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不相识

　　不必猜，这便是闻名遐迩的陆府二夫人，俞州第一美人。

　　离得近了，便可闻见一股清新的麝香味道。公孙旬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谁知那女子仿佛心有所感般，蓦地回头，看向这边，他不由心神微荡。只见她肤如凝脂，吊着一双微斜的妩媚的桃花眼和一对远山眉，伊人如画，总算没有辜负她的美名。

　　正自得意，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双桃花眼此时正或热烈，或迷茫的定在他身边的沈柯身上，她额际的金步摇仍叮叮当当的没有节奏的敲打着，眸中的泪珠儿早已经毫无征兆的滑了下来，一颗紧接着一颗，没完没了似的。

　　公孙旬好生没趣，把头往沈柯那边挪了挪，“又是你新近招惹的风流债？”

　　顾琦？不，陆府二夫人不该是顾家长女顾柔么？沈柯微微疑惑，还是她本来就是顾柔？待细细一想，方明白了前因后果。

　　她在哭，他从未想到，她对他用情如此之深。

　　顾柔眼里的泪太多，连人影子也看不甚清楚了。她只是觉得他朝这边微微颔了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擦肩而过，他的冷淡，一如往常。

　　她忽然一把扑了上去，抓住他的一角广袖，毫无姿态可言。

　　沈柯蹙眉，语气中是无法掩饰的疏离，“二夫人请自重。”说着不着痕迹的挣了她的手。

　　“二夫人？”她拭了眼角，“你叫我二夫人...自重...”正说着，忽被身旁的紫苑大声打断，“小姐！小公子来了！” 那边陆小公子一面快步走来，一面问，“咦，你们认识？”

　　顾柔头也不回，只吸了吸鼻子，不答反问，“多日不见，沈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紫苑连忙催道，“小姐！老夫人正等着小公子呢！”

　　然而她的催促也无济于事，顾柔只是痴痴看着沈柯，她的眼里，心里都是沈柯，“既然沈公子不愿，顾柔便在此相问，万望沈公子不吝还答。”

　　沈柯微叹，“二夫人请。”

　　紫苑再不济也早知道了沈柯和顾柔的纠葛，未免陆小公子瞧出端倪，连忙解释道，“这沈公子乃二夫人俞州故交，他乡遇故知，少不得寒暄几句，只得劳烦小公子等等了...”好在陆小公子年少贪玩不知男女之事，虽然略有疑惑，却未放在心上，只是等的久了，一双眼睛不时的往赌坊里飘去，时而无趣了，又和公孙旬两人冷嘲热讽一番。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赌坊的后面就是泞水河，河边的柳树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冒着嫩黄的小芽尖，河水一阵涨一阵退，冲打着石头“唰唰”作响，风却一阵大过一阵，吹得他的衣袍豁剌剌的响，毫无规矩的胡乱摆簸，一不小心拍在顾柔的指尖，又悄悄从指尖溜走，触不可及。

　　“夜寒风凉，还请二夫人长话短说。” 沈柯负手而立。

　　他早知道她的心意，却还是这样地疏远着她。怎么长话短说？为何不回信？为何不是她？似乎怎样问，都无异于自取其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小妹顾柚是沈公子接走的？”

　　沈柯点头，“嗯。”

　　顾柔凝神看着沈柯的背影，“她不是她。”

　　沈柯忽然回头看着她，目光慑人。

　　素白的月光撒在水面，暗的太暗，幽蓝的水底下仿佛藏了巨大的水怪，亮的又太亮，泛起的粼粼波光刺得眼睛也睁不开。天高水阔，顾柔的一双眼却无处安放，垂着眼睑看着裙裾，“沈公子何必自欺欺人？她只是恰好，恰好叫顾柚罢了，她不是你心里的那个女子。”

　　沈柯清冽的声音里，竟有些许几不可查的怒意，“你是如何得知的？”

　　纵是这样清冷淡漠之人，一旦有了心上人，也是会有情绪的吗？原来他会怒，那么他应该也是会笑的罢？

　　顾柔忽然觉得很讽刺，“沈公子这么紧张？”她轻轻笑出了声，“我自有办法知道。”

　　长长的静默，沈柯看着故作镇定的顾柔，忽然只觉一阵悲悯，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多情总被无情恼，二夫人何必执迷。”

　　“那你呢？你若不执迷，又为何拿我妹妹做替身？”顾柔无端变得刻薄起来，“怕是要让沈公子失望了，她只是我妹妹，是俞州顾府最不受待见的幺女，她不是，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她。”

　　沈柯冷冷看了她一眼，“她是或不是，于你而言又有何分别？”

　　再多的话也没有这句话明了。

　　沈柯做任何事情都很认真，看人的时候也不外如是，所以即便是一瞥，那也是看似很深情专注的一瞥，仿佛他的拒绝不是拒绝，而是告白，顾柔喃喃道，“不，没有她，你未必不会来找我...”

　　“小姐！”紫苑不知何时小跑了过来，她朝顾柔使眼色，“小姐，老夫人遣人来催了。”

　　顾柔只作未听见，只将沈柯幽幽望着。

　　沈柯背过身去，“时候不早了，二夫人请回吧。”

　　她却不动，近乎疯狂的执拗的看着他。最难捱的，便是漫漫的等待的时间，她数着潮起潮又落，来来回回，像她如今的数百个没有止境的日日夜夜。

　　沈柯叹道，“不会。”有没有顾柚，他也不会带她走。他不找她，不跟任何人有关系，只是因为不喜欢。

　　紫苑不明所以，疑惑而警惕的看着二人。

　　她不甘心，“你当真如此绝情？”

　　“二夫人之情，沈某不敢受。”既然话已挑明，一刀两断，总好过拖泥带水，不清不楚，于她也好些。

　　“沈公子顽石心肠，顾柔心领。”垂眸微眨，便是两行清泪，她忽然拔下头上的乳黄色锃亮的白玉发钗，把手背朝上双手握住，发力一折，白玉发钗顿时断成了两截，抛在碎石上清脆的两声，“从此你我，雨断云销，生死不相往来！”说罢绝尘而去。

　　沈柯再回到医馆时，夜色已浓稠成一滩化不开的水墨，公孙旬花光了所有的运气和精力，举着腰早早回房歇着了。

　　沈柯挑灯久久立在树下，顾柚的房里的朱漆锁纹直棂窗上爬了几条嫩黄的藤蔓，探头探脑的想要翻墙而过。不知何时油尽灯灭了，顾柔的声音却不断。

　　她只是恰好，恰好叫顾柚罢了...她不是。

　　春夜寒凉如水，潮湿了他的的素色长袍，他却依旧傲然的立在树下，立在她的房门前，像是在等待，像是在告别。

　　风把他胸前的衣襟吹得鼓胀起来，悄悄卷起里面的一方素帛帕子，那胭红的朱砂踏着月色乘着风，在空中一连翻起好几个筋斗，豁剌剌飞走了，一不小心又翻个身，只见那胭红的朱砂，郝然是一个“柚”字。索性也乘着风，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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