竟然能被他瞧去大半,也不知该不该庆幸他大约也算是朋友了。他想叶清明大概不会愿意被他人当枪使,也大约不存在是外人故意放过来的可能。
正好叶清明看过来,两人视线对上,下一秒双双偏了头。叶清明指了已经可见的一片村庄,道:“我那朋友只爱渔桥耕读,不愿往那闹市里去,此番我事先说也许了带一个朋友去住一晚,并未说你的身份,江兄注意着些就是了。”
江彻轻轻笑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那朋友也是个悠闲野人,我是羡慕不来。不过‘心远地自偏’,何必非要住在这里,不过欺人欺己。“
“那倒也未必,市井间虽热闹,却总有人觉得乌烟瘴气,没有山川风物来得赏心悦目……不过江兄看起来是很喜欢陶潜的诗?”叶清明问。
“算不得喜欢。”江彻理了理外罩,把手举起来仔细地瞧了几眼,才答,“陶潜生于乱世,且不论有无治世之能,就文字上的功夫确乎不错。可惜了文人大抵看不上官场,他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自己落个清净自在,却不想官场之中总是如此,若是人人避而不理,那些既无文治又无武功的百姓又该如何呢?“
“话是这样说了,可是文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扛,若是连点骨气都没有,百姓即便是活了,这个国也没什么看头,怕难长久。”叶清明反驳道,“若是我,虽不至于拂袖而去,却也绝不会这样屈就。”
江彻瞥他一眼:“你哪里就不能扛不能挑了?”
叶清明哈哈大笑,几个动作拦在了江彻的面前:“看来我有一天哪怕不识得字了,也或许能从公子这谋个贴身护卫当当,江兄不嫌弃吧。”然后他自觉地一俯身,伸手道:“江兄莫恼,请吧。”
原本的话就这么被憋在了肚子里,江彻无奈地摇摇头。
别的若不论,叶清明这一路上也的确扮演了一个尽心尽力的护卫,就结果而言,江彻在陌生的山里游玩一天,连个像样的蚊虫叮咬都没有,也勉强算是护卫的功劳了。只是,江彻想,这人虽不是别人派来的,却也的确不明目的,那惊才绝艳的天赋和不弱的功夫,配合上这样轻的年纪,如果说是普通人家出身怕是叶清明自己也不信。更别提此人看起来年少张扬,不屑于隐藏锋芒,那为何至今也没有听谁提起过这个人的姓名。
当真是令人不得不防。
虽然也确实当得起他江彻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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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面还是很温馨哒……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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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勒个去又被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