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庄

　　《月夜家宴图》上有题诗言：“名利奔波肠碌碌，官仕纠结心恹恹。天伦乐事享不尽，笑看人间几何欢。”言辞虽不甚韵味悠长，但字里行间安乐满足之情溢于言表，笔法更是洒脱自然，别有一番味道。

　　看到画时是一种心情，再看诗则是另一番。那一瞬我突然悟到，万事自在心，随意且为乐。罢了，先放放自己那突如其来的责任感，随缘罢。这么想着，我也就不急了，找法子自娱自乐去了。

　　许是世间万事就是那么奇怪。你有所求，可总得不到；一无所求，却总有收获。我觉得老天就爱和我开玩笑——

　　母亲有孕了。

　　就在族人聚众赏完画的第二天，我得到这一消息：母亲已有两月身孕。因怀这胎时并无太大征兆，也无恶心呕吐，拖到这时才发现，也算是因画有感。

　　老祖奶与我传达此事时，我正在书阁临摹《家宴图》，有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初闻喜讯，我脑子都炸成了浆糊，没反应过来。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别说这“感而孕”在某些方面还真是靠谱；第二个想法便是嘲笑父亲，我猜之所以是老祖奶前来告诉我喜事，很有可能是父亲已经成了傻子，光在那抱着母亲傻乐，忘了通知我。

　　看着眼前摹了一半的《家宴图》，我伸出手指抚了抚纸，不由的产生一种初为人姐的紧张无措感，同时也舒了口气。其实我一直担心族中血脉的原因不止是因为缺个伴，还是怕族中子嗣艰难是因为我——

　　据说我刚一出生，就被抱到了老祖奶这里。说是老祖奶把我一手带大也不过分。

　　族人曾认真耐心的向我解释这样做的原因:我的名字，我的出生。他们说，在我出生时，曾天降大异象，俗称“白虹贯日”，这种现象从母亲开始阵痛时出现，一直持续到把我生出来后，我开始啼哭为止。他们推算后，便为我取了个“霓”字作名，再请老祖奶护着，此曰：“镇身”。

　　少年不知愁滋味。那时我就在想：不就是个名字嘛，叫什么不都一样。于是，很快便将这件事抛诸脑后，该玩儿玩，该吃儿吃，很是潇洒自在。但这种心态在此后的七年里，一年年慢慢的被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思考。

　　从五岁起学习“梅花易数”到现在为止，我从没明确的占到过卦旨。也曾试了许多方法，却解不开一丝天机，更别说占测自己出生时“白虹贯日”之象是吉是凶。

　　族中长辈说此乃常理。时机未到，悟不出天道事理很正常，仍让我继续学习基础论理。

　　但我觉得这很不正常。古之伴生异象多为不吉，虽不绝对，但族书曰：世常象，天象，地象，人象，循循皆有其理，环环盖因其道。我曾婉转提过，但长辈都装作没听懂。若无异事，为何族人从不告诉我他们推算的结果？加之，自我出生后，七年族中再无血脉延续，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命硬克天，有违天道。可我自觉并无任何特异之处，不过天资稍惠，模样稍好，又怎么碍着天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总不能是老天嫉妒我。现如今母亲这一喜讯，更加深我对老天没事找事闲的慌的印象。

　　常有言：“好事成双”。母亲有孕像是打破了某个壁障，几个月来，族中先后传来喜讯，好事不止成双，足足五双，十个。

　　人逢喜事精神爽。不止族人各个一改往日飘渺仙姿，笑意盈盈喜相庆，我更是受了刺激，不仅加快笔法完成了《家宴图》的临摹；而且有感而发自画了幅《石榴图》，耗时三个月。

　　丁卯年正月初一，《石榴图》正式完成。这天夜里吃过团圆饭后，就着漫天烟火，众人移步梅园，各自赏景嬉玩。老祖奶唤了这有喜的十家，共往园中亭稍坐。

　　亭内挂着琉璃灯，锦绣盏，灯火通明；四周围了蜀绣厚绒布，既挡风，又缥缈；凳子上垫了花绣丝绵团子，桌上罩了半旧镶银隔丝布。我侍候众人坐下，在老祖奶和父亲母亲示意后，将抱了一路的长方锦盒搁在桌上，取出了其内裹着的《石榴图》，铺平后放在众人面前。

　　“初闻喜事，素霓乐不可支，一时心中激涌难当，满腔豪情无处泄，只得洗笔畅快。耗时三月终得愚作，虽不甚技湛，然心意可鉴，聊表祝愿，请各位长辈题诗赐字，收下晚辈一片赤诚。”说完后，我深深鞠了一躬，虽心里埋怨老天不公，但也很是自责。

　　“这可甚好，早闻霓儿近年来书画大有所成，却越来越不喜动笔挥毫，若不是今个儿托了肚里这团子肉的福气，怕是还见不到霓儿亲迹。”五婶江静湘赶忙将我拉起来，点了点我的头，笑骂道。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要叫我们动笔，可画不出那鬼精灵的韵道儿来，偏偏霓儿身子骨越发疲懒，如今这种机会可不多。”六姑易安昤笑着帮腔，引来众人的帮腔讨伐。

　　听到这些话，再看着这些真诚的笑脸，我真真舒了口气，就怕长辈怪罪自己，如今我也能放下心来。“长辈可别折煞晚辈，素霓不过略通文墨，何得与长辈相提。素霓之画倘若能入眼，便是十幅八幅送予又有何妨？”彻底放下心事，我一时豪情万丈，痛快夸下海口。

　　“正是。各位弟妹可别与小儿客气，好好治治她那懒散性子。就叫她改日送每人十幅八幅的，不好就不要，让她重新画来。”

　　“娘诶——你可是我亲娘——”我一时忘了形，翘起的尾巴还没放下，就被亲娘迎面泼来一盆冷水，刺的我打了个激灵，却也无可奈何，有道是得意忘形终误事，只能扒拉着脸，有苦说不出的默认下来。

　　众人看我纠结在一起的脸放声大笑，弄的我更是无话可说，罢罢，权当是彩衣娱亲。“还望各位长辈高抬贵手，宽限素霓些许时日，好让素霓多有准备。”

　　众人笑应。

　　“好了好了，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咱们快些题诗罢。我先来个抛砖引玉。”六姑易安昤最是活泛，只见她环顾四周，轻呼了声，“嗯有了，就来个，琉锦满眼平万新”。

　　“看来你这砖当的还不错，我便继你之后作个引头罢，”七婶姜皖宛笑了笑，“引曰，海川盈胸百态生”。

　　“好呀，你俩惯会偷懒，”五婶江静湘笑骂，“好说的全说了，嗯，我便说个，朝荣世代千承启”。

　　“我来我来，就接，荣达知疏几时逢。”四婶墨珩点点桌子，咧嘴笑接。

　　“乾坤昭泰安百顾。”三姑易安洹捅了捅四婶让她坐好，别东倒西歪的，然后笑着道。

　　“日月春秋延堪昀”三婶吕逸和怕越往后越不好说，紧接道。

　　“你们这些滑头，怎么一眨眼都抢着说完了？”二姑易安汻笑骂，“我便说个，最是极乐凡可重”。

　　“咦，我便接个，应是此番景得中”。二婶墨璧琤戳了戳二姑的手，缓声应和。

　　“如此我就借用一句'不羡鸳鸯不羡仙'好了，很是应景。”四姑看了看大家，微微笑道。

　　说到这儿，只剩娘没题诗了，大家默契的转头望她，几十双眼睛亮晶晶的泛光，只见娘带笑暖暖的看着大家，定定看了一圈后，说道“人间有味是清欢”。

　　听到长辈题诗时我的心便砰砰直跳，心痒手更痒。见所有人题完后，便迫不及待的从亭中一角取出早就备好的笔墨砚洗，挥毫洒墨，大笔一挥，手运笔转，将大家联成的诗写于《石榴图》上留白处：

　　琉锦满眼平万新，
　　海川盈胸百态生。
　　朝荣世代千承启，
　　荣达知疏几时逢。
　　乾坤昭泰安百顾，
　　日月春秋延堪昀。
　　最是极乐凡可重，
　　应是此番景得中。
　　不羡鸳鸯不羡仙，
　　人间有味是清欢。

　　题完诗，吹干墨迹后，我交由老祖奶点评。“不错，世态应景，寓意深远。”

　　众人应和道，“又不赶着去科考，虽格律些许不整，却也算清隽大气。”

　　最终此画被众人哄抢，还是我许诺每人再加一幅书法字画，才拔得头筹。是夜，看着挂在书房里的《石榴图》，我心里美的冒泡，连明天去机门上课都有了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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