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未圆（上）

　　高三，对于所有的学生来讲，都不可能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努力的人，如脱皮削肉；不努力的人，如锅上蚂蚁。

　　高三，身负盛名，却如一个安静温婉的处子徐徐而来，暂时迷惑了早已经精神抖擞迎接的莘莘学子。高三的开始，如先前的高一、高二一样，还能让大部分的人和缓地喘一口气。但伊伊，已经开始心中的煎熬。

　　她必须想清楚，她想要什么。她要的东西，是不是只有优异的成绩才能带来。高三，是个荒凉的沙漠，那些在身边摇旗呐喊的师长亲人是沙漠里会诱人迷惑的沙尘暴，如果自身没有明确好自己的方向，容易陷进那里，便出不去了。

　　可是，她的信息来源实在太单薄了。她没有网络，没有师长引导。她无法做得到部分同学那样，从一开始就十分明确想念哪个大学。她对每个大学的了解是匮乏的，对大学专业的了解是匮乏的，对将来专业就业行情的了解也是匮乏的。单凭想象，是无法做出合理的判断的。

　　苦想一个月无果，伊伊做出了一个决定——尽自己全力，考取最好的成绩，站在最高的平台上，等眼亮心明了，再重新选择。伊伊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就是一时一心只能做一件事，像颗螺丝钉的尖端，只要力量足够，大部分东西是无法阻挡得了它的。

　　伊伊逐渐减少了往图书馆跑的次数，全副身心扑入到各科高考练习题上，把最近十几年的高考真题做过来又翻过去，把各种据说有那么一点权威的练习册翻薄了又翻烂了才作罢。

　　每一个学子，从学前班走至高中，绝对有足够的应试经验，但不是所有人，都学会从应试中提炼出本质。伊伊知道，高考，作为学生阶段最受人瞩目、对人生影响最大的一场考试，需要心态足够坚定、平静、耐心。

　　时间，是条泥鳅，如果孔隙太大，永远抓不到的。有些学子，在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将未来一周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满纸都是“数学”、“语文”、“英语”、“作文”……唯独没有生活。一周接一周的，所有时间都已经做好了安排，独留晚上几个小时休息。学子的眼睛底下，逐渐出现了乌青。

　　伊伊没有那么一个把时间安排得密密麻麻的本子。她的安排，在脑袋里。她早上早起，因为缺觉，尚不能马上进入头脑清晰的状态，她用来读英文报纸，那上面有很多有意思的语句和故事，能让她醒觉。

　　伊伊去学生食堂吃早饭，因为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排队上，便每次都去得比别人早。但是去得太早，要承担一个代价，就是打来的白粥都是刚从热锅里舀出来的，烫得舌头打颤、眼汁直流。

　　所以，伊伊每天把打来的白粥先放在一旁晾着，完成早上所读的报纸里面的英文习题，大概十分钟的时间，习题做完了，晾在一旁的白粥便也可以入口了。英语依然是伊伊最喜欢的科目，在困累烦的时候，别的科目是完全看不进去的，唯有英语。

　　在校园里，逐渐多了一些奔跑的身影。那些身影，几乎全部都是高三的学生，他们都在为了能多看一会书而争分夺秒。

　　时间被挤得越来越难堪。本来出早操的时间被各种小测验取代了，每周一小考，每月一大考。班级里，逐渐出现了因为巨大的压力而嚎啕大哭的人。幸好，学子都足够坚强，并没有出现从楼上往下跳的人。

　　本来差距不大的学生，在这段每个人似乎都在拼全力的时期逐渐拉出了距离。距离的产生，其实来源于对时间的把握。没有把握住时间的人，终究会在某次测验原型毕露，终究会在某一刻醒悟：啊，垮掉了。高考，未曾饶过谁。特别是对那些已经下定决心要借高考改变自己人生的人。

　　因为自己已经把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都用上了，尽了力，就算最后结果不如人意，也不觉得太自责。处在竞争白热化的高三日子的伊伊，是整个高中时光里心最平静的时刻。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最好。一月一次的摸底考试，伊伊排名从全年级第一百名之外稳步上升。在高三期中考试开始，她已经可以稳居第一名的位置。

　　在伊伊的班级里，有一个叫朱浩的男生，扁头大脸，身材高大，是班里的体育委员，深得同学喜欢，也是那种很得老师们喜爱的学生类型，因为他总是相当积极地参与老师布置下的所有任务。例如，英语老师表示希望有个学生向大家展示一下侧翻跟斗，他便立马坦然系好衣襟，在科室外翻起来。朱浩，拥有一件伊伊十分渴望拥有的东西——《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凡是遇见陌生的英语词语，伊伊总是马上跑到朱浩那里，借了词典，站在他那里，查完了再离开。

　　革命友谊就是这样结成的。作为回报，在复习过程中，每当朱浩有英语相关问题，伊伊也能很耐心去解答。其他科目的有问题，有时会相互讨论商量着解答，烦躁的复习才有了一点点趣味。只是，这种时间不能太长，因为讨论，是时间充裕的时候的奢侈品。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选择有趣味的。

　　其实每个周末，伊伊都会为不少同学解答某些习题，并细解习题的解决方法。因为“第一名”的权威位置，许多人愿意靠近伊伊，试图窥见她稳占第一名的位置；也有许多人刻意远离伊伊，因为伊伊的存在，本来就是代表着某种压力。

　　伊伊从不为别的同学怎么想而心生摇曳。也从不担心别人会横空出世，把她挤落第一名的宝座。因为，在学习方面，她已经做成了最好的自己。

　　随着高考越来越近，那些天天埋头苦思的学生，神情越发肃穆了。所有人都在严阵以待，连空气似乎都因此而变得胶着。只要准备参加高考的人，没有人可以逃避得了那段没有任何幸福感的日子的。

　　是的，没有任何幸福感。因为，个人的喜怒哀乐都已经毫不重要。对于所有人，都只有一个评估项目，那就是成绩。它逃离不了人类社会的本质，重要的唯有结果而已。每个人都只盯着成绩公布栏上的排名上下学，整天待在一抬头就看见高考倒计时。只要高考还是将来时，学子们心里的紧迫和焦虑，只会越来越严重。但是，因为身边总是有人在告诫一切的苦累总会有回报的时候，他们只能硬着头皮而上。

　　站于高处的伊伊，心态或许比那些扔在底下试图往上爬的同学相对平静、耐心、坚强，但是依然敏感而脆弱。只要窗外飞进一只嗡嗡作响的苍蝇，只要同桌手中的笔芯咯吱作响，只要有同学在自习课上撕了纸张……所有一切在以往再平常不过的声音，都会刺痛耳膜，扰起一阵阵烦乱。

　　离高考还有两个月。

　　在高考之前，还要做三套的全新的习题，还要将以往的高考真题再复习五遍。就像盖一所屋子，总是在打地基和封顶上最难。

　　一个周六，下午课上完了。伊伊去食堂扒了几口清淡寡油的饭菜，回到宿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抢着排队洗澡，而是拿了电话卡，拨通了外婆家的固定电话。

　　“嘀嘀嘀”，电话里候线的声音，如音乐般好听，让人莫名期待。

　　接电话的并不是外婆，而是小舅舅。

　　小舅舅的声音，有点奇怪，似乎有点小心翼翼。没多久转给了外婆接听，外婆的声音，比往常弱了不少。

　　“外婆，你是不是生病了？”伊伊小心地问道。

　　“没有，只是感冒了。”外婆反应很快。

　　伊伊沉默了一会，说道：“外婆，你要注意身体。我要你看着我上大学的。”

　　“嗯。你快去复习吧，不占用你时间了。”外婆轻轻说完，等了一会，就挂掉了电话。

　　伊伊听着“嘀嘀嘀嘀”的掉线声，心忽然被扯掉了一块。
　　后面，还有几个等着要给家里打电话的同学。伊伊失魂落魄，走到了宿舍门口，蹲坐在那里，嚎啕大哭起来，任由泪水泻入脖颈衣衫。几个要好的同学被吓着了，匆匆赶来，试图劝说安慰，但是伊伊一句话都不说，只顾呜呜大哭。

　　“哭吧，高三的学生，本来就有无缘无故大哭的权利。”站在一边的女生干部说了一句，那几个同学便只好走开了。

　　伊伊一直在哭，从太阳高照哭到日暮，眼睛肿了，声音嘶了，筋疲力尽。

　　“要不要我给你请个假？晚自修你就不要去了。”当宿舍里逐渐变得空泛，同学都重新回到教室里，那个女生干部在离开的时候向伊伊问道。

　　伊伊无力地点了点头。

　　但是，当伊伊淋了几桶凉水，把脸蛋擦得通红，却没有爬上自己的床铺休息，而是扭头就去了教室。因为，她无法承受得住闲着给她带来的巨大的空虚。

　　伊伊熬完了晚自修，哭过的双眼已经疲累得不行，回到宿舍倒在床上。但是，可以自主地让眼睛闭上，但是却不能让那个一直习惯高速转动的脑袋消停一会。习惯性，在周六的晚上打开收音机，听城市之声欧阳婷的《似水流年》。

　　声音是温柔的。

　　故事是令人感动的。

　　歌曲是好听的。

　　这个节目，像一条耳边的小溪流。每个周六的晚上，都可以听着这条小溪流的叮咚声入睡。这种时候，睡眠是没有梦的。因为平静。

　　在那些年资已经很高的高三老师印象里，高考的记忆是燥热、潮湿的。那几天，总是要下几场雷阵雨。所以，早早班主任就会向学生们交代：不要穿运动鞋，建议穿凉鞋；如果非穿运动鞋不可，那就带上一双拖鞋。以防到时候受凉生病影响发挥，那就亏大发了。

　　当老师们记忆中的高考终于到达面前，当那些雷声雨声帮着高考铺张着声势，学子们猛然发现，高考并不像前辈们说得那么可怕，跟以往的考试明显不同的，只有门口那似要发疯似的家长和考场上各种预防作弊的工具；考官似打了鸡血般的，眼睛瞪得老大，背着手走动的样子也更加威严。

　　三天过后，同学们忙着收拾东西回家，却没有时间来讨论考得如何的。

　　其实，也并不是没有时间。只是在高考成绩没出来之前，每个人都不愿意带着一些“可能这道题做错了”的压力在等待。每个人都迫不及待想把已经压了自己整整一年的负荷在走出考场时抛得干干净净，于是把成堆的书籍、试卷直接当废品卖掉或转送给那些伸长着脖子希望提前了解一下这场“考试之王”的具体情况的师弟师妹们。

　　伊伊，却是把书籍、试卷，甚至连书写过的练习本、作业本一件不落地装满了整整六大麻袋，然后满怀歉意地让骑摩托车过来接她的妈妈一袋接一袋地运送回家。

　　回到家里，看着那些堆叠起来有十余米高的学习资料，连伊伊自己都惊讶：原来一年的时间，原来可以做得到这种程度的。

　　是的，从刚迈入高三的时候，班主任就在不断用那些取得优异成绩的高考英雄的事例给学生打鸡血：“人生能有几回搏？这是你唯一一段可以安心全心全意为自己拼搏的时间。往死里拼，大不了真死了，直接成‘烈士’！”

　　高考结束的那天，却恰好是伊伊的生日。

　　姑姑破天荒给她买了一个蛋糕。伊伊从来没有过过有蛋糕的生日。

　　在蜡烛前，姑姑坚持要让伊伊许愿。伊伊在默默许愿的时候，姑姑却在大声地说道：“希望伊伊能在高考取得优异的成绩！”

　　伊伊笑了笑。

　　伊伊早早就洗漱完，爬上床，昏天暗地地睡了起来。似乎要把这一年所缺下的觉通通补回来。

　　等伊伊睡足了，闻着香味，跑到厨房去。看见妈妈在熬鸡汤，加有生姜和白酒的鸡汤。伊伊轻轻从后背抱了抱妈妈，头靠在妈妈的背上，妈妈的肚子上有点胖，抱着很舒服。

　　伊伊贪心地享受着这种舒服。这种时光，似乎是她盼了好久的。

　　“醒了？”妈妈柔声问道。

　　“嗯。”伊伊懒懒地答道，“妈，咱们明天去看看外婆，好不好？”

　　妈妈手中搅拌的动作停住了，面容平静地转过身来。

　　伊伊看着妈妈的双眼，看着妈妈张嘴，把她早已经意料到的事情说了出来：“外婆生病了，胃癌，晚期，现在病情很重。”

　　第二天，当伊伊重新回到养大她的那个村庄，当伊伊看见养育过她的外婆，瘦骨嶙峋地躺在晦暗的房间里，她似乎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了。

　　伊伊的外婆，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不知何时已经皮包骨头的面容提示着她严重的营养不良和癌性消耗。伊伊没有哭，只是用勺子细细挖着苹果泥，一口一口劝外婆吃下去。伊伊跟妈妈一起，为外婆洗了一个澡。

　　在澡盆里的外婆，已经弱得扶不住澡盆的边缘。像当初嗷嗷待哺的婴儿，只是婴儿有着无限的生命活力，而外婆，她正走向死亡。

　　当妈妈陪着外婆在门口晒着阳光的时候，伊伊跑到了外婆那个阴暗的房间里，打开了窗户，散散屋里腐败的气味，给外婆重新铺被子的时候，发现席子缺了一角，席子底下，长着厚厚的一层潮湿的霉菌。伊伊抬头，看见霉菌正对着的屋顶的一角，潮湿了一片。

　　前几天，一直是雷阵雨。

　　而外婆，就躺在滴落的雨水培养的霉菌上。

　　伊伊的眼红了。

　　她的外婆，似乎一辈子，都是悲剧。在伊伊的记忆中，外公好赌，脾气又差，不仅不支撑家庭，时不时还会打骂外婆。那时，小姨、舅舅们尚小，伊伊他们依然幼稚，就是靠外婆种瓜菜、采胶泥养活这么大的一群人。小的吃饱了，她却一直面临着饥饿。

　　她的丈夫，她的已然长大的儿女，似乎没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以至于饿怕了，有些习惯已经成为一种本能。就算生活改善了，地上掉了一块肉，也不管掉在那里多久了，捡起来洗洗再吃。罐装的食物放久了，过期了，长毛了，不舍得扔，偷偷就把那些东西吃了。隔夜的饭菜，在她那里更没有扔掉的道理。

　　她的胃，吃了那么多的垃圾，终于坏了。

　　病倒了的她，在生命的最后，那在头顶的穹盖，依然是漏雨的。

　　这一辈子，谁曾给她遮挡过风雨！

　　多雨的季节尚未过去，伊伊的外婆就去世了。

　　下葬的那天，细雨纷纷。

　　葬礼很盛大，赤红的棺材像血一样，烧纸百花满天飞舞。吊唁的人很多。一些认识的，不认识的，记得的，忘掉的，在刚才面前洒落了几滴眼泪。

　　伊伊那时才知道：哦，人只有死了，才会有人“关心”呐！

　　那一天，伊伊未曾掉落一滴眼泪。双眼一直盯着棺材。

　　外婆生前一直相信鬼神之说。伊伊那刻是希望外婆所相信的是真有其事。如果真有鬼，那么那刻，外婆应该就在他们身边，看着那些她曾经爱过、恨过、怨过的人。

　　一个人在供桌底下神神叨叨。

　　在伊伊身边的妈妈一边哭一边问：“下一世，会走那条道？”

　　那个人掐指一算：“不能飞升上天，只能走人道。”

　　伊伊心里一阵揪痛，差点不能呼吸。

　　在世为人，希望她不再那么痛苦。

　　可是伊伊依然一滴泪未曾掉落。

　　观礼的人在一旁指指点点，伊伊依稀听见：“从小被志兰（伊伊外婆的名字）抚养长大的就是她，你看，一滴眼泪都没有。”

　　伊伊闭眼。似乎未曾听见任何东西。

　　当伊伊手握一把黄土，撒落棺材上面时，忽然想起了姚琦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你真狠心。”

　　原以为，他说错了。

　　原来，他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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