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已经好了……”
　　蒋慈溪收好酒精、棉签这些东西后正好背对着杜西韧，也许是没有被蒋慈溪的目光直视，杜西韧终于有了说话勇气，声音小小的、毫无气势的说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蒋慈溪明白。杜西韧这话显然是在恳求蒋慈溪不要去追究，而他找出的理由是伤已经好了。
　　蒋慈溪缓缓转身过来，想要寻着杜西韧的目光。杜西韧却是害怕再被蒋慈溪逮住目光不自然地低下了头。寻目光不遇的蒋慈溪有些恨其不争地思忖道：学习再聪明，对于自己受到侵害的事情还是迷糊的。把杜西韧这时候的态度再想想，蒋慈溪觉得这事和父母至亲脱不了关系。
　　抬一根手指戳着杜西韧的眉心，让他抬起头来，两个人终于又四目相对。蒋慈溪说：“身上的伤好了就算过去了吗？心里的伤呢？还有下一次呢？”
　　杜西韧愣愣地看着蒋慈溪，不知道怎么回话。
　　“谁打的？为什么打的？”蒋慈溪看着发愣的杜西韧轻声问他。
　　杜西韧却是不开口，而且还像要逼着自己闭嘴巴一般抿紧了唇。
　　蒋慈溪也不再瞧着他不放，抬手把他乱糟糟的头发整理顺当，又把他T恤上的灰尘拍掉，这些都做完了之后，蒋慈溪看似随意地问他说：“你爸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爸。”杜西韧轻轻地回了话。
　　“走吧，去找他，我跟他谈谈。”蒋慈溪转身在书桌上拿了自己的自行车钥匙，“把东西拿上，我载你。”
　　“他不在家，送货去陕西了。”杜西韧紧跟着蒋慈溪走了两步，听见他的安排后跟他解释，“他打我是……是意外。”
　　蒋慈溪的食指勾住钥匙环，放在大腿侧晃荡了两下，钥匙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打成这样不会叫做意外，每一下都打在背上，拿皮带抽的吧？或者你做了什么让你爸下这么重的手？”
　　“我没做什么。”杜西韧这句话的声调突然就高了上去。
　　蒋慈溪便是从这声调上觉察出这顿打杜西韧并不服气的，这里面还有许多文章，“你妈在镇卫生院做护士对不对？”
　　杜西韧不说话，蒋慈溪伸手捏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往宿舍外面走。杜西韧自然是要挣扎的，蒋慈溪自然是预料到了的，怎会让他挣脱开。
　　“蒋老师……”眼看就要走出宿舍门了，杜西韧着急着叫了一声蒋慈溪。
　　“嗯。”蒋慈溪应是应了，手上的动作却并没有停下来，一使劲儿把杜西韧拉了出来，另一只手飞快地拉过门关上了宿舍。
　　“不去医院找我妈可以么？”杜西韧是真着急了，反而伸手捉住了蒋慈溪的手腕子。
　　“她上晚班不在医院找在哪儿找？”蒋慈溪看了看杜西韧握住自己的手，感觉到他的手心已经微微出汗。
　　“那明天找她好不好？明天她不上晚班。”杜西韧着急地同蒋慈溪建议。
　　“杜西韧，我是你的老师，你是我的学生，所以对于你我有很多义务。这些义务我必须尽到，不然对不起你叫我的那声老师。”蒋慈溪抬手揉揉杜西韧的头发，刚才打湿了还没有干，轻轻的把头发揉散，蒋慈溪把声音放轻柔下来说：“我不认为你会坏到要被这样教训，即使是意外，我有义务不让它再一次发生。听懂了没？”
　　杜西韧埋头不说话，拉着蒋慈溪的手松开了。
　　蒋慈溪看见深埋头的杜西韧的鼻尖上凝了一滴眼泪，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卫生纸给他擦了擦。
　　杜西韧一把抓过蒋慈溪手里的纸巾，狠狠地擦干自己的眼泪，眼睛红红的看着蒋慈溪，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他喝醉了打我妈，我扑上去想护我妈，他就连我一块儿打了……是意外。”
　　“嗯。”蒋慈溪抬手揽过杜西韧的肩头，“那更要和妈妈谈谈。”
　　“蒋老师，我……”杜西韧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把那张皱巴巴的卫生纸又拿来擦了擦眼泪。
　　蒋慈溪听着他说了一半的话，看见他情绪激动没法继续往下说，便叫他不要说了，紧紧握着他的手，牵着他往停自行车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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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院观察室外面是个小天井，小天井中间那八十年代建造的假山鱼池年久失修，小假山上长满了野草，也没看见有什么鱼，这一景致现在根本看不出什么意趣情操来。蒋慈溪和杜西韧的母亲站在这个破败的鱼池前，两个影子被观察室里的灯光投影到假山上，形状怪异得很。
　　“对不起啊西韧妈妈，在你上班的时候来打搅你。”蒋慈溪跟家长说话总是客气诚恳的，在家长中风评很好。
　　杜西韧妈妈连忙摇头，很是不好意思地说：“没有的，没有的。蒋老师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没有管好孩子，让您费心了。”
　　因为大力地摇头，她用发夹别起来的发丝落下来，让她看起来特别疲惫，说完这话后赶紧将发丝拢到耳后，就在这个小小的动作之后，蒋慈溪看见了她从耳根延伸到后脖颈的深紫伤痕，并不比杜西韧的好到哪里去。
　　“西韧很好，是很省心的孩子。我今天来找你不是告状的，你不要紧张。”蒋慈溪说话的声音依旧轻柔，“有两个事情想跟您交换一下意见。”
　　“好的，蒋老师您说。”
　　“第一个事是西韧在奥数上有天赋，我想让他在高一年级参加一次奥赛。要参赛就要做准备，所以他放学后就不回家了，留在学校我给他开个小灶，吃饭呢就在学校食堂解决。当然了，不只他一个人，还有你们医院周医生的女儿。”
　　“啊，好、好。”杜西韧妈妈直接就答应了，“那蒋老师，我要交点伙食费之类的给您吧？”
　　“不用给我，食堂吃饭你给他饭卡上多充几十块钱就好。学校晚饭挺便宜。”蒋慈溪知道杜西韧妈妈的话外意思是什么，不去细究，笑着带过，“第二件事情是我看到西韧背上有伤……看起来像是皮带抽的。”
　　“啊，那个啊……那个是我们家那口子打我，他来护我，就被打成那样了。这个事情怪我……”
　　“西韧妈妈，我觉得不怪你。”蒋慈溪斟酌了一下词句接着说：“你和爱人之间能够通过交谈来解决问题吗？不要当着孩子的面动手。如果是他父亲的问题，你不能控制的话，我希望你这种时候最好报……”
　　“好的，蒋老师，我以后会注意的。”蒋慈溪的话没有说完，杜西韧妈妈将它打断了、
　　蒋慈溪希望她报警的话没有说完，从她急切打断来看，她并不想和孩子老师来探讨这个问题。这也是蒋慈溪斟酌词句的原因，有的家长会把老师当做情绪垃圾桶来宣泄自己的家庭问题，也有家长会拒绝老师的一切建议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办法，老师在遇到家庭有问题的孩子时，尴尬的身份是个问题。
　　明确收到了杜西韧妈妈拒绝的信号，蒋慈溪不好再多言，便依旧轻声地说：“孩子这个阶段很重要，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特别是西韧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将来一定能考上好大学，多珍惜他。”
　　杜西韧妈妈点点头。
　　蒋慈溪只有跟她说再见，透过长长的走廊看劲头，坐在护士站对面的杜西韧正伸着脖子望向这里。蒋慈溪决定从观察室这边直接走，便抬起手给他挥了挥。杜西韧看见了，立刻从椅子上蹦起来要朝这边跑。没跑几步看见自己母亲过来了，便停下来和母亲对望着，再回头的时候，蒋慈溪已经消失在视线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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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院部尽头拐弯是水房和厕所，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
　　“小韧，妈妈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爸爸他喝醉了，他不是有心的。你怎么跟老师说了呢？你这样的话，老师会怎么看我们一家呢？”
　　杜西韧看着母亲，抿了抿嘴，语调冷淡地问：“你的意思是他打死你我也不用管吗？”
　　“爸爸没有……”杜西韧妈妈带着笑准备解释。
　　“妈，我不聋不瞎也不傻。”
　　“……”杜西韧妈妈看着他，眼里是尴尬又不知所措的目光。
　　“你是我妈，我不管你谁管你？”杜西韧看着母亲继续说：“我有这个义务。只要能不叫你再挨打，谁怎么看，我不在乎……我什么都知道，你别再自欺欺人了。”
　　杜西韧说完这话丢下母亲，从住院部长长的通道跑过，他想去找蒋慈溪，他要把这些破事儿跟蒋慈溪说，他不要再把它们憋在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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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生院门口的路灯发出惨白的光，细心看还能看见灯泡上的蜘蛛网，被粘住的飞蛾扑棱着翅膀。
　　杜西韧飞也似的冲出来，一点儿速度都没减朝着学校方向冲去。没跑几步余光瞅见了医院门口梧桐树下被斑驳树影罩住的人。一点星火说明他在抽烟，杜西韧喘着粗气走向他。他把烟头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轻声问：“跑这么快去哪儿啊？”
　　杜西韧说：“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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