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城记

作者:红茶加糖不加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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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如梦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张先

      涂冬刚刚把另一册的文件装订好,就听到隔壁的房间门开了,“塌塌”的脚步声传来,丁静立刻起身,走到门口,就见殷越和丁嗣中一前一后走了过来,他忙迎了上前,开口叫了一声“爸......”,丁嗣中眉头一皱:“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不是让你在公司等等吗?”
      殷越是公司领导层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今年五十九岁,已是白发苍苍,脸上却没多少皱纹,一双三角眼透着老成与干练,殷越对丁静笑道:“小静啊,我听我家小辉说,他房子的装潢钱,你不肯收是吗?”
      丁嗣中笑道:“殷总,装潢钱能有几个,我让他不收的,都是自家人,分不了这么清,小辉结婚,你又不肯要份子钱,这就算小静给小辉的一点心意了。”说着,他一眼瞥见了李倩,又笑道:“哟,小倩也在这儿啊,今天真是热闹了,你是来找你爸的吧,他在里头呢,去去去,进去吧!”
      “殷伯伯好,舅舅好!”李倩朝他二人打了声招呼,正要走又被丁嗣中叫住了:“哦,小倩啊。”他犹豫了一下:“你爸这个倔脾气,我是不想跟他多说了,我刚才忘了一句话,你告诉他,再过两个月,就是你妈的十年祭,到时候是咱们两家人一起去,还是各去各的,你让他给句明话,我好提前准备,就这个事,你给记着点!”
      望着丁嗣中一行三人走进了电梯,李倩默叹一声,又朝涂冬点了下头,转身往李鹤年的办公室而来,推开房门,李鹤年孤独的站在玻璃窗前,望着远处的街景想着心事,他听见房门响动,回身一看,是女儿来了,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哦,是你啊,你今天不用上班吗,怎么想的起来到我这儿来的?”
      李鹤年梳的油光挺滑的头发,有几绺发丝散乱下来,虽然已是年过半百,但从他英朗坚毅的脸庞上,依稀还能看出几分当年的帅气,一身高档的深蓝色梦特娇衬衫和西裤,衬托着他的不凡气度,却怎么也掩饰不住,他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倦怠和落寞。
      “爸!”李倩放下手里的包,紧跨几步上前,双臂勾住了父亲的脖子,笑道:“我请假来看看你的,顺便有点小事情请你帮忙!”
      “小事情?”李鹤年一笑:“什么小事情,能让你班都不上了?”
      李倩拉着父亲的手,将他摁坐在椅子上,然后绕到他的背后,替他捏着肩膀,一边捏一边笑道:“爸,我有个朋友,最近失业了,我想请你帮忙,给他在公司安排一个职位!”
      李鹤年问道:“你的朋友?男的女的?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呀?”
      李倩将杜慎言的事情说了,提起杜慎言这个名字,李鹤年立刻便联想到了杜慎行,很快明白了过来,其实对李鹤年来说,安排一个人进新华美,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要说是李倩,这些多年来,各种渠道找来的关系,请他帮忙解决就业问题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仅在集团公司里面,各部门养的闲杂人等,他都记不清有多少了。
      李鹤年笑了笑,说道:“我想起来了,这个杜慎言原来是做警察的吧,最近听说是被公安局开除的,他和杜慎行应该是兄弟两个吧!”
      李倩也不否认,撒娇说道:“爸,行不行呀,我难得求你的,他被公安局开除,也是事出有因,绝对不是坏人,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保证?你拿什么东西保证?”李鹤年说着,李倩刚要想再解释,李鹤年又是一摆手,笑道:“不过,我不是个迂腐的人,开除不开除,我不放在心上,我也可以答应你这件事,但是小倩啊,就你刚才那句话,我得提醒你,这个世道很复杂,千人百姓万脾气,不要对一个人的好坏,太早就下定论,我不是说这个杜慎言不好,而是说你还涉世未深,要学会多观察,多思考,有些人你只有处的久了,经历的事情多了,才能......”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住了,笑了笑,没有继续下去。
      李倩听父亲说答应帮忙,心里已是心花怒放,也没听清楚父亲后面说了些什么,搂住李鹤年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爸,你真好。”
      李鹤年又笑道:“你先别高兴,你提了要求,我也答应了,那我也有个要求。”
      李倩一怔,问道:“你有什么要求啊?”
      李鹤年拍拍女儿的胳膊,说道:“你和那个杜慎行谈了多久了?”
      李倩没想到父亲会问起这件事,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于是踌躇了一下,不无紧张的说道:“也没多久,算起来一年多吧,爸,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李鹤年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兀自点了点头,说道:“既然这次他主动请你帮忙,也是个机会,那你就跟他说一声,抽个空,我想和他见见面!”
      李倩愣在那儿,一双眼睛盯着父亲看,目光游移不定,李倩和杜慎行认识,是在零五年路州大学的一次公开辩论会上,当时她是被朋友拉着去旁听的,听到一半的时候,朋友已经打起了哈欠,她却被台上一位风度翩翩、器宇轩昂的年轻人,给深深的吸引住了,这位年轻人自然就是杜慎行,李倩至今还记得,当天辩论的题目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杜慎行作为反方第一辩手,当真是巧舌如簧,机智百出,硬是把一通歪理,说得滴水不漏,且妙趣横生,不时引来台下雷鸣般的掌声。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几次“偶遇”之后,李倩和杜慎行走到了一起,她从来没有刻意向父亲说起过这件事,但也从来没有隐瞒过,只要是父亲有所提及,她都如实相告,但是李鹤年的态度总是若即若离,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认同,父女二人甚至没有就这个话题,认认真真谈过一次,今天李鹤年陡然说要和杜慎行见见面,一时间李倩的心里,说不清是欢喜是惊诧,还是莫名的忐忑不安,良久,她似乎想要再次确认一下,又问了一句:“爸,你是说,要和他见见面?”
      李鹤年笑道:“怎么,你不愿意吗?”
      李倩连连点头,笑道:“愿意,愿意,就是有点意外!”
      李鹤年呵呵笑道:“这有什么意外的,你爸爸又不是个老古董,你的心思我明白着呢,这样吧,我就在家请他吃顿饭,时间你和他商量好了,提前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李倩走到父亲身边,拉着父亲的手,脸上一阵飞红,李鹤年看着女儿,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他笑了笑,问道:“刚才在门口,我听嗣中跟你说话的,他说了什么?”
      “哦!”李倩这才想了起来,忙道:“舅舅说,马上是妈的十年祭了,他问你是两家人一起去,还是......还是我们自己单独去?”
      李鹤年一听这话,眼中闪过一丝忧郁,丢开女儿的手,默默地走到桌子旁,拿起烟盒,拈出一根含在嘴里,却不点火,想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弹指一挥间,就是十年过去了,那时候你还在上初中,我记得送你妈走的那天,你哭得死去活来,如今一转眼就快嫁人了。”他看着女儿,笑道:“你去告诉你舅舅,就说到时候我们两家人一起去,一切事宜由他安排,他对我有意见,我总不能学着他吧!”
      李倩说道:“爸,你和舅舅就不能和好吗?都是一家人,怎么就闹成这样?”
      李鹤年哂然笑道:“是他和我闹,不是我和他闹。”
      李倩又问:“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李鹤年点了火,叹道:“这个话,你得问你舅舅去。”

      此时的丁嗣中,正和殷越两个人,坐在丁静奥迪车的后排,殷越要去海关,因是顺路,而且他也有些话,想跟这位二把手谈一谈,所以便邀其同行。
      在如今的新华美集团里,殷越的资历和威望,仅次于李鹤年,当年,李鹤年凭藉机械局的背景,一举登上华美机械厂厂长的宝座,殷越作为当时的销售厂长,也是李鹤年的唯一竞争对手,他果断选择了退出竞争,转而全心全意,无私辅佐这位后起之秀,后来,李鹤年在一片质疑声中,要将华美机械厂进行产业转型,由原来的机械加工,转型为家用电子电器,又是殷越力挺于他,排除众议,旗帜鲜明的支持李鹤年的改革措施,而且,作为负责销售的老总,新华美集团遍及大半个中国的庞大销售体系,也是殷越一手建立起来的,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圈外人或许不知,圈内人却是心里敞亮,李鹤年固然能力卓群,杀伐决断,但倘若没有殷越的鼎力相助,新华美集团在二十年之内,是不是能扩张至此,恐怕就要打上一个大大问号了。
      当然,知恩图报,李鹤年对殷越也是素来礼敬有加,任何时候,任何场合,李鹤年都是尊称他为“殷大哥”,同时,只要非是工作原则上的分歧,殷越但有所求,李鹤年从来没有二话,并且多次在全司员工大会上正式表态,一旦殷越退了休,公司将颁发给他终身成就荣誉奖章,这个奖章既前无古人,亦后无来者。
      不过,世事无绝对,就在殷越即将退休之际,他和李鹤年的工作原则分歧,不可避免的来临了,为了地产公司拨款的事情,丁嗣中请求殷越出面相助,而殷越也觉得丁嗣中的要求不为过分,与其将大笔的资金投入到遥遥无期,短期根本见不到效益的传感器项目上去,还不如立竿见影,在房地产市场上快马加鞭。
      丁嗣中坐在车里,看了看身边低头不语的殷越,笑道:“殷总,这样子拖下去不是回事呀,我是这样想的,要实在不行,我们就集体提出董事会表决,新华美集团也不可能总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吧。”丁嗣中嘴里的“他”,自然是指李鹤年,殷越叹了口气,睨了丁嗣中一眼,说道:“嗣中啊,我一直就不明白,你和李总两个人,一个是小舅子,一个是姐夫,怎么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呢?”
      丁嗣中笑道:“就算是姐夫和小舅子,也不能因私废公吧,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思路,我这也是为了公司的前途考虑。”
      殷越呵呵一笑,说道:“提起董事会表决不难,不过,你认为一定能通过吗?”
      丁嗣中想了想,说道:“能不能过,总得试一下吧,不试怎么知道呢,我相信,只要有殷总你的支持,通过董事会的表决,是完全有可能的。”
      殷越侧了侧身子,说道:“嗣中啊,在这件事情上我支持你,不代表到了董事会,我一定会投李总的反对票,而且你想过没有,你的地产公司虽然效益不错,但跟整个集团公司比起来,还是份量不足啊,现在下头说话的声音多,反对你的也不少,我劝你还是要慎重些,李总虽然不肯再拨款给你,他也没有把你的手脚捆起来呀,你还可以继续干你的,该赚的钱继续赚,只不过就是步子慢了点而已。”
      殷越说的都是老成持重的话,也是眼下的实情,却与丁嗣中的理念相去甚远,丁嗣中略沉吟了一下,又道:“殷总,这不是步子慢不慢的问题,你做销售,你比我明白,商场就如战场,你不进攻就只有被动挨打,房地产市场更是如此,去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抢了华禹的两块地,山景翠苑马上就要奠基,如果再把红枫路的那块地拿下来,我就可以彻底的把华禹赶出东山,这要半路上掉链子,你让我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殷越笑了笑:“好了,好了,你不要急,让我再回去想想,哎,小静啊,就前面路口,让我下车。”
      殷越下了车,丁嗣中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叫道:“殷总,我可就指望你了,你要是不支持我,那我真没法干了。”殷越朝他挥了挥手,扭头进了海关大楼,丁嗣中把头缩了回来,坐着发愣,丁静问道:“爸,殷老头不靠谱啊,你听他话里的意思,这不......”
      “你知道个屁。”丁嗣中骂了儿子一句:“开车,开车!”

      牛角湾公园的黄昏,美的令人窒息,一道残阳落在天的尽头,几片红云似血,映得路水河的河水,如火烧火燎,白鹭带着清鸣,从河面上掠水而过,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杜慎行和李倩手牵着手,在河堤走廊上,沿着大理石的栏杆相依而行,一阵风儿吹来,撩起李倩的长发,也撩动着她的心。
      听李倩说,李鹤年答应帮大哥杜慎言安排工作,杜慎行自是欣喜不已,再听说李鹤年还要和自己见一面,心情又不由的复杂了起来,李倩靠在他的肩头,问道:“话我都跟你说了,你想什么时候去我家?”
      杜慎行笑道:“他老人家请我吃饭,当然遵从他的意思了,我随时都有空的。”
      李倩默默的走着,杜慎行垂头看去,见她脖颈处晶莹胜雪,肤如凝脂,心中一动,忍不住呵了口气,李倩受痒,急忙缩了开去,嗔道:“作怪!”
      杜慎行笑着问道:“你爸平时都有哪些爱好,我想我得好好准备一下。”
      李倩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想准备什么?”
      杜慎行说道:“那要看他喜欢什么了!”
      李倩想了想,说道:“他也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抽烟,你可不准买烟给他,他现在咳得越来越厉害了,还有就是没事看看足球赛,什么西班牙、意大利的,我也搞不清,你总不会买个足球给他吧!”听她说完,杜慎行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便似笑非笑的一点头,李倩瞧他的神色,貌似胸有成竹,于是又问:“你想好了?”
      杜慎行说道:“想好了!”
      李倩喜道:“你准备买什么给我爸?”
      杜慎行摇了摇头,又笑:“佛曰,不可云,不可云。”
      李倩“切”了一声,便不再问,依旧靠在他的身上,这时,一个皮球滚到了李倩脚下,她抬眼望去,见不远处一个蹒跚学步的小男孩,正一摇一摆的追了过来,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位年轻的母亲,一边笑着一边尾随而至。
      小男孩剃着西瓜太郎的头发,粉嘟嘟的小脸,煞是可爱,李倩急忙蹲下身子,捡起皮球递还给他,笑眯眯的问道:“小朋友,你太可爱了,给姐姐亲一下好不好呀?”男孩一双清澈明净的大眼睛盯着李倩看,咧着小嘴咯咯的笑了起来,口中兀自“呀呀”不清,好半天才张开手臂笑道:“姐姐......姐姐......抱......抱抱......”
      李倩大喜,伸手抱过他,连连的在他脸上和脖子亲个不停,孩子母亲走了过来,笑道:“哎呀,你看你这口水,别把姐姐的衣服弄脏了!”
      李倩却是无妨,抱着男孩在手里颠着,对男孩母亲笑道:“哎呀,太可爱了,大姐,这孩子多大了?”孩子母亲笑道:“还不到三周呢,就知道粘人,你这么喜欢孩子,也赶紧努把力呀,生下来你就知道了,拉屎拉尿的,我烦都烦死了!”她嘴里说着嫌烦,脸上却是笑容满面,说着,将孩子接了过来,又问:“你们是刚结婚的吧?”
      杜慎行今年二十八岁,李倩也二十四了,正是当婚之时,孩子母亲是过来人,又见他二人郎才女貌,甚是般配,所以才有此一问,李倩顿时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杜慎行却是呵呵笑着,点了点头,坦然说道:“是啊,我们刚结婚,正想要一个呢!”
      李倩被他的话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在孩子母亲朝他们俩笑了笑,这便过去了,她捶了杜慎言两下,嗔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呀,什么正要想要一个?”
      杜慎言将李倩搂在怀里,索着她的嘴唇吻了下去,李倩就觉得浑身失了气力,好半天方才喘出了一口气,杜慎言盯着她看,笑道:“你难道不想跟我要一个?”
      李倩闭着眼睛摇头,只是不答,杜慎行干脆一个横抱,将她托了起来朝前奔去,一边跑着一边大声笑道:“要一个,要一个,要一个——”李倩先是大惊失色,随即被杜慎行捉弄的咯咯大笑,气喘吁吁的说道:“好了,好了,快放我下来,哎呀——你慢点呀!”

      七月末,连着几场大雨过后,原本酷热难耐的天气,居然迎来了短暂的凉爽,杜慎行也收到了同学从米兰寄来的卡卡亲笔签名球衣,应李鹤年的邀请,周末的晚上,杜慎行和李倩一同回到了朝阳别苑的李倩家中。
      朝阳别苑是零五年末建成的,李鹤年的初衷,是为了解决新华美集团众多员工的住宅问题,便在洧化区朝阳北路买了一块地,又成立了新华美地产公司,由丁嗣中担任总经理,前后花了三年多的时间,分两批共建了十一幢楼房和二十几幢独立别墅,其中有一半,是由公司员工内部成本价认购,另一半则对社会公开销售,因为价格合理公道,房产很快便销售一空,开发成本全部回笼,还有相当盈余,也就是说,公司没有花一分钱,既解决了员工的住宅需求,又成功做了一笔生意,正是这次房产开发经历,让丁嗣中尝到了甜头,也让他意识到房地产行业所蕴藏的勃勃商机,自那以后的几年里,丁嗣中是频频出手,且连战连捷,以最大的决心和魄力,投入到了中国房地产行业的滚滚洪流之中。
      相比之下,李鹤年就过于固步自封,虽然朝阳别苑就是出自他本人的手笔,丁嗣中利用公司资本,转战房地产,他一开始也是支持的,但在李鹤年的眼里,开发房地产就如同伐木取火,一时的轰轰烈烈,楼房起得再高,终究不会上天的,新华美集团要想持续、稳定、健康的发展,就不能依靠这样的产业,必须立足于本业,脚踏实地,循序渐进,不过,现实就是现实,有钱挣才是硬道理,包括殷越和丁嗣中在内的相当一部分公司领导层,都不赞同他的想法,资金如何使用的争执,仅仅只是表面现象,实质上是他和这些人,在整体理念上的巨大分歧。
      夜色融融,一轮皓月当空,李鹤年站在自家二楼的阳台上,没有开灯,手里夹着香烟,烟头一亮一亮的,像个萤火虫,他望着远处公路上,来往交错的车灯,和夜幕中一片若隐若现的点点光亮,渐渐地陷入了往日的思绪中。
      那一年,李鹤年离开路州,前往北京,他还只有二十三岁,兜里揣着哥哥和妹妹凑出来的全部积蓄——二十四张大团结,临行前的一晚,就在路水河畔的柳树下,爱人秋素青紧拉着他的手,凝噎无语,泪水滚滚而下,似有千言万语,终究有口难开,他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将秋素青搂在怀里,说道:“素青,我不走了,也不上大学了,咱们结婚吧,我拼命的干活,我能养你一辈子的。”
      秋素青任由他搂着,并没有像以前害羞,用手摸着他脸,好像要将他的模样,牢牢的记在心里,又好像情意缱绻,难舍难离,许久,才轻轻的叹息一声,柔声说道:“别说这种傻话了,你已经考上了,为什么不去,别人想去还去不了呢。”
      李鹤年说道:“不,我不去了,我怕我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秋素青微微笑了笑,说道:“这话就更傻了,为什么见不到,四年很快就过去了,我会在家等你的,等你回来咱们就结婚!”
      李鹤年并非无心之语,他是真正的有一种直觉,好像与秋素青就此一别,当永世再无相见之日,秋素青从怀里掏出一方手绢给了他,李鹤年打开手绢看时,里面是零零碎碎一叠毛票,还有两只翠玉的手镯,他刚想要问,秋素青猛然踮起脚尖抱紧了他,吻住他的嘴,温热的泪水滚落到唇边,又咸又苦,而就在今晚之前,两个人连手都没有牵过几次。
      过了一会儿,秋素青放开了他,破涕为笑,笑着又哭了,兀自抹着眼泪,口中却说道:“我不是哭,我是高兴的,替你高兴的,这些钱是我存下来的,你留着用,两只镯头是我妈给我的,你也带在身边,想我的话,就看看它们,要是实在手头紧,卖了它们也是成的!”李鹤年的眼中也是噙满了泪花,重重的点了点头,秋素青又道:“鹤年,到了北京,不要总想着家,好男儿志在四方,好好的学文化,学本领,将来你要是有了出息,我还要你养我呢,你听进去我的话没有?”
      “嗯,我听进去了!”李鹤年再次重重的点了点头:“素青,你一定要等我!”
      在去北京的火车上,李鹤年扒开手绢,将那一叠毛票清点了一遍,一共是五十九块三毛八分钱,复又和那一对手镯,重新仔仔细细的裹好,放在贴身的地方,在此后的四年里,李鹤年哪怕山穷水尽,饿得奄奄一息,这一叠毛票,他一分都没有动过,只不时拿出那对手镯来睹物思人,李鹤年写信给秋素青,就如石沉大海,一封信都没有回过,他心感焦虑,又写信给妹妹询问情况,妹妹李怀玉却说一切安好,素青姐姐到了县供销社上班,可能工作忙,没空回信也是有的,李鹤年虽然半信半疑,也只好自我安慰,一心扑在了学业上,以苦行僧的方式,强迫自己且断情丝,悬梁刺股,发愤图强,但求有朝一日,学成归去,衣锦还乡,再与秋素青厮守一生!
      四年之后,李鹤年一路风尘、满怀希冀的赶回家,却已物是人非,大哥李鹤延因残疾了多年,耐不住苦熬,不愿再做别人的累赘,便偷偷喝了农药,自杀死了,嫂子在大哥的坟前痛哭一场,然后改了嫁,妹妹和妹夫的境况也不甚好,两个人在一家乡办粉笔厂上班,终日忙忙碌碌,勉强混个温饱,妹夫年纪轻轻,已经患上了肺病,治了总不见好,而这些事情,在妹妹李怀玉的来信中,只字未曾提过,见了李鹤年,李怀玉先是淡淡一笑:“二哥,你走了以后,这个家我撑得好苦啊,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撑不下去了。”说着,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扑到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李鹤年安慰妹妹:“怀玉,都是二哥不好,是我太自私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哥,现在我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等过段日子,我去机械局上了班,这个家就由我来撑着,你安心的照顾妹夫,厂里也别再去了,有了机会,我帮你找份别的工作,放心吧,会好的,会好的......”他喃喃的说道。
      李怀玉说道:“二哥,你不要怪我,我不是有意瞒着你!”
      李鹤年笑道:“傻丫头,我怎么会怪你呢,你不想让我分心,才吃了这么多的苦,应该是二哥欠你的才对。”
      李怀玉摇摇头,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素青姐姐。”
      李鹤年一惊:“素青怎么了?”
      李怀玉叹道:“你走后的第二年,素青姐姐就结婚了,她男人是个当兵的,听说还是个干部。”她打开大衣柜的抽屉,取出厚厚一捆,用细麻绳扎起的信件,交到了李鹤年手里:“这些是你写给她的信,她都转到了我这里。”
      妹妹口中说出来的话,犹如半空中响起的炸雷,劈中了李鹤年,直将他惊的呆立当场,形似木雕泥塑一般,四年前的那一晚,秋素青等着他回来的温言软语,无时无刻不在他耳边萦绕,他也无数次梦回故里,想象着和心上人重逢的那一刻,她一定会喜上眉梢,也一定是娇嗔羞赧,然后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倒在自己的怀中,满含爱意的望着他,细细诉说,互道衷肠。
      李鹤年的心慢慢的紧缩起来,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勒住,痛得他几不欲生,他慌慌张张,颤抖着打开那扎信件,果见一封一封从上至下摞好,按日期排列整齐,最早的几封信,已被人拆开过,他抽出信笺看去,一字一句皆是自己亲笔,纸上还有几处斑痕,已泛了黄,边角处捏皱了些,似又被人摊平,留下了一道一道的褶子。
      李怀玉从旁说道:“素青姐姐说,这些信她不方便留着,也不方便再看了,还说让你回来以后,请不要去找她,她......她既做了人家的媳妇,这辈子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噗——”李鹤年气愤难当,只觉胸中郁气积结,一股热辣辣的辛气直冲上来,接着就是嗓子一粘,吐出几口血来,眼前陡然失去光亮,什么都瞧不见了,只在耳边传来李怀玉的哭声:“二哥,二哥......你怎么了,二哥......”
      李鹤年被妹妹送到了医院,经过检查,幸无大碍,但是医生告诉李怀玉,因为他的长期节食,胃部已经受到相当的损伤,之所以会吐血,也是由此造成的,需要在今后注意调理和保养,从医院回来,李鹤年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妹妹与他说什么,他都置若罔闻,一双眸子空空洞洞没了光泽,反应也慢了半拍,痴痴傻傻,不知所谓。
      如此过了数日,李怀玉寻不出半点法子,故气得急了,指着李鹤年兜头大骂:“你是个什么东西,大哥连命都不要了,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供你读书,结果就读出你这个白眼狼来,大哥死的时候,我没敢跟你说一声,就怕你会分了心,现在你书也读完了,人也回来了,没去大哥坟前敬上一炷香,倒为了个女人要死要活,你的良心都他妈的被狗吃了,李鹤年,你要是个男人,就给我醒醒,大丈夫何患无妻,真有本事的,就亮出来,别跟这儿装死,要没本事,你也说一声,我家里反正有个废物了,也不在乎再多一个。”
      李怀玉一边哭着一边骂,一边将屋子里的物什,掀得到处都是,捎带着连自己的丈夫,都搭进去了,李鹤年看着妹妹气急败坏,撒泼打滚的样子,特别是她那句“没去大哥坟前敬上一柱香,倒为了个女人要死要活”,便如一记重锤击在他的心坎上,不啻菩提灌顶,金刚怒吼,顿时惊怔过来,羞得面红耳赤,是啊,自己寒窗苦读十数载,难道仅仅只为了一个女人吗,这个女人还无耻的背叛了他,大哥的死和妹妹多年的无私奉献,这所有的一切,都被他轻而易举的忽略了,李鹤年啊李鹤年,你真是有愧为人。
      李鹤年醒了,他不但醒了,而且比以前更加的刚毅起来,来到大哥李鹤延的坟前,他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发誓要让妹妹、妹夫生活无忧,要让李家光宗耀祖,以告慰父母和大哥的在天之灵,李怀玉跪在他的身边,也已泣不成声,她见李鹤年起身要走,便问道:“二哥,你又要上哪儿去?”
      李鹤年和妹妹对跪一处,替她理了理头发,笑道:“我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我自己的事情,我想最后了结一下,我去看她一眼,就一眼,从此以后,我和她再无瓜葛!”
      依旧是悠悠路水河,依旧是青青垂杨柳,李鹤年站在路的另一边,手里攥着一方手绢,里面依旧裹着五十九块三毛八分钱和那一对玉镯,远远的看着秋素青和她怀里的孩子,看着她依偎在丈夫身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李鹤年的心,又一次揪得紧了,这么美丽的笑容,原本应该属于他的,可如今已是明日黄花,此刻他和秋素青虽只咫尺之遥,却胜似千山万水,往日的种种情怀,片刻间,便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李鹤年看了看手里的那一方手绢,踌躇了许久,心下暗道,这些东西是她给我的,我若着意还了她,不免显得太过于心胸狭隘,我既然已经决意不再与她纠缠,又何必在乎这些虚物呢,她若来寻,我便还她,她若不寻,我便留下来,就算是彼此相识一场,做个念想吧!于是长叹一声,转身飘然离去。
      没过多久,李鹤年便到了路州市机械局上班,因为他是大学生,所以很快受到了重用,局长汪玟对他更是青睐有加,时不时的将他带在身边,不但在工作上多有倚重,而且在生活上也是关怀备至,半年之后,就传来了一个喜讯,在汪玟的极力撮合下,她的女儿丁嗣华和李鹤年即将结为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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