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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一个人在十字路口晃荡,五百块像只兔子一样从某个消失成远方的地方冲我跑来。他黑头上抹了油腻腻的发胶,身上穿着跟他年纪完全不符合的小西装,上面闪着银色的亮片。奇怪的是这种媚俗的一看就知道是男公关穿的衣服到了他身上就显得很有趣,很像一个站在舞台上表演童话节目的男孩子。我没有等他走到我身边就把手机往他头上扔过去,他跳起来接住了。我正要走的时候一个女人背着一个大包从五百块身后面走出来,鬼一样把我吓得半死。这个女人很漂亮,这种漂亮是一种古怪的漂亮。不知道是戴了假发还是故意染的,她的头发是金白色的,很刺眼。我当时第一反应是她可能是玩COSPLAY的人,不过后来她讲话的时候我感觉又应该不是。
她看我的眼神很冷淡,好像看一块19块钱还印刷偏色的手表一样。她对我说,你就是刚刚那个接电话的是不是?我说嗯。她说我听他说起过你了。我想那她应该知道我是良家妇女不会打我的主意了。结果她说,一起来吧,放心我们不做什么刺激的事,我们只做很无聊的事。我抓耳挠腮一副很没品的样子,还问了句要多久。她非常文雅地尖声笑起来,说,放心我的动作很快的。
结果到了旅馆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时那女的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在那个昏暗的小空间里徘徊来徘徊去过了很久,然后忽然对羞答答坐在床上的五百块像女王似的说出两个字:“脱了。”一直在旁边被当炮灰的我吓得灰飞烟灭只想从窗户外面跳下去。房间在14楼,只要不被那些法国梧桐双手接住,基本上是可以成功的。但是死在外面有悖于我计划的基本准则,所以我死撑在那里。反正只要不叫我加入活塞运动,其他的就不看白不看吧。五百块很听话的把他那间闪闪发亮的工作服脱掉了,里面是一件很土的白衬衫。接着他把衬衫也脱掉了,里面是一件薄薄的蓝色毛衣。我怀疑他是不是把衣服穿错了。最后他把毛衣也脱掉了,里面是白色的肉。他背对着我,我一下子就被他的背部线条给迷住了。修长的颈,流线型的脊椎骨,纤细的腰。像古希腊美少年的上半身雕塑。可是接下来他又脱起了裤子,我被我常常避免见到的男性臀股部分所击中,从迷思中惊醒,开始左顾右盼坐立不安生怕警察忽然进攻然后给我安个伤风败俗的罪名让我死在劳教所里。那个金白头发女人的眼睛倒是死死地盯着五百块,好像把他吸到目光里去让他永远变成自己的一道风景。最后,她从她的大包里面拿出了一本4开大的素描本,还有一套画具。
你的任务就是陪他说话,只要陪着他聊天,不让他无聊,因为我这个人是很无聊的。金白发女人对我说。我看着她直接拿出一只6B的铅笔就开始在素描本上纵横开来。她放在黑乎乎的木盒子里的所有铅笔都是6B,肯定是一盒一起买的。笔削得很好看。两片单面刀片没有纸包着就硬生生地丢在里面,弄得像微型杀人现场。她在画的时候全神贯注目不斜视,五百块在她面前就好像已经死去了似的。他跟尊雕像那样站在床上,侧着脸,脑袋微微向下,驼着背,双手抱臂。那个样子尽管很漂亮却苍白没有生命,因为生命正在被绘画的人从一个世界转向另外一个世界。模特变成了土,画里的形象倒活了。这种感觉让我非常嫉妒。有的人浑浑噩噩这么久,想要告别却又被纠缠,而有的人在一个瞬间就能享受生命被抽走的乐趣。这难道可以用人品问题来解释吗?我怔怔地呆在那儿,五百块叫我的名字我都没有听见,或者说听见了也不想搭理。我想着我的计划我的死,它被荒唐地搁置在一边,而我像个游魂一样走出了我的自杀场,去欣赏所谓的死亡艺术。
你怎么不说话,不是让你陪他说话么?最后那个女人也开始动员我了。我喃喃地问干吗要把我叫来呢,根本就不管我什么事儿啊,两个人搞这种的不是更有气氛么。她笑起来说两个人很危险的,泰塔尼克号就是这么翻船的。我嘿嘿傻笑了一下站起来说我想走了。可是五百块叫起来说你是不是又要回去完成计划了?我说你管得着么你。结果接话的又是那个金白发女人,她说,我把你叫来是因为他说,他觉得我跟你很像,我们都属于那种要完成计划的人。
我一听好奇心起了就问她,你什么计划?她嘴角微微向上颤了一下,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说,这是她画的第43个人,剩下还有57个人等着她去画,但是那57个模特还没有出现。在她以后生命里最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去寻找那57个值得她画下来的人,等画完这100个模特儿,她就大功告成,可以寿终正寝了。这也就是说,她把生命的安排与布置全部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我越听越稀奇,于是又问,那你凭什么来选择模特?她说凭感觉。我问,要是等那100个还没有完成你就断手了或者合眼了怎么办呢?她又优雅地尖笑起来说,你不要这么乌鸦嘴好不好,说不定计划完成时我还没到四十岁呢。我最后问,你什么时候定了这个计划的?她说,在我学会画画的时候就有了,我想过一种纯粹的生活。
这回轮到我笑了,一种胜利的微妙预感在我脑子里诞生。本来计划这种东西就可以有很多种形式的,只要最后殊途同归就可以了。而和别出心裁又自找苦吃的艺术家不同,相比之下我给我自己那份的评价则是:方便、快捷、省时省力。
五百块注意到我那股子得意的劲儿。他一直看着我,希望我对他正常说话。然而我因为不习惯正面对着裸体男人谈天说地所以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其实我想告诉他,我和那个金白发女人一点儿也不像。她光鲜亮丽,她的计划是为了活下去的,她想把握的是生命;可是我行尸走肉,我的计划是为了死掉的,我想把握的只是我的死。但是如果你认为我和她很像,那也说明了一件好事,就是你的脑子还没有坏掉,还会被你认为美好的东西所吸引,换句话来讲,就是你可以缠上的人对你来说不止我一个。这些话我没有对他讲,是因为那个女人比我早一步开了口,她一开口我就觉得希望到来,这种希望不是圣母玛利亚给的,也不是圣斗士五小强给的,而是一种非常绝望的灿烂希望。
她快画完了,开始用手指在不够灰的地方抹来抹去,边抹边对五百块说,你长得很好看。五百块说了句厚颜无耻的是啊。她又说,你和这位小姐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吧?这位小姐指的是我,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下意识地伸了伸脖子,好像被领导点到名一样。他想了想说没有什么非常特别的关系。我补充了几句说对的对的没有关系。金白发女人歪过脑袋,用一种小女孩的口气问出了一句电影里台词一样的话:
那高不高兴跟我一起远走高飞?我可以养着你。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时间被静止了三秒钟,虽然态度随便但是声音有一点忧郁由此我们可以判断她其实是认真并且严肃的。我早就说过了,无论是谁都会很容易爱上五百块的,况且这个女人怕孤单怕得要死,把自己弄得这么酷,其实一直在找一根救命稻草。五百块好像被老顾客突如其来的表白吓到了,一时半会儿说不出一句话来,气氛僵在那里十分尴尬。作为灯泡的我一下子被推上了打圆场的炮台,我一巴掌拍在五百块光溜溜的背上像个三八那样笑着说,喜讯啊有傻子愿意赎你了,小子这可是大好的从良机会,你要好好把握才行啊。说完我发现自己下手太狠,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红色五指山。
他抓了抓脑袋说,是啊,要是我也能这么想就好了。
我和那个金白发女人在他话音落下那一刻都没有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我们两个像看稀有动物一样看着他渐渐把那身衣服裤子重新穿了回去,只是这一次他把毛衣穿在了衬衫的外面。穿好以后他腼腆地笑了笑然后对我说,你先回家吧,我还要继续上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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